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撕掉包装和说明书的白色药瓶放在桌上。角落里,瞿清许伸出瘦得快皮包骨头的手臂,拿过瓶子,慢慢拧开,倒出两片药在掌心。
“谢了,月姨。”
三年过去,omega原本清秀的脸颊已瘦到凹陷,面色病态的苍白,眼底汪着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原本利落蓬松的短发也早已长至过肩,凌乱地披散在瘦削的脊背上,衬得那张脸更是只有巴掌一般大小。
他缩坐在厨房墙角,看着月姨放下菜篮子,尖尖的喉结上下一动,没有就着水,硬将那两片药咽了下去。月姨戴上围裙的手一顿:
“这里有水,你慢点……”
“没事,习惯了。”青年表情有些呆滞地说完,将瓶子拧好,丢到角落的一个纸箱子里。
那里面,早已存放了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空药瓶。
“一共五十八瓶,如果我能逃离陆家,这笔药钱我一定十倍还给您。”瞿清许盯着地板,轻轻说道。
“清许,你我之间不必说这样的话……”
月姨心有余悸地看看外面,把厨房门关上。这会功夫,瞿清许抓过厨房角落杵着的一根充作拐杖的废旧钢管,拄着它起身,一瘸一拐走到桌旁坐下,拉过菜篮子。
“我来帮您。”
月姨啧了一声就要夺过来:“傻孩子,明天就是冬至了,年年到这个时候你腰都疼得昼夜难眠,这点小活计还是我来吧。这三年……”
她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你不该吃那些止疼药,也不该每次出门都给你带这东西,可看你晚上辗转反侧,吊着一口气在陆家仰人鼻息地活着,我真不忍心。简直是罪过,罪过啊……”
听见心善的女人不知第多少次念叨,瞿清许没有回答,也没有如三年前那般宽慰地笑,只是看着月姨絮絮叨叨地忙活,面无表情。
三年来,陆霜寒从没给瞿清许设过一次门禁。只要他想,他大可以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打开陆家的那扇门,逃之夭夭。
可那子弹残片留在瞿清许身体里至今已有三年,早已深深扎根入这具血肉之躯。他们都清楚,瞿清许逃不了,即便可以走出这高级公寓,凭他这残废一般的身子和已经社会性死亡、寸步难行的“黑户”身份,用不了半天,他就会被陆霜寒抓回来,接受更严厉的拷问和惩罚。
三年来,他极少和陆霜寒碰面——或者说,他一个离了拐杖和止痛药便等与瘫痪无异的废物,每日的活动范围只局限在厨房、保姆间和地下室,全是陆霜寒从不涉足的地方。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对陆霜寒这三年来的动态一无所知。月姨时常出去采买,又需要伺候陆霜寒衣食起居,从女人口中瞿清许听闻,五·三一后,陆霜寒因除黑有功,被破格提拔到他梦寐以求的总巡位置,政治资本不可估量。
他们的人生于五·三一那天分界,一个光明坦荡,一个堕落深渊。
大概也确如当初陆霜寒所言,颓败的丧家之犬,早就没有资格在他堂堂陆总巡的人生中再占据他一点眼神。
……
“又发呆想什么呢,清许?”
瞿清许回过神,却连扯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看着有点奇怪地望着自己的妇人,眼里却突然泛起一点粼粼的光。
“月姨,我在这苟活了三年,过得是根本称不上人的日子,”瞿清许说这话时,眸中忽然闪过一丝许久不见的,活人才有的鲜明情绪,“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不瞑目了。”
月姨择菜的动作停了停,恢复如常,低头嗐了一声。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月姨把烂菜叶子挑出来,扔进垃圾桶,“好好的,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瞿清许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月姨,我还没有问过,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那双曾经熠熠生辉的漂亮黑眸,盯着月姨那张胆小惯了而总露出诚惶诚恐神情的脸。
月姨边干活边道:“叫李树成,他再有两年就要退伍了,这几年我攒了不少钱,到时候他离开中央战区我也可以放心从陆家辞工,和树成回老家——”
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看向瞿清许冷静到看不出一点情绪的脸。
“这之后,陆家恐怕就只剩你一个人面对陆总巡了,”女人说着声音变小,“孩子,对不起,可我……”
她走了,以瞿清许的处境,大概根本活不过三天。明明这注定的悲剧与她无关,可女人的仁慈还是让她感到深切的愧疚。
“月姨,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你能和儿子一起逃离陆霜寒的掌控,我替你们母子感到高兴。”
或许是止痛药起了作用,原本在椅子上坐三分钟都会疼痛难捱的后腰,如今竟也轻快了不少。瞿清许默默把一只手绕到身后,抚摸上那块肌肤下扭曲突起的骨骼,阖上眼帘。
“明天早上是要煲汤吗?”约莫是为了缓和沉重的气氛,三年来趋向沉默寡言的青年把碍事的长发掖到耳后,对灶台上的汤锅扬了扬下巴。
月姨忙道:“是,这汤说起来还挺难煲呢,每两个小时都要起来调火、添水,精细得很。”
瞿清许看看那黑色的瓦罐,道:“既然这样,晚上我起来照看吧,月姨你好好睡上一觉吧。最近我晚上总是睡不着,醒着也是醒着,就当打发时间。”
月姨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终是点点头:
“好,那就麻烦你了,清许。夜晚风寒露重,你来厨房的时候可以披上我的衣服,寒气入骨更不利于养伤。”
瞿清许点头。二人一时竟都无话,彼此低下头做事,各怀心思。
……
当夜。
噼噼啪啪的类似木炭断裂的细微动静,终于还是将上了年纪觉浅的妇人惊醒。
月姨翻身下床,还没等穿上拖鞋,却在看见门口的黑影时一声尖叫,手电筒掉在地上,呼啦啦滚去,停在那人影脚边。
保姆间与后厨仅一门之隔,透过不知何时被打开的门扉,后厨内熊熊燃烧的大火与滚浓黑烟正从灶台上迅速蔓开,下一瞬,后厨天花板上的火灾监测器骤然发出尖锐悠长的警报声!
“铃——铃——”
那纤长的身影有些吃力地弯下腰,将手电筒拾起,一把抛回。月姨慌张接过,反手一照——
那束光不偏不倚,刚好照到瞿清许纸一般苍白的脸,以及那双镇静的墨黑双眸。
“月姨,我等了三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她颤颤巍巍看着瞿清许像变了个人似的沉声说道,一边抬起一只手晃了晃,她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那瓶止痛药,以及自己平时放在衣柜中的钱包。
“我不能连累你,所以这钱包和里面的五百元我必须拿走,这样才能让陆霜寒知道,你和我今晚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关系。”
青年咬了咬唇,“趁着火还没有烧到二楼,您赶快从这出去避一避。”
“——他日如果能再相逢,我一定会十倍报答您。请您相信我,一定要等着我活着回来的那天。”
说罢,趁着那火光,瞿清许将药瓶里倒出的一大把药片决然吞下,把瓶子往火光里一丢,转身闪出门去!
“清许!”
月姨惊恐的喊声早已被甩在身后,瞿清许咬着牙,赶在烧焦的门框剥落之前跌跌撞撞向客厅跑去——
“卿卿,你这是要去哪?”
瞿清许即将握住大门门把的手倏地停在当下。
他眼睫一颤,按捺下脸部肌肉的颤抖,转过身。
楼梯中间,陆霜寒披着大衣,火光照映下半张冷峻如鬼影般的侧脸明灭交割,仿佛地狱里司掌灾祸的使者降临人间。
瞿清许放下的时候慢慢挪下来,背到身后。
陆霜寒眯起眼睛。
“我以为这三年你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原来你也有学越王勾践的度量和胆识,”他慢悠悠道,“你这个omega,还真是总能给我带来意外之喜。”
他仿佛看不见自己正在失火的家,目光瞬也不瞬地直勾勾盯着瞿清许墨色长发下那张雪白的脸。
憎恶、仇恨、恐惧……种种常人会油然而生的感情,在那双昔日单纯到一切心思都写在上面的眸子里,通通都看不见。
瞿清许嘴角牵了牵,露出来到这座人间地狱三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嘲弄的笑容。
“陆霜寒,我决定离开了。”他说,“往后我们不会再见,除非你想找死,那就尽管来找寻我的下落,再见面的时候,你我的恩怨可就必须要有一个终结了。”
陆霜寒很不耐烦似的笑了。
“纵一场火,再靠你这副快要散架的身体从首都逃走?”他摇摇头,语速极缓,“猎物的想法,果然至死都天真得让人发笑。”
“就算死,我也要拉你同归于尽。”
他的手搭上门把,往下按到底,门吱呀一声推开,凛冬的寒风顿时灌入屋内,将瞿清许身上单薄的衣摆吹得狂乱摆动。
“陆霜寒,”瞿清许最后深望了陆霜寒一眼,“我们再也不见——”
alpha忽的抬起手,拇指一动,袖珍手枪拉开保险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瞿清许被北风吹起黑发飞扬的侧颜——
千钧一发之际!
啪——嘣!!
第74章
寒风鼓噪, 厨房内火焰骤然掀起一人多高的焰浪!
可不到两米之隔的客厅内,静默的二人立如雕塑,不约而同地相对而望。
只是这一次, 再没有人如三年前那般应声倒地。
袖珍手枪打着旋儿飞起至空中,落入客厅沙发后,铛的滚进某个缝隙中不见了踪影。
而将那手枪从陆霜寒手中击脱的凶器, 此刻正深深插在男人身后楼梯拐角平台上,那尊摆放的金丝楠雕像里, 入木三分。
雕像的水平距离, 与陆霜寒的发鬓不过毫厘之差。
陆霜寒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那因余力未消, 故而仍然来回振动着的刀柄。
一把再常见不过的厨房餐刀。
陆霜寒转回头来,看见瞿清许慢慢放下手。没待青年做出反应, 瞿清许反而恨极反笑地咧了咧嘴:
“准头还是差了点。如果有下一次, 我一定会亲手要了你的命。”
说完,瞿清许反身从一步跨出早已敞开的大门,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陆霜寒脸上看不出一丝震惊,却也没有一贯的不以为意。腾腾的火光中, 男人瞳孔深处随着那扑朔的火苗迅速闪过一丝疯狂而阴鸷的烛辉, 却一瞬即逝, 恢复往日那无边的淡然无波。
“瞿清许……”
他咂摸着,久违地念出那生疏的姓名。
*
背对着浓烟烈火踏出牢笼的一刻, 瞿清许竟丝毫没有预想中的那般激动,甚至产生了陌生到不真实的晕眩感。
三年没有踏出过陆家一步,他像是越狱的囚犯, 又像踏进了某种全息游戏的新手玩家,看着入夜后依然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街道, 呼啸疾驰的车辆络绎不绝。
瞿清许的脚步一顿,茫然地四下环顾。
逃出来了,然后呢,该去哪?
一瞬间的迷茫过后,巨大的孤独和凄凉感如泰山压顶,亦或许是一次服用了太多的止痛药剂,胃部忽然一阵反酸水引发剧烈的收缩,瞿清许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张嘴不停干呕。
这三年,拜陆霜寒那颗废了他半条命的子弹所赐,他始终不良于行,身子清减了一大圈,曾经那个可以驰骋于雪山之巅恣意翱翔的翩翩少年,早已被经年累月的虐待彻底拖垮。
甚至连“瞿清许”这个名字都死了,被陆霜寒封存在销户档案里,如今他再不能光明正大地行走于人世间——
不。
还有一个人。
瞿清许扶着电线杆的手猛的一抖,抬起了头。
还有一个人,是他存在的证明,是他逃出陆霜寒魔爪后唯一的归宿。
三年来,一直沉睡在心底却始终牵挂着的姓名,于尘封的回忆中浮现。
瞿清许眼珠轻颤着,青白的唇瓣微启:
“阿序……”
“总巡说了,必须把人抓回来!那人行动不便,走不出多远!”
“搜搜那边!”
本该只有汽车发动机轰鸣而过的街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瞿清许吓得两腿一抖,回过头去,隐约看见一小队人正乱哄哄地往这边排查而来。
此刻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瞿清许见路上开过来一辆计程车,压根没过脑子,疯了似的抬手用力挥舞:“停车!”
那计程车停下来。瞿清许一瘸一拐地打开车门,整个人几乎摔进车座里,司机大概也没见过这番景象,吓得往侧面躲去:
“悠着点,年轻人!大冬天的,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等等,那房子是不是着了火——”
“先开车!”
瞿清许报出一个熟悉的地址,呼哧地喘着粗气,“越快越好!”
青年瞪大眼睛,配上那凹陷的双颊、黑色长发和颇为激动的语气,看着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瘆人。司机一个激灵,将油门狠踩到底:
“好,好,那律所离这儿远得很,你别着急啊,我尽量快点开!”
计程车飞速起步,瞿清许转过身向车窗外看去,却看见那一队人停下来,其中一个指着自己坐的这辆计程车,立着眉毛大喊大叫起来:
“他坐车跑了!快追!”
计程车司机显然也听见了这一嗓子,脸色不免难看起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年轻人,你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你放心,我绝不是坏人,也不会伤害你。”
瞿清许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当着司机的面放到装钱的车载置物箱中,“师傅,这些车费不用找了,麻烦你一定把这些追车的人甩开,还有,一会儿别停在律所门口,先绕到旁边轮渡船票的售票点,我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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