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序一下子忍俊不禁。
“真是傻乎乎的……”
他自言自语,却也举起滑雪杖挥舞两下,而后侧头对工作人员道:
“这就好了,谢谢。”
不知怎的,他好像不再莫名其妙地那么紧张了。
他笨拙地挪到指示的起始区域,扎马步似的往下半蹲,吸了口气,心一横,身子前倾,撑住滑雪杖用力一推。
他感觉到身体在平地上缓慢地推动了不到半秒,直至滑雪板整个接触到雪坡平面——
歘!
远超他想象的推背感轰然将他发射出去,整座小重山仿佛在以光速离他远去,闻序喉咙一紧,瞪大眼睛想要按上来前方鉴云教他的那般弯下腰来,稳住重心——
可根本没有那家伙讲得那么简单!他身子石化了似的动都动不了,所有注意事项都忘了,大脑被扑面而来的劲风糊得一片空白,歪歪扭扭地从雪道上滑下来,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左脚雪板下忽然擦过一块不明的凸起!
明明整条雪道看着平滑松软极了,可高速之下哪怕一点点小的外力都足以改变滑雪者的整个走势,闻序只感觉双腿一震,心里噔地猛跳,手忙脚乱间把抓紧的滑雪杖当做救命的制动,向下一插!
噗通——
下一秒,他感觉头重脚轻,整个人仰面朝天飞了出去,仰面朝天地一头摔进了缓冲的雪堆里。
“闻序!”
刚看到搭档滑下来的一刹那瞿清许其实就知道他一定滑不好了,可没想到光荣负伤来得这么惨烈,见到闻序撞起落雪飞扬的效果,瞿清许立刻笑不出来了,不顾腰伤腾地站起身,向雪堆跑去:
“摔到哪里没有!你怎么把滑雪杖给——闻序?”
厚厚的雪毯里,闻序大字型地躺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雪,睁开眼睛。
方鉴云说得对,在这初级雪道摔了一跤,真的一点都不疼。
他呸呸吐掉嘴巴里的碎雪块,听见远远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跑过来,于是想起身,可毕竟蹬着双板不方便,几下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姿势借力。他怕对方着急,忙喊了声:
“没事,我没摔着——”
刀锥般的痛霎时穿透整个头盖骨,闻序痛苦地一震,丢掉手里的滑雪杖,捂住了头。
“啊!——”
瞿清许过来时,看到的便是闻序抱着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场面。他腿顿时软了半截,颤抖着不管不顾就要把人拉起来:
“闻序你别吓我!我不该恶作剧的,我……初级雪道向来很安全,我以为没事的……”
他想蹲下,可腰不吃劲,一下跪在雪地里,抓住闻序的胳膊徒劳地想要把比自己壮一大圈的青年搀起。闻序疼得直喘粗气,狼狈地支起上半身。
瞿清许声音都变了:
“磕到头了吗?我刚刚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求求你别出事,闻序,阿——”
突然间,闻序从雪地里坐直身子,精准地一把拉住瞿清许的手腕!
后者一惊,跪在他身旁不动了,眼睁睁看着闻序抬起头,另一手从下往上一把摘下护目镜,眼眶瞪大,灰眸激动地死死盯着他。
瞿清许蓦地傻眼。
他从没见过闻序这幅表情,对方脸上前所未有地狂热、兴奋,仿佛疯了。
“方鉴云……”
闻序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尚未干透的冷汗正顺着脸侧淌下,嘴角却缓慢扬起,咧开一个情难自已的笑容。
他握紧瞿清许的手腕,用力到他的骨头生疼,可瞿清许不敢动,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
闻序喊道,“刚刚我想起来,我忘掉的那个人的线索了!”
第36章
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写着珲春阁三字的套房门口, 砰的一声,房门撞开又弹回。
“刚在小重山滑雪场上,我摔了那么一下, 突然全想起来了!”
闻序快步冲进房间,激动得来回踱步,一手攥拳在另一只手心有节奏地敲打着:“虽然还是想不起他的长相和名字, 但是这是我六年来第一次记起来那么多细节,你明白这有多珍贵吗?”
房门口, 瞿清许站在原地看着走来走去的闻序, 眼里的光微不可察地一动,缓缓走进屋。
“你想起来了多少, 具体内容是什么,”他看着高兴得到处乱走的搭档, “说出来, 也许我能帮你分析一下。”
闻序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从滑雪场回山庄的这一路,他都是这般看似疯疯癫癫的状态,和平日耿直又沉稳的闻检查简直判若两人。
“也是在这儿, ”闻序恍惚地说, “忘了因为什么, 他陪我在小重山,滑雪。”
瞿清许眼底霎时闪过一丝惊愕, 又如碎石投湖般,咚的沉入黑不见底的瞳孔深处。
他插在呢子大衣口袋里的手不由自主攥紧。
“继续说,说出来有助于你整理思路, 巩固记忆。”瞿清许道。
闻序轻轻啊了一声,在床尾坐下, 看向窗外晴空下银装素裹的山。
“我脑子有点乱,方鉴云。”他低声自言自语,“应该是七年前了,如果我直觉没错的话……”
*
光阴倒转七载。
“唔啊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的惨叫追不上飞驰而下的身影,人都不见了,喊声还余音袅袅地在雪道上空盘旋。
砰的一声!
“阿序!你没事吧?”
十九岁的瞿清许嗖地精准停在雪道终点的围栏边上,掀起护目镜,弯腰把倒在地上的人拉起来,替他拍着背后的雪渣,声音里的笑意却欲盖弥彰:
“高中的体育选修课你选什么不好,偏要选我当年学的……噗……”
“还笑!不是说蹲下来速度就会变慢吗?!”
十七岁的少年从晶莹的雪地里爬起来,像大型犬类似的甩了甩脑袋,把毛线帽上的雪块抖掉,凶巴巴地拍掉瞿清许替他扑雪的手,“我发现你这人,上了大学后,越来越学坏了!”
“有吗?我这人本性如此,解放天性罢了。”
初秋的首都,碧空如洗。两个少年的脸迎着山岗上的风,吹得红扑扑的,亮闪的眸子里倒映着彼此的脸,一个笑得愉悦,另一个佯装不爽。瞿清许好脾气地过去拽了拽闻序:
“喂,阿序呀。”
闻序很有骨气地哼了一声,捡起差点断成两截的滑雪杖。
瞿清许不厌其烦地怼怼他:“干嘛这么小气嘛。好了,加练结束,双板摘了吧,陪我坐缆车去高级滑雪道玩会。”
闻序这才磨磨蹭蹭地摘了脚上的滑雪板,把东西嫌弃地丢到滑雪场角落的回收筐里:
“什么加练,明明就是拿我寻开心。算了,勉为其难陪你去一下好了……”
“——其实现在想想,感觉那个人真的很会哄人,知道我没真的生气,他也不戳穿。当年我还小,没能识破他把我当小孩子逗的心思……”
客房的大床上,闻序念叨着,忽然听见带着气音的低笑,抬起头。
“这有什么笑点吗?”他问。
瞿清许掩饰地摸了摸鼻子,唇角却还止不住地要翘起来。
“没什么,”他温声说,“就感觉你说得有道理,继续。”
……
悬空的钢丝下,一辆辆露天缆车缓慢向上攀升。
两个少年并肩而坐,闻序抓着扶手,十分紧张地四下张望,喉结猛动:
“还没到你的高级雪道吗?再往上都快到山顶了吧!”
身旁的青年倒是不动如山,穿戴着雪板的双腿甚至惬意地交叠在一块儿,看得闻序心惊肉跳,生怕他一个左脚绊右脚从缆车上掉下去。
“别操心我啦阿序。”瞿清许用眼神示意他,“喏,看看小重山的风景,是不是很美?”
闻序不情不愿地嘁了一声,托着腮转头。
初秋的小重山,到处都是风里送来的凛冽味道。海拔一点点升高,山脚下绵延不断的土地和纯白无瑕的雪场逐渐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闻序看入了迷,又从另一侧转过来向上看,只看到那高耸入云的雪峰宛如沉默的巨人,山峦屹立。
十七岁的男孩儿小小地哇了一声。
“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小重山居然这么壮观。”
闻序感慨。
瞿清许紧挨着他坐着,听了这话,稍侧过身子,二人有点臃肿的滑雪服蹭在一起又分开。
闻序感觉到,于是收回放出去的目光,看向身旁人。
尽管回忆里,这张脸总是模模糊糊的,面目不辨。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那个优录,就是靠滑雪加分的?”闻序问。
瞿清许点头:“从小我就对滑雪感兴趣,父亲也给我聘请了家教老师。原本考大学是没指望过靠这个降分录取的,也算我命好,误打误撞。”
闻序:“滑雪这么难,你为什么喜欢滑雪?”
缆车微微摇晃着,少年眼里的瞿清许似乎怔了怔,随即微笑起来。
“因为小重山的雪景很美啊。”瞿清许说。
“哎,我认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瞿清许打断他,“阿序,你不觉得,在这么风景优美的地方滑雪,就好像鸟儿长了翅膀一样,可以体验飞翔的感觉吗?”
轮到闻序愣住了。
缆车越往上,雪道里的人越稀少,整座雪山上仿佛只剩下两个纯洁懵懂的少年。
瞿清许笑道:“滑雪都是从高处往下,可是在雪山上驰骋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好像在飞。有时候,明明在走下坡路,可人却好像反而自由了,你说对这种感觉上瘾,是不是也不足为怪?”
闻序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听到自己说:
“什么自由,向下坠落的自由?”
“不,”瞿清许道,“是感觉自己真正活着的自由。”
咔哒一下震动,缆车停在一块平台上。瞿清许拍拍他的肩:
“下去吧阿序,你在这等我。一会儿给你看看我新练的动作。”
闻序机械地点点头,跳上平台,看着缆车载着那人渐渐升向斜上方。
他脑袋里始终琢磨着方才瞿清许留给他的话,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个人在平台上嘎吱嘎吱地踩着雪,老老实实等了好一会儿,忽的意识到,他们俩谁也没带手机,就这么傻等着瞿清许滑下来,谁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准备好?
有那么几秒钟,闻序甚至想到这会不会又是自己这喜欢恶作剧的挚友给他设下的又一个陷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下一辆缆车不一定要什么时候过来,他揣着手在原地跺脚取暖,一边嘟囔着伸长脖子朝山尖儿望去。
“哪有人来最上面的雪道啊,”少年嘀嘀咕咕,“该不会又诓我——”
少年随意一瞥,突然如鲠在喉般,瞪大眼睛呆住了。
恢宏的银白色山脊上,平坦的雪地犹如摩西分海,荡开层层雪白的浪花;一个逐渐变大的小黑点儿从山头上顺着蜿蜒的雪路飞流直下,以肉眼几乎难以追踪的高速疾行而来,下一秒,忽然那身影腰胯一动,整个人一个踏浪般的大甩尾,迎着山巅的风嗖地向侧面扭去!
闻序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差点失声大叫,然而那人紧接着一个近乎直角的锐利转向,擦着S弯从雪道上飞倾般滑下。闻序终于理解了少年刚才所说的,自己现在的心完全被拴在了对方身上,呼吸都因这个人的每一次惊险过弯而被牵动,不过数秒,高速滑行的身影已然清晰地出现在距他不远的雪道上。
他攥紧拳头挥了挥:
“来这边!”
驰来的少年携来飞扬风动,高速移动下,闻序似乎看见对方牵了牵嘴角,调转板头,果断向他身处的平台方向滑行过来。就在闻序欣喜地要跳下来迎接这位勇士时,少年忽然低下身子,随着雪板冲过一个斜坡,清瘦却矫健的身体猛一发力!
刷的一声!
闻序的脚步堪堪刹在平台边缘,仰起头。
有一瞬恍惚之中,他以为下雪了。
双板铲起的雪花飞溅至半空,在阳光下闪着细腻的光芒,璀璨如白日银河。只见瞿清许的身体腾空而起,背着光的身影在空中灵巧地腾挪一圈,伸展的双臂如白鸽振翅,在雪山苍穹下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跃至少年面前。
闻序的呼吸仿佛顿时消失了。
如踏雪穿云箭,倩影照惊鸿。
果真好像……
果真好像翱翔的鸟儿啊。
半空之中,他们的视线交错。闻序身体僵硬地伫立在平台上,时光的流速在一刹都变慢了,就在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的时候,啪的一声响,瞿清许稳稳落在他身前的雪地上,如春雨来临前的惊雷,闻序倒抽一口冷气,这才猛然回过神。
很快,他的耳畔传来擂鼓般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阿序!”
瞿清许喘着气,摘掉护目镜和帽子,露出有点汗湿的黑发,和那双亮如星子的黝黑双眸:
“这动作我练了一个月呢!怎么样?”
少年呆呆地站在平台上,没有吭声。瞿清许慢慢变得疑惑,伸手在他面前张了张五指:“我和你说话呢阿序,怎么啦?”
闻序置若罔闻,费力地吞了吞唾沫,隔着鼓噪的心跳声,晕晕乎乎开口:
“好漂亮……”
瞿清许:“嗯?什么?”
闻序看着裹在滑雪服里、清瘦却极富有力量感的少年,舔了舔嘴唇:
“我、我是说,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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