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开追车的人”这种事估计是每个司机职业生涯中都想经历一次的传奇梦想。计程车司机痛快地大打方向盘:
“得嘞,年轻人,你只管坐稳就是了!”
……
十分钟后。
一栋挂着“码头轮渡售票点”牌子的建筑窗口前。
计程车一个急刹,停在路旁。瞿清许推开门下车,脸色早已比上车时灰白了不少,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
孱弱如现今的他,再多的止痛药也无法抵抗残留在骨髓里的弹片带来的剧痛。
他夜深了,售票点的窗口只有一个值班人员。瞿清许的脸突然出现在窗外时,昏昏欲睡的值班员打了个寒颤,好险没有叫出声来。
“唔呃——”
“要一张船票,最快的。”
瞿清许手肘支在窗口平台上,蜷缩起颤抖的指尖,冷静说道。
“好,稍等我帮您查看一下……”瞌睡都被吓跑了,值班员看瞿清许这幅模样,不敢怠慢,打开电脑,“最快的一班在二十分钟后,四百元。”
瞿清许:“目的地是哪里?”
值班人员回答:“直达北国边境港口,先生。”
瞿清许一愣:“我没有护照和签证,有没有除这之外最早的传票?”
“除此之外最早的要等到五个小时之后,南下的一趟。”
瞿清许迟疑了。五个小时,他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在凌晨空荡荡的大街上躲过陆霜寒手下的搜查。
见他沉默,那值班人员倒是好心,提醒道:“先生,北国和咱们联邦开通了双向免签政策,如果您很着急的话,可以下船后再补齐证明材料。”
“什么时候开通的免签?”
“就是一年前啊,当时报纸上都在报道,您不知道吗?”
瞿清许想要苦笑,却忍住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与世隔绝的三年,他被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接触,更是再也不可能有“证明材料”来验证他的身份。
陆霜寒说得对,在社会意义上,瞿家就是死绝了,无论身处何地,他都将如陷泥淖,寸步难行。
“也好,那就来一张去北国的船票。”
他交了钱,刚拿好纸质船票,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几辆汽车引擎的低噪声,他匆匆抓过值班员递来的零钱揣进兜里,强忍着彻骨的痛转头跑进侧面的一条胡同中。
“他的计程车刚刚停在这了,快四处搜搜!”
兵荒马乱。瞿清许一个劲儿地跑,疼得眼前阵阵发白,强烈的疼痛引起的干呕感又回来了,可他不敢停下,怕自己一弯腰就会吐出来,而后再也迈不动一步。他没命地跑到一间大门紧闭的律师事务所,连被暴露的风险都顾不上了,伸手乓乓地用力砸起门来!
“谁啊?”
用不了一小会儿,卷帘门从里面被拉上来,一个披着珊瑚绒睡衣的女人趿拉着拖鞋站在门内侧,见一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长发青年站在外面,睁大眼睛:
“哪来的乞丐,半夜砸门干什么?”
“张律师!”
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瞿清许激动地凑上来,握紧门把手,未语先红了眼眶。女人后退半步:
“我们认识吗?你怎么会知道我?”
“不认识,但我认识闻序,当初是我推荐他来这里面试的,他和我提过您,说您是个好人——”
多年没有宣之于口的那个名字在唇齿间念出的一刻,眼泪却决了堤,瞿清许迎着萧瑟的寒风,再也控制不住,委屈地抽泣起来。
张律师愣住了。
“闻序?”
她有些确认,又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道。
“对,闻序是我的——是我的朋友,”瞿清许哭着把身子贴得离门更近,双手攥紧了冰凉的门把,“求您让我见见他,我现在需要他的帮助,您让我到他宿舍,我会跟他还有您解释清楚这一切——”
“闻序他,已经死了啊。”
瞿清许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松开握着门把的手,痴痴地看着同样怔着的女人,嘴唇轻微抽搐。
“什么意思,”瞿清许声音细若蚊蝇,“阿序他,死了?”
“闻序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女人说着面露动容,“五·三一那天他没有来律所,后面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他,听说当天他好像去了那条管道爆炸的街道,我试过去警署报案,可这三年一直没等到回信,那孩子父母又不管他,恐怕——”
街头传来粗暴的吆喝声,逃跑迫在眉睫,可瞿清许的身体却撕坏的布娃娃般,在北风中摇晃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张律师一头雾水,却还是小心地上前,想要推开门:
“先生,你没事吧?着急的话,我可以让你进来先暖和一下再说……”
“不必了。”
首都寂寥的冬夜里,瞿清许慢慢抬起头,眼眶里含着泪,对女人露出一个疲倦而释怀的笑容。
“谢谢你,张律师。”他说,“既然阿序不在,我也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了。真的……谢谢你在最后告诉我这个消息。”
张律师敏锐地察觉出门外青年的不对劲,蹙起眉毛: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别做傻事,快进来——”
瞿清许仍然笑着,阖眼摇摇头,两行泪水无声地从漆黑的眸子里滚落下来。
他一边默默后退,一边从口袋里抽出刚刚那张买好的船票。
“原本我是为了保险,也是怕始终待在这会给阿序惹祸上身,才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这张船票,以备不时之需。”
瞿清许唇角上扬着,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声崩溃的、啜泣的尾音,消散在风里。
“可连阿序也走了。”离开前的最后一秒,他无力笑笑,神色惨淡,“所以我要上船,张律师……我要登上那艘船,去找我的阿序了。”
第75章
“就那么一个身受重伤的omega, 你们都找不到,还要你们有何用?!抓紧点,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回来!”
轮渡码头, 乘客等候区。
瞿清许混在一堆拎着大包小裹的出境旅客中间,两手空空,随着缓慢移动的队伍, 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
即便听到后头乱乱糟糟的吵闹声,此刻他的心也静如坚冰, 全然没有一丝波动了。
“乘客您好, 这是您的票,请好好保管。”
舷梯口的检票员递过票根, 看见穿着单衣、长发凌乱的青年,不禁一愣, 还是没忍住多嘴道:
“先生, 您没有带点御寒的衣物吗?天气预报上说北国刚下了初雪,就算您下船后立刻去买厚衣服,恐怕也难免要受冻……”
“谢谢,我不冷, 也不需要。”
瞿清许拿过船票, 登上舷梯前, 最后回过头,向夜色下的码头看去。
月幕苍茫。在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在父母的陪伴下登上北国的土地,登上他梦想的领奖台,握紧至高的奖杯以及亲人和爱人的手。
可如今他什么都没了, 故国一别就是今生不能再会的永恒,可他没有留恋, 因为支撑他走过这三年的人都已经没了,连他活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也随着那人的离去,化为一堆泡影。
心死如槁木,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默默垂下眼帘,回过头来,抬脚,迈上通往异国他乡的第一级舷梯。
*
到北国的船要开上整整一夜。瞿清许没有钱,只买得起最便宜的坐票,好在这个时间几乎没什么买坐票的人,他锁在冷冰冰的金属长椅上,累到一次次睡去又惊醒,在噩梦和现实中反复沉溺。
梦里他重见到很多事,很多人。
在陆家不堪回首的三年,他经常梦见爸爸妈妈,每一次醒来时,他都只恨为什么自己没有在梦里追随他们死去。
想死的念头每每要到达顶峰之际,下一次入梦时,闻序便会来瞿清许的梦里看他。
他梦见重山中学,梦见小重山顶洁白神圣的雪,梦见光影交错的舞台上他们拍下的那张照片,那一捧玫瑰,和少年在暗巷里红着眼唤自己卿卿时,那动情地哽咽的尾音。
闻序像一场轰轰烈烈的风,在他生命里席卷而过却什么也没留下,仿佛只有自己知道他在心上刻下过的痕。
“——喂,别睡了,船靠岸了!”
一双手在瘦弱的肩膀上用力一推,瞿清许闷哼惊醒,想要爬起来,可下一秒腰部袭来的刺痛令他瞬间渗出一后背的冷汗,几乎打湿了衣衫。
“快一点,乘客都快走光了!”
船上的保洁拿起扫把,不耐烦地催促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瞿清许衣着破破烂烂,人也蓬头垢面,买的还是捡漏的最低等船票,饶是清洁工也敢看人下菜碟,对他大呼小叫。
“好,稍等,我腰有点麻,嘶……”
他动了动腿,想姑且先爬起来再说,可止痛药效过去,腰伤实打实地教他做人。瞿清许几乎要将嘴唇咬破才勉强坐起来,撑着扶手站起身,清洁工见他身无长物,脱口讽刺道:
“年龄看着也不大,怎么动作跟老头子似的,慢死了。”
瞿清许疼得说不出话,也无心同陌生人争辩,扶着墙一寸一寸向船下挪,好不容易下了舷梯,一阵冷飕飕的风刀子似的刮过,瞿清许身体猛然一抖,强忍住吃痛的呻.吟。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点点落在他睫毛上。
他抬手摸了摸快要冻僵的脸,抬起头。
下雪了。
清晨灰蒙蒙的天空下,点点银白纷纷扬扬洒落,风似乎也静了下来,聆听落雪无声。
他不由自主停在舷梯上,伸出手,试图去抓住空中那小小的雪花。
“前面的,快往前走,别挡路!”
有人操着北国的语言催促道。过去在学校,为了备战北国的国际滑雪大赛,瞿清许主动选修过北国语言作为第二外语,不知这时能听懂是否是一件好事,他回过神,忙一瘸一拐地从舷梯上走下来。
“真是的,耽误别人行程……”
队伍重新流动起来。瞿清许尽力让自己的走姿看上去不那么奇怪得引人注目,可即便如此,一个在大雪天穿着单衣的omega,怎么看也没办法不吸引他人探寻的目光。
出了码头,很快便是一个路人稍微密集的口岸。瞿清许没有东西借力,自己一个人很难行走,没一会儿便歪歪斜斜地强拖着身子来到街角,在凸起的人行横道边狼狈地坐下。
“唔……”
甫一坐下,除了腰间的痛,浑身肌肉卸力下传来异常的酸痛也引起了瞿清许的注意。青年将额发的雪扑开,试着将也已没什么温度的手心贴上额头。
紧接着,他摸到了这副身体上恐怕是唯一一处滚热的来源。
他没什么反应地放下手,心里甚至发出一声自暴自弃的冷笑。
是了。折腾了一夜,铁人也该着凉发烧了,更何况是他。
雪越下越大,原来星星的白点逐渐演变成鹅毛落鸿。
瞿清许仿佛入定的僧人,抱着膝坐在路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感受着人来人往的脚步,许多他听得懂、听不懂的北国语言传入耳畔,像是人死前走马灯似的闪回咒语:
“……真冷啊,今年的雪……”
“一向都这么大,看样子……积雪很快……半米厚……”
“……赶在重山集市结束之前——”
高烧之下垂丝欲断般的神经忽然抻紧,传来心驰的波动。
瞿清许猛地睁开眼。
小重山,最高峰在联邦,而一半山脉都在北国的这样一座界山,对于边境口岸的北国人而言,亦是堪为标志物的存在。
青年后牙咬紧,突然下定决心一般,细瘦的手臂用力到青筋暴起,摇晃着撑起身,向着南边走去。
他还不能现在就死——就算死,他也一定要亲眼看看自己魂牵梦绕了二十年、被经年作为军事区封闭起来的小重山另一面,究竟是何模样。
那座他这辈子都无法再翻越过的最高峰,他人生最辉煌不可追的至高点,他临死前也要一睹真容的朝圣地。
信念的力量超越了肉身的疼痛,瞿清许越走越快,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他穿过口岸的一片集市,白雪如绒绒的柳絮般落在青年半长的黑发上,他连睫羽都沾染上冻凝的雪,高热令青年的双腿都开始打着颤,他不得不以路边的行道树为单位,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扶着树干歇息一会,如此往复。
终于,走到眼看着建筑物逐渐稀疏、视野开阔的集市末尾,他再也按捺不住,拉过一个集市上卖货的当地人,用有点蹩脚的北国语言询问道:
“请问在哪里能看到小重山的最高峰?”
一路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每个人看见自己的第一眼都充满了惊诧和防备,可他根本顾不上那么多,直勾勾盯着那个本地人,后者被他盯得发毛,不情不愿地指了一个方向:
“不用去哪里,这就可以看见啊,你看。”
瞿清许顺着本地人手指的方向,扭头看去。
一霎间,瞿清许墨黑的瞳孔猝然紧缩到极致。
“这……这是,小重山?”
山峦尽头,一座耸立的最高峰隔着数重远山风雪,与青年遥遥相望。
而那本该有着绝美的天然雪道的山峰背面,如今除了嶙峋崎岖的残垣断崖,什么都没有,连一丝银装都挂不住,宛如被天斧生生劈凿开、又剜去了一大块山崖,残破不堪、荒芜不堪。
瞿清许不敢置信地慢慢倒退,仿佛看见了世界末日似的,机械地转过头。
他语气像被人催眠了似的,看着本地人,又像透过他看着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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