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以来, 楚江澈动用他在校内并不算太广的人脉,费了好些心思,才找到这样一间符合他们需求的双人宿舍。本该与楚江澈同住的室友家境优渥,自己搬出去租房, 周一到周五下晚课后, 瞿清许便可以趁他人不注意溜进来, 总算有了个过夜的地方。
“容我说句不该我多嘴的话,”楚江澈一边背过身等瞿清许换衣服一边说, “军事院校里,像你这样留着长头发的人不多,omega就更少了。在这尽量还是低调一些。”
瞿清许系扣子的动作生涩地滞住, 衣扣险些从纤长的两指间脱手。
他嗯了一声:
“没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你我共同行动,在北国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 吃穿用度都要仰仗你,不管是冲着哪一层,我都得听你的。”
“我虽然手头不宽松,但多你一个还是负担得起的,别总是记挂着这点小事。”楚江澈难得承担起活跃气氛的重担,笑了声,“要是这么论,我现在的生活费也都是萧尧按时打给我,你也得感谢他鼎力支持咱俩才对。”
“就是之前你说过被陆霜寒指使人绑架的,你父母故交的儿子?”瞿清许问。
楚江澈起身,打开储物柜:“对,我们算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只是他一直恪守分寸,长大后只肯叫我少爷。我纠正过萧尧好多次他也不听,只好随着他去……”
一提到这个竹马,惜字如金的青年总会难得地话多一些,表情也更柔软鲜活。
瞿清许看着楚江澈的侧颜,忽然觉得对方那副陷入回忆里的模样好生熟悉,有种被抽离出来,以上帝视角客观地重播回忆的错觉。
“真好,”他禁不住开口道,“至少你的这个竹马还活着,在这世上彼此多少也算一个陪伴,一个念想。”
楚江澈找东西的动作停了停,扭头看着瞿清许,但也只是看了一小会儿,而后从抽屉里拿出什么东西,向他丢过来。
“接着。”
瞿清许抬手接住,反过来一看,是一盒烟。
他看着上面的北国文字,拼读出来:“‘猎金枪’……你抽烟?”
楚江澈把抽屉关上,在对面自己的床上坐下。
“我不抽烟,这是之前一个教官给我的,说北国的冬天漫长难熬,他们训练受伤,长冻疮的时候,都会抽上一根镇痛。”
他没把话再说下去,转而说:“北国太冷,不利于你休养,尤其是筋骨受伤就更难将养了。这儿附近没有医院,也只能委屈你,将就一下。”
瞿清许愣着,低下头,握紧那软包烟盒。
其实他们在此事上颇为心照不宣。瞿清许一度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夜深人静时,他被冬日发作的腰伤折磨得死去活来,只敢把头蒙在被子里大口倒气,可无论他再怎样隐蔽,还是瞒不过心细如发的室友。
“还有一件事。”
相处时间长了,瞿清许早已把过去的经历一点点和盘托出,楚江澈不愿揭开战友的伤疤,主动撇开话题:
“实战课的老师说,你虽然体能远不达标,可所有的射击项目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去看了你的上靶成绩,过去学院的记录保持者一直是我,可你来之后的成绩把所有人都甩开一大截,连我这个受过好几年训练的人也完全追不上你。”
瞿清许垂下眼帘,看不出被夸赞的喜悦,反而隐约渗出些惴惴不安。
“那只是运气好。”他回答。
楚江澈:“这是实打实的天赋。瞿清许,你自己或许意识不到,但你绝对是我见过几十年一遇的射击天才。”
说着,青年拧眉,语气严肃问道:“所以,为什么还要擅自停课?”
瞿清许不敢看楚江澈正襟危坐的模样,一脸压力过大到心虚的焦躁神色。
“我不喜欢用枪。”他强压下某种快要爆发的情绪,“这东西让我不舒服,它……总会提醒我想起很多不美好的回忆。”
楚江澈依旧是那副不喜说教的作风,并没多看瞿清许,从架子上拿起自己的脸盆和毛巾。
“外头人多眼杂,你就在宿舍的卫生间洗漱吧,我去走廊的水房。”
射击课的事被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楚江澈关上门,将瞿清许一人留在屋内。
青年沉默了,坐在床尾,低头看着手里带着点霉味的、包装发皱的烟盒。
*
军校课程繁重,晚上校舍早早熄了灯。
瞿清许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刚回宿舍时楚江澈的那一番话并没有谴责的意思,可落在他心里,却无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再也忍不了,扶着腰摸索着下床,蹑手蹑脚来到卫生间。
卫生间里只有一盏很有年代感的感应灯。瞿清许站在狭窄的卫生间里,与镜子中的自己对望。
苍白,消瘦,颓靡。
他抬起手,抚上自己微微向下耷拉的唇角,揉了揉,试图将那面皮之下的僵硬揉开。可强行牵扯起的嘴角配上那空洞的眼神,不伦不类的,像极了小丑。
他把目光转向卫生间水池旁。他不能久站,洗漱时怕跌倒,通常都带着拐杖。开学后,楚江澈倒是多留了份心,在校园的白桦林里捡回来一根更称手的白桦木,掰掉多余的小枝小杈,充当备用拐杖正好。
瞿清许拾起之前楚江澈随手放在水池边上、没来得及丢掉的一根树枝。那枝杈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长,不到小指粗细。
青年默默抬起眼皮,看着镜子里那omega的一头长发。
花钱理发是不可能的。楚江澈的建议没错,其实合该一剪子把碍事的长发剪了干净,可过去二十年的教养和尊严不容许他那般窝囊邋遢地活着。
倘若死得不体面也就罢了,若是非要活着一日,他也定要活得有颜面。
瞿清许有些吃力地抬起胳膊,将那一小截树枝横过来,放在脑后。他试着比量了一会儿,笨拙地将脑后的头发半竖起来,闭上眼睛,回忆着过去母亲当着他的面将一头漂亮的长发用簪子挽起一个漂亮发髻的模样。
他尝试了许多次都不得要领,发丝无数次从指尖散落,直至胳膊隐隐发酸,才半扎起一个四不像的丸子,最后将那树枝在五黑柔软的发中插进来一推。
待他放下手,睁开眼时,镜中一个梳起半簪发的,苍白的omega,也于镜像中睁开那漆黑的眼眸,无言地看着他。
瞿清许的鼻头一酸,嘴唇颤抖。
“妈妈……”
他嗫嚅着,语气像走失的幼童,无助又委屈。
“我真的可以做到吗,妈妈,”他呢喃道,“您和爸爸,和阿序,会一直陪着我,等到我为你们报仇的那天吗?”
……
清晨。
起床号还没有响,楚江澈已经先一步醒来。他习惯性翻了个身,忽然发现对面床上空无一人。
他意识到什么,忙起身匆匆换好衣服,出了门。
五分钟后。
射击训练场的大门今早第二次被推开。
“嘣!”
□□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射击场内。
楚江澈转头看去。
“嘶……”
场地尽头,瞿清许放下□□,战栗着弯下身子,单薄的身影因为巨大的后坐力而瑟瑟发抖。
楚江澈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没有第一时间将人搀起,反而抬头眺望。
十米外,弹孔不偏不倚,正中十环靶心。
他重新回过头,看见瞿清许弯下腰喘息时露出后脑勺上梳起的丸子,以及那一根横亘在脑后,勉强可以称之为发簪的枝杈,树皮粗糙毛躁,插在那光滑柔顺的发丝里,有种格格不入的简陋。
楚江澈还是伸出手,拉过瞿清许收的快皮包骨的手臂,把颤抖不已的omega从地上小心扶起。
“我不知道它会对你有这么大的负担。”楚江澈道,“若是对身体伤害这么大,还是算了,也不非得靠这一个法子——”
“不。”
楚江澈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难掩意外地看着瞿清许吃力地直起身子,扭头看他,满脸写着不服输的倔强。
“江澈,我不想再逃避了。”
瞿清许声音虚弱,眼底甚至再次漫起酸涩的湿意,可这一次,楚江澈明显感觉到,这表面脆弱纯良的omega,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却在悄然改变,如雨后笋苗破土而出,飞速地成长。
“当初他是怎么摧毁我,扼杀我的,终有一天我就要用相同的方式还施彼身。”瞿清许喉结上下滚动,一字一顿道,“爸爸,妈妈,还有……还有阿序,他们都在看着呢,我不能退缩,也不想再当懦夫了。”
楚江澈难得失语。
见他迟迟说不出话来,瞿清许轻轻一挥手,挣脱了他。脊椎传来尖锐的疼痛,瞿清许颈侧青筋暴起,呼吸都凌乱了几分,却执着地握住□□,举得端正。
他眯起眼睛,瞄准远处一块新靶。
射击的最高境界大概就像哲学中的心外无物,可某一时刻,黑色的人形靶子却在瞿清许眼里逐渐变化,直至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不是他恨之入骨的陆霜寒,而是一个泪水涟涟的、无辜又无助的少年。
——是三年前那个懦弱的自己。
凛冬的清早,射击场内仍冷气逼人。或许是寒意侵蚀了肌理,亦或是刚刚那一番话短暂乱了心智,青年苍白的眼角泛起一小片薄红。
他将食指勾住扳机。
“阿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会再哭了。我要带着你的那一份,活下去,活到这条血路浇筑的尽头。”
下一秒,他叩下食指。
砰——!!
第78章
“一百九十九环!”
训练场的记录员走上前, 崇敬之情溢于言表,“我的老天爷,这简直就是枪神在世啊!我来这十三年, 从没见过一个旁听生能打出比所有教官还恐怖的成绩……大神,能告诉我你最后一发为什么差一点没能十环吗?”
赛道尽头,瞿清许放下枪, 捞过随手放在桌上的背包甩到肩上。
他转过身,留给记录员一个气场清瘦的背影。记录员有些紧张而期待地看着瞿清许。
这三年, 训练场无人不知, 军校来了一个神秘又强大的omega旁听生。旁听生来去匆匆,几乎从不和别人交谈, 完成训练便走,若不是他那标志性的簪发, 黑发墨瞳的联邦血统, 以及那极具古典美的、摄人心魄的长相,记录员恐怕都没有机会得见这位射击大神的真容。
记录员等了一会儿,以为大神又要像每一次那样不声不响地离去,谁知对方突然微微转过头, 瞥了他一眼。
“这一年以来, 我每次的记录, 应该都是满分吧?”
他问。记录员立刻点头如捣蒜:
“是的,所以我才多嘴想问一句——”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所军校了。比起永远满分, 我更喜欢故事的结局有一个不完美的句点。”
瞿清许拢了拢风衣。记录员愣住,不仅为这句听上去颇为荒唐的话,也因为——
头一次近距离接触, 他忽然发现,这“大神”的体格即便作为omega也清减得过分, 而作为本该行正立直、姿态挺拔的军校生,“大神”普通地同人交谈时,竟隐约有些站姿不稳,弱柳扶风似的,有股说不出的病恹气息。
“您就要毕业了?既然这样,今天或许是您最后一次训练,更应该……”
“最后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没什么不同,只是别人强行给它赋予了点特殊的意义,没什么大不了的。”
瞿清许摆摆手,记录员随着他招手的方向转头,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alpha等在射击场门口。
回过神时,瞿清许已然从容离去,只留下语气平平的几个字:
“还有人在等我,走了。”
*
“和不相干的人,尽量少交谈,防止泄露信息。”
楚江澈打开宿舍的窗户,一边说道。
回过身时,只听得咔嚓一声。
瞿清许与他擦肩而过,将打火机和一盒猎金枪揣进风衣兜里,倚在窗边,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在窗台的烟灰缸上方点了点。
簌簌烟灰掉落,青年微侧过脸,呼出一口薄烟来。
楚江澈有点无奈:“你最近抽烟也太凶了。”
瞿清许不咸不淡地哼笑一声,算作对这句半是责备半是关心的话的回答。初秋的风顺着窗棂吹过,撩起青年侧脸一丝乌黑的长发。
他又抽了一口,把烟暂时放下:
“回国的事,怎么样了?”
“按照原计划,你身份的是已经安排妥当了。”楚江澈道,“上个月我带你去拜见过方叔,该说的他也都跟你说过了,回到联邦之后,你我不必有太多顾虑,只管放手大干一场。”
瞿清许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白桦树林。
楚江澈又道:“一切都打点好了,回国之后,你会以他儿子方鉴云的身份入职联邦最高检察院,谭峥的举报信我也会让萧尧匿名投送过去。你记得和同事们搞好关系,别让有心之人怀疑你的身份。”
瞿清许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楚江澈眼神忽然犀利起来:
“你在想什么?”
瞿清许刚把烟放到嘴边,没来得及含入口中,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没什么。快回国了,近乡情怯还不行?”
过分血淋淋的自嘲,饶是楚江澈也该听出来说话者烦躁不安的情绪。
青年皱眉。
“你是在担心?”他直直地盯着瞿清许,“我们是战友,你该和我说说你有什么顾虑的。”
瞿清许又突出一口烟,他如今无论站坐,时间长了必须需要倚着东西借力,于是他改为用手肘拄着窗台,夹着烟的手托住尖尖的下巴,看着楚江澈的眼睛猫一样的戏谑。
“我能有什么操心的,”他皮笑肉不笑,“我现在的身体,不过是风中残烛,我自己能感觉到没多少日子了。能和陆霜寒那个混蛋一换一,也算是值了这一趟,横竖我都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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