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真是命大,今天的暴动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是不死也都缺胳膊断腿,你这种掉到河里又被岸上的警察捞上来的,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现在能说话,脑子清楚,应该就没有大碍。我先带你去普通病房将就一下,医院的伤患太多,ICU都爆满了……对了,有空通知一下你的亲人家属,让他们来接你,顺便给你缴一下住院费。”
瞿清许青白的嘴唇猛地一抖,原本算得上平稳的呼吸因为护士那半句话陡然紊乱。
“我,我没有家人,”瞿清许说着呜咽起来,眼里逐渐盈满泪光,“他们都死在那群暴徒的手里,我的父母,还有我的……”
他想说我的恋人,可他的阿序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正式告白。
许是见瞿清许泫然欲泣的模样太可怜,小护士也沉默了,推着床拐过一个弯后方才颇感为难道:
“昨天的事情实在太可怕了,不管怎样,请节哀,先生……只是这是医院的规定,如今院里每分钟都在接受新的病患,我们也没有办法。”
她推着瞿清许的病床,路过无数蹲在走廊里排队等待救治的伤员,来到一扇半掩的房门外。瞿清许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地垂下眼睑。
“那就让我出院吧。”瞿清许嗓音里听不出一丝生机,“我没有那么多钱,也不想一个人在这世间活下去——”
突然一只手按住推床的侧边护栏,病床因阻碍的惯性一震,生生停了下来。
小护士一惊,抬头向病房内看去。
病床上,瞿清许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发现有人拦停了自己的床,条件反射地向那一侧艰难偏过头。
他看见了一双平静中含笑的男人的眼睛。
“他的住院费用由我来承担。稍后我会去缴费,把他交给我就好,请照顾其他有需要的病人吧,辛苦了。”
也许是那一身深蓝色的军装制服在这种混乱时刻格外具有威严和说服力,小护士说了声谢谢,撒开手转身走了。
男人于是接替她走到床头,轻轻把病床推进屋内。瞿清许大脑一片空白,呆愣地看着他,直到对方似有所感,颔首向他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瞿清许。”
他精准叫出瞿清许的名字,青年咬了咬唇,忍着肺部和气管的钝痛尽量提高声音: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别紧张。你刚醒来,神经太紧绷,可能还有创伤应激,害怕是正常的,请尽量放松一点。”
刚满二十岁的瞿清许看着青年平和的笑脸,丝毫不知眼前这个人正是未来开其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潘多拉魔盒的元凶。而彼时的他正在对方的安抚下逐渐放下戒心,待呼吸稳定后,听见对方礼貌地道: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霜寒,是中央战区巡视组执行巡视员,今天前来是为了帮助你和瞿家的。”
第69章
“帮助我, 和瞿家?”
溺水加重伤过后迟来的高烧让瞿清许太阳穴里传来被钻开般的痛。他的手颤抖着揪紧了被单:“这么说,你知道昨天的暴乱是因何而起,也知道我家里的事?”
陆霜寒点头, 那张与后来的他自己相比稍显青涩的脸上露出诚挚又沉痛的表情。
“闹事的暴徒已经被中央战区和首都特警局联合镇压,首都治安也正在有序恢复中,不过……巡视组听说了瞿永昌夫妇遭遇不幸, 对此深感抱歉,所以派我过来, 想看看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瞿清许心灰意冷地一声苦笑:
“不需要, 你可以回去了。住院费我自己会想办法。”
“清许,”陆霜寒温和而关切地打断他,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个样子, 早就没有求生欲了。瞿先生和夫人已经遭遇不测, 我们不能看着他们唯一的孩子也——”
“你没经历过,根本不会明白!”
瞿清许嗓音变得神经质的尖利,他眼底泛着血丝,每个字都咬着牙从嘴边迸出, “我没有理由再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他们全死了, 都是为我而死!”
他再次哽咽起来,眼神逐渐涣散:“爸爸妈妈反抗过, 也求饶过,可那些人没有手软,他们铁了心要我们一家成为枪下亡魂, 还有阿序,阿序他……”
“我的阿序, 他本来可以在宿舍里躲过这一劫,都是因为我叫他来家里接我,是我坚持要他和爸爸妈妈吃最后一顿饭,他才会、才会……”
陆霜寒并没有紧跟着安慰,反而逐渐面无表情,眼底甚至划过一丝难以辨别的快慰,却在瞿清许不小心泄露出的抽泣声中迅速消失。
他再次唤道:“可是清许,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亲人是因为什么才会惨遭毒手的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瞿清许有如一道落雷正中额心,狠狠怔住了。
“你们……你们调查出结果了?”他语速加快,“抓到幕后主使了?人在警备部还是军部,特警局还是中央战区?”
“都不是,你先别急。”陆霜寒贴心地上前,轻轻按住挣扎着妄想起身的青年,不忘帮他掖好被角,“最近联邦新提出的控枪法案,你有没有听瞿永昌先生在家说起过?”
“控枪法案?”
瞿清许茫然:“我父亲从不和我聊工作的事。这……这和昨天的暴动有什么关系?”
陆霜寒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控枪法案的第一次投票上,你父亲投了反对票,并且联名递交了一份长篇报告,阐述联邦不该实行禁枪的理由。”陆霜寒道,“纵然军部对此持赞成态度,但瞿先生在议会颇有影响力,他不赞同,以新党为首的在野党和民主派也都公开表示不支持法案通过。”
瞿清许听得云里雾里。陆霜寒继续道:
“法案通不通过,本来只是议会无数会议里最平常不过的一个结果,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禁枪涉及到黑市的利益,他们眼见到手的垄断权像煮熟的鸽子一样飞了,自然要对反对的人展开疯狂的报复……”
瞿清许连浑身的痛都忘了,目瞪口呆地看向陆霜寒一本正经的脸。
“所以,他们要我父母的命,甚至大开杀戒,就是为了……为了震慑联邦议会和反对的官员?”
他垂下视线无力地看着空气,眼睫颤抖着,喃喃自语,“这么多年来首都一向风平浪静,怎么还会,还会有这么猖獗的人存在……”
“有太阳的地方就会有阴影,你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太单纯了,清许。”
陆霜寒眸光深邃,却转而一笑,“人死不会复生,更不会有什么一家三口在另一个世界团聚的童话,如果连你也放弃了,那这世上还有谁来替你枉死的父母报仇雪恨?”
瞿清许瞳孔陡然缩紧,眼帘微抬。
陆霜寒:“巡视组派我来,也是为了让瞿家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不如你先好好养病,等出院后跟我回家,我家里比较安全,可以保护你不被那些黑手党追杀上门。你愿意相信我吗,清许?”
瞿清许看着陆霜寒一脸真诚的样子,后者眼里叫人看不出一丁点急于让他答应的迫切,反而很体贴地帮他把病床摇起一个方便靠坐的角度,而后伸手在他被冷汗打湿的刘海间探了探瞿清许的额头。
“幸好,不算太烫。”陆霜寒笑笑,“没关系,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想吃点什么吗?”
瞿清许张了张干裂的唇,忽然鼻头一酸,两行热泪刷地从漆黑的眼底滚落下来。
饶是一直嘘寒问暖的陆霜寒瞧见这一幕,也愣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瞿清许的声音里夹杂着心碎的哽咽,他抓紧了被子,两眼通红地看着陆霜寒的眼睛,“昨天出事时,有一个、有一个少年和我走散了,他被车撞到,生死不明……他爸爸妈妈好久之前就不管他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找到他,我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陆霜寒邻家哥哥般的笑容终于裂开一道无形的缝隙,仿佛好整以暇的人皮面具被剥落下外壳。
那异样转瞬即逝,青年很快扬起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自然地伸出手握住瞿清许紧紧攥住被单的那只。
“我会帮你找到那个人的。”
陆霜寒的嗓音温和如振动的琴弦,“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养好身体,之后跟我回家,好吗?”
瞿清许胸腔微微抽动,湿漉漉的眸子想要挪开视线,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开陆霜寒那瞬也不瞬地望向他的眼睛。
他终于试着松开手,任陆霜寒抓牢他的掌心。
“……好,我答应你。”
瞿清许嘶哑地道。
*
或许真是否极泰来,陆霜寒替瞿清许结清了住院费后又为了做了一次极其全面的检查,结果显示除了轻度的脑震荡和一些外伤,他基本没有大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
逃跑的过程中瞿清许弄丢了手机,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方式,也不知是不是暴动的善后工作太忙,陆霜寒虽然探望得勤,却始终没提起给他配置一部手机方便二人保持联系的事情。
每次他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大概是出于调查工作的必要向他咨询些有关瞿家和他本人的信息,瞿清许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提出这需求,也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这点小事麻烦这个看起来日理万机的巡视员,这事渐渐也就被瞿清许放了下去。
他每天看病房里的电视,从新闻上获取最新进展,知道联邦政府用五月三十一号这个日期为暴动案命名,伤亡人数每天都在更新,可追凶的结果却迟迟没有公布。
夜深人静时他总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父母死在他面前的惨状便如梦魇般紧咬着他不放。病房外都是排不上一张床的患者和忙碌的医护人员,瞿清许不能哭出声,一宿一宿地缩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默默流泪。
他不敢入睡,对亡者的思念让噩梦总是如影随形,梦里除了父母,还有那个被他抛下的十八岁的男孩。
瞿清许甚至想过自己回到家附近去找闻序,可很快,新闻里的报道摧毁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
那条街道的地下管道被炸毁了。记者传回的画面里到处是断壁残垣,警察已将现场彻底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入。
于是他知道,自己仅有的寻找闻序的路被彻底堵死了。
半个月后,陆霜寒按照约定,替差不多恢复痊愈的瞿清许办理出院,将他接到了陆家。
“随便坐,卿卿,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不用拘束。”
瞿清许搭在玄关柜上的手一顿,侧过头看向陆霜寒。后者露出一个后知后觉的歉意神情:“抱歉,之前调查的时候,瞿先生在国安的同事们有提到你,聊得次数多了,就……”
“没关系,”知道陆霜寒提到的应该是曾经和父亲比较熟的长辈,瞿清许苍白的眼睑微垂,“给您添麻烦了,陆长官。”
在陆霜寒的引导下,瞿清许跟着来到客厅坐下,不过寥寥几步,他心里便已勾勒出陆霜寒家的大致背景。
陆霜寒虽然才二十六岁,却已是中央战区的巡视员,加上这位置得天独厚的私人住所,其家庭实力之雄厚可想而知。
“坐了这么久的车一定累了吧?”
陆霜寒没有在瞿清许对面的沙发坐下,反而选择坐到青年身边。瞿清许喉结小幅一动,睫毛局促地颤了颤,身子却僵着,躲开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陆霜寒没注意到似的,对他笑笑,随后随意一招手:“月姨,给客人倒茶。”
厨房那边有个中年女人应声端着一套茶具出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给二人倒茶。瞿清许说了声麻烦了,伸手要接,那女人奉茶的手却一抖,差点将热水洒到手背。
“小心!”
他是好心怕女人被热茶溅到,可女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严格执行程序命令的机器人,把茶杯送到瞿清许掌心,而后迅速负手,谦卑地弓着身子。
陆霜寒笑着,眼睛慢慢转向那保姆。
“月姨年纪大了,怎么做事反倒不稳重起来,毛毛躁躁的,把客人的手烫伤了可怎么办。”
他面上在笑,脸上却仿佛戴着一层面具,瞳孔不动声色地微微眯起。
女人腰弯得更低,嗓音掐细道:
“客人对不起,刚刚是我疏忽了,差点就……”
瞿清许想说不要紧,可陆霜寒先他一步抬起手,手背朝外轻轻挥了挥。
“下去吧,我和客人有事要谈。”
女人点头称是,从瞿清许的角度还能看到她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却并非得到主人宽恕的那种松了口气的表情。女人转身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瞿清许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而后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再度低下头,恢复刚刚机器人般的神态,默默从二人面前走开。
“让你见笑了,卿卿。”
陆霜寒这才转过脸,重新露出那个儒雅和气的陆巡视员的笑容。
瞿清许微凉的指尖握紧了陶瓷茶杯:“陆长官,您对我这些天来的帮助,我铭记在心,只是我不能一直叨扰下去,未来这一个月我一定会想办法先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巡视组有需要我随时可以配合调查——”
陆霜寒低笑出声,随意将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
“卿卿,不必有这么大压力。战区和联邦政府铲除黑丨手丨党的工作是个长线战争,你贸然抛头露面,就如同羊进了狼群,实在太过危险了。我若是答应让你一个人出去谋生,是对你安全的不负责任,更对不起你死去的父母。”
瞿清许薄唇紧抿,不自然地挺直脊背,有意离陆霜寒搁在自己身后的手臂远一些。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此刻的陆霜寒都像是单臂将清瘦的omega揽在怀里一般,距离暧昧到让室内的空气升温。
心中警铃隐隐作响,瞿清许将茶杯放下,双手轻轻攥拳,放在并拢的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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