“陆总巡, 作为座谈会的特邀嘉宾, 专程来这里找我,是有什么事?”
闻序又重复了一遍。
被发问的人泰然地停步在屋子正中央,巡视领地般前后左右看了看,好像这般做派已经刻入他的骨髓。赶在闻序耐心到达阈值的前一刻, 陆霜寒垂眼看向床上打开的背包, 忽的低眉笑出了声。
“座谈会才刚开始, 闻检察就急着要走?”
一扇玻璃门之隔的阳台外,躲在帷幔后的瞿清许心脏咚地剧烈一跳, 止住呼吸。
可很快,屋内闻序沉着应道:
“很不巧,头痛病突然犯了。老毛病了, 不过没法待到座谈会结束,着实很遗憾。”
陆霜寒也跟着遗憾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闻检察要多保重身体啊。需不需要我找人派车送您回市区?”
“不必了,多谢陆总巡费心。”
寒暄的话兜了一个大圈子,闻序的问题始终没得到正面回答。闻序固然耿直,可也并非忠奸不辨,三两句话下来已深知对方城府,不打算再追问,决定见招拆招。
谁料陆霜寒突然话锋一转:
“邀请函上写了,每个与会者都可携带一名同伴。闻检察的同伴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屋内应付的与屋外藏匿的,不约而同惊诧地睁大双眼。
“我同伴他——他第一次来玉鸾山庄,想在这儿转转,现在不知跑到哪里溜达散心呢。”
一味否认只会加剧疑点,闻序不知道自己搭档为何会对陆霜寒退避三舍,可就凭楚江澈的指证,以及此刻他亲自面对陆霜寒时前所未有的棘手难缠,便也大概能感同身受几分。
闻序说完,陆霜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过身去。
闻序心头猝然一紧。
陆霜寒面对的,正是阳台的方向!
他还没想到如何不引人怀疑地阻拦,陆霜寒却已抬脚慢悠悠向阳台走去,一边低声念道:
“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这山庄建在小重山下,名字又起得这么应景,确实是个好地方,难怪闻检察的同伴会流连忘返。”
夜风吹起帷幔,飘动如流萤。隔着朦胧的薄纱,阳台外的瞿清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大理石墙面上,几乎整个人缩到角落,连后腰抵在坚硬的水泥栏杆上都一无所知。
伴随而来的,还有那愈发靠近的,大提琴般优雅沉缓的低笑:
“自古以来,雪都是纯洁的象征。可越是纯白的雪色,越容易被践踏、被污染,世人不愿见其被玷污,可我倒觉得,直视纯洁者堕落,也不失为一种命运作弄的乐趣……”
他宛如被逼至死角的猎物,惊恐却无措地捂住嘴,想法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阳台地面上投影出屋内灯光照出的高大黑影,拉长,再拉长——
“陆总巡!”
声音不大,却短促爆发。陆霜寒的手虚虚搭在扶手上,再稍下压几度,便可以将阳台门轻松推开。
少顷,陆霜寒抬眸,看着那于风中招招的轻纱帐幔,眯起眼睛。
阳台死角的阴影里,瞿清许眼睫颤抖,戚然望着地上稠黑的人影,绷住呼吸。
恐惧的气息一分一毫渗入骨髓,瞿清许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紧紧闭上双眼,嘴唇都堪堪咬出血丝来。
分明看不到阳台门另一侧的人,可透过那影子,他仿佛什么都能看见,也仿佛被门后的人看见了。
片刻的安静。
只听闻序一字一顿:
“不知道陆总巡对五·三一特大伤害案,有多少了解?”
话音铿锵如刀光剑影,字字力沉。
陆霜寒眼底闪过一抹讶然,又很快消去。
“哦?”他松开手转身,似笑非笑,“六年前,五·三一恰好是我牵头和其他部门共同审理的。闻检察何出此言?”
闻序紧盯着他,英肃的眉眼压低,毫不相让地悍然一笑。
“那又不凑巧了。”闻序道,“几天前我刚向我单位提出申请,要求重审五·三一。”
陆霜寒表情没变,闻序却敏锐地听到对方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终于彻底搞清楚今夜陆霜寒的来意了。
陆霜寒道:“闻检查,你别有顾虑,虽然我是主审人之一,不过当年的案情也的确复杂,你主张旧案重提,自然有你的合理性。只不过,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建议你收手。”
闻序冷眼注视他:“总巡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
陆霜寒渐渐扬起阴鸷的浅笑。
“高见不敢当,”他眼底透着隔岸观火般冷漠的嘲讽,“我只是阐述一个事实。你的申请不会通过的,因为不论重审多少次,结果都不会变。”
闻序收起虚情假意的笑容,颔首。
“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陆霜寒笑容一顿,没等皱眉,便听闻序接着道:
“重审五·三一于我而言,只是为了要一个真相,结果会不会变我不在乎。陆总巡,我们就来赌,我能不能说动最高检重启旧案吧。”
闻序停了停,冲他一挑眉。
“怎么样,敢不敢?”他问。
陆霜寒看了闻序好久,突然轻笑两声,边笑边点头:
“闻检察果然是……”
他笑着,微微扬起下巴,高高在上地端详闻序两眼,“刚见到闻检察,我就深以为您一表人才,没想到您比我想得还有气魄,有胆量。”
闻序抿紧双唇,盯着陆霜寒走过来停在自己面前,屋内麝香味的信息素不知何时又缠绕着攀上青年的脚踝,如地底破土的带刺藤蔓无声疯长。
一瞬之间,另一股浓烈的alpha信息素裹挟着充满对抗的攻击性轰然对撞上来,惊涛般硬生生将那无孔不入的麝香气息猛地拍下!
屋内的气氛登时压抑到了极点。可即便如此,陆霜寒依旧不为所动,没事人一样幽幽地望着闻序,声音放轻。
“那我们就打赌。”陆霜寒说,“输的人,要给赢家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闻序看着靠近的alpha,一掀眼皮。
陆霜寒微笑:“都可以,赢家指定。”
闻序干脆地一点头想说好,喉结刚动了动,忽然听到金属轻微碰撞的清脆动静,稍稍垂眸,看到陆霜寒军装领口一点银光闪过,什么东西不见了踪影。
他没问那是什么,可陆霜寒注意到他眼神的偏移,后退一步拉开身距的同时反而笑着恢复正常音量,问道:
“闻检察,对我这项链感兴趣?”
不等闻序否认,陆霜寒笑出声,双目却不带温度,深深凝视着他。
“不过我猜你不会喜欢它的,”他道,“有时候,揭开谜底也是一种残忍,你说呢?后会有期,闻检察。”
闻序唤了声陆总巡,后者好像只当听了阵耳旁风,一勾唇转了身,离开了房间。闻序皱眉,追上去两步,没能赶上,停在房门口,看着陆霜寒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眉头锁得更深。
忽然屋内乓的一声闷响,闻序这才一激灵,恍然回身:
“方鉴云?”
无声的硝烟太浓,他几乎忘了对峙的初衷是要掩护仓皇躲出去的搭档。闻序急急忙忙跑回屋,推开阳台门:
“没事了,陆霜寒已经走——”
摇荡的帷幔下,瞿清许瘫坐在地,背靠冰冷的栏杆,双眼失神,喘息嘶哑,浑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阳台上一股浓郁的玫瑰香气席卷而来,闻序小臂的汗毛瞬间激得直竖,呼吸一顿: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我现在带你回市区,还能撑住吗?”
瞿清许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闻序匆匆收拾好背包,把他胳膊扛在肩上将人搀起,另一手揽过瞿清许的后腰,扶着他向门外走去。
青年始终低垂着头,颈间扑簌开信息素香浓的芬芳,闻序条件反射地闭气,脖颈的皮肤却还是火烧似的灼热起来。
一般omega出现信息素失控,无外乎是两种情况:要么是过度惊吓、恐慌导致生物本能地释放信息素驱散敌人,要么则是腺体长期受到特定刺激,在特定情况下习惯性触发了应激反射。
闻序瞟了一眼汗淋淋的omega,眸光渐深。
而他这搭档的状况明显更加糟糕,甚至两种情况兼有也不一定。
眼瞧着带着一个满身信息素的omega在外实在不是那么回事,闻序忙扶着人来到电梯门口。瞿清许虽然浑身无力、意识不清,好在体重格外的轻,闻序单手环抱着他也谈不上多费力。
“闻序,”他听见青年极力克制着颤抖唤他,“楚江澈他们还在山庄……”
“别管他了,先顾好自己要紧。”
闻序沉声打断他。这会功夫,电梯门打开,里面出来几个人,走在最后的一个中年人嘴里念叨着些“局长您这边请”的客套话,就要往外走。闻序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在瞿清许耳边道:
“方鉴云,一会儿我去联系人找车,你等我两分钟,很快就——”
“——方鉴云?”
即将擦肩而过的一刻,那中年人忽然停下来,惊讶地回身。电梯门关上到一半又打开,闻序被堵在门外,进也进不去,只好看向那陌生人。
那中年人确认地问了一遍:“这么巧,方鉴云今天也在玉鸾山庄?”
“您是哪位?”
闻序一下打起十分的戒备来。
瞿清许逐渐倒过气,五感都清明了几分,继而听见中年人呵呵一笑:
“我和方鉴云的父亲可是老相识了,去年大家还在商会见过面,同桌吃过饭呢。小方,好久不见了,没忘了你刘叔叔吧?”
是那个方家对头的集团老总,见过真正方鉴云的刘义信!
瞿清许嘴唇一哆嗦,下意识要往闻序怀里缩,可那刘总眼神在他半低着的脸上扫过,顿时呆住了,疑惑地喃喃自语:
“诶?这……这也不是方鉴云啊,你是谁?”
此话一出,瞿清许明显感到抓着自己腰侧的那只手顿时僵住了。他强撑着站直身子,对刘义信淡然微笑:
“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叫方鉴云,可我并不认识您。”
他言辞坦荡,刘义信反而没了主意,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哦、抱歉,可能是同名,我听岔了。”
见中年人不再细究,瞿清许暗自松了口气,忽略闻序已经变得有些狐疑的眼神,按下电梯按钮。
“不好意思局长,出了点意外耽搁了,定好的套房在拐角,这边请!”
大概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生意重要,刘义信小跑两步跟上不远处停下来等着他的一行人,双手合十连声道,“让大伙见笑了,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认错了人。”
“他刚才说认识方鉴云,是什么意思?你真的不认识他?”
这边闻序扶着瞿清许要进电梯,一边仍不放心地小声询问。
瞿清许刚要解释,刘义信叨咕的声音却顺着狭长走廊,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是啊局长,同音的名字太多了,我认识的方鉴云是那个军火商方广禄家的omega儿子,自小在国外长大,我和方总谈生意的时候见过他好多回……”
瞿清许浑身猛地一震!
电梯叮咚一声,门再次打开,瞿清许逃也似的想要进入,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拽住手臂。
他绝望地回过头,对上那双盛满了怒火的、深邃的铅灰色瞳孔。
第39章
咣的一声, 珲春阁的门今夜不知第多少次粗暴地弹开。闻序没回头,反手把门甩上,另一只手上悍然发力——乓!
他将虚弱的青年狠狠抵在墙上, 抓着对方的衣领,手背因为用力而绽起狰狞的条条青筋。
等开口时,声线因为压抑着愤怒, 早已过分沙哑。
“你不是方鉴云。”
无视被禁锢在墙上、破碎地呜咽着瑟瑟发抖的瞿清许,闻序眼底发红, 咬着后槽牙微微倾身。
“你和楚江澈联合起来诓我、利用我。”
闻序说完, 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漠然将无力挣扎着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嘲讽一笑。
“难怪你说,我的利用价值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他微微偏过头凑近那张涨红的脸, 阴沉道, “也难怪你对我们形同虚设的联姻感到满不在乎。说吧,楚家许给你多少好处?”
屋内的气氛焦灼到了极点。瞿清许浑身都因为缺氧而酸痛,费尽力气也只能抬手抓住闻序薅紧自己领子的手,嘴唇颤抖着, 好几次张口, 最终昂起紧绷的颈, 喉结剧烈滚动着,断断续续泄出几个字:
“我真的是……方……”
闻序嗤地冷笑, 肩膀都为之一抖。盛怒之下青年干脆倾身将腿抵进瞿清许疼得微微分开的双膝之间,单手抓住瞿清许的右手腕,一把钉在他头顶墙上!
“呜——!”
瞿清许阖上眼, 睫羽颤抖如蝶翼。他能感觉到青年微弯下腰,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鼻梁, 一寸寸往下至他战栗的下巴尖,温吞地刹住。
宛如享用猎物前,注视猎物垂死挣扎的雄狮。
瞿清许要被这种极具不安全感的凝视逼疯了。青年眼皮微红,发丝凌乱,清瘦平直的肩膀隐忍地颤抖,崩溃地别过头去。
闻序感觉到那一截纤细的颈部肌肉在他掌心紧绷滑动,眯起眼睛。
“那人、那人认错了,”他看见假方鉴云紧闭着眼咬了咬唇,“或许是同名同姓,这里面有、误会……”
闻序打断他:“这不难。我现在去联系主办方,把刚那个人叫过来,大家一问便知。方检查,你看如何?”
瞿清许身子骤然一僵,睁开眼睛:
“不、不要……”
闻序冷冷地看着哑口无言的人,大手一动,沿着那战栗不停的手腕内侧细腻的肌肤,擦过剧烈泵跳的脉搏向上,按住瞿清许单薄的手掌,勘察般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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