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听完“内部交易”的小顾有些绷不住。
太子微服,苏训随行,这消息还是顾悄透露给张庆的。
感情这二人拿着他的东西,左口袋换右口袋玩呢?
张庆也牛。
玩得好一手空手套白狼。
拿着他的消息,白混一本精华不说,又用精华嫖了个发家暴富的机会。
可怜原小疏,捡了些人家指甲缝里漏下的,还满眼的“求表扬”……
果真,原疏穷有穷的道理。
他扶着额,有气无力。
“大可不必。子野,张庆也算半个自己人,以后互通有无,可以合作。”
这话一出,几人闻风变色,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你竟也要帮他乡试?”
大虎尤为不忿,“教他一个,可抵十个我。琰之不如多分些心思给我,届时乡试你考第一、子初第二,我努把力搏一搏第三,岂不给我顾氏长脸?”
第三?你可真会往脸上贴金。
顾悄差点没被这牛皮吹走,一口热汤呛进嗓子眼。
“咳咳咳,我就是再教一百个你,加起来也抵不过半个宋衍青,醒醒吧虎子。”
为了保命,顾劳斯几口将汤收了底,这才说起正事。
“这次主阅卷,大概率是汪大人。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同志们自去努力,散了吧散了吧。”
他老神在在,说一半藏一半,急坏了不明所以的几人。
黄五不敢磨他,还不敢磨一旁的原子野?
于是,几人架着原疏,拖到僻静处就开始严刑逼供。
可怜小七同学拢共也就套到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内情”,此刻无从坦白,只得抱了头满院子鼠窜。
直看得顾影停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麻绳专挑细处断,生活只欺穷苦人。长辈诚不欺我。”
尔后,他煞有介事对着几个豆丁道,“贫穷就会挨打,有钱才能安身。我们绝不能重蹈原叔公的覆辙。”
经过大人几轮荼毒,小豆丁们草草结束了说话漏风、满目天真的童年。
隐隐有了将来认钱不认人的势利眼模样。
可怜未来的原大外交官,早早被他们打上穷亲戚的标签,一辈子都没刷干净这穷酸气。
*
苏训这位说一不二的主儿不来,徽州府高兴得不止秀才。
还有临危受命,哦不,临时替补的新知府,陈修。
此人与吴遇同科同岁,同样五十来岁年纪。
不同的是,吴遇二甲进士,京官外放,而陈修三甲同进士出身,从边远县令干起,一路摸爬滚打数十年,才熬上一府之首。
大约经历使然,陈修十分在意自个儿那点官威。
主事各地时,总爱端首官架子,时常鼻孔朝天,容不得底下人逾距分毫。
汪铭也有意避其锋芒。
他虽曾是京官,但此时此地,不过是个过气退休佬,何必放肆?
再者,陈修姓陈。
秉着天下同姓皆一家的理念,早早攀附上陈皇后一系。
而汪铭同吴遇一般,面上是个根正苗红的尊皇党。
至于私下人心各有偏向,总归是偏不到陈家。
如此算起来,三观不合,站队相左。
早在新任知府调令下来前,汪铭就连夜打好辞职信,准备撂挑子不干了。
只是科考在即,休宁这班混小子,他好容易扶上马,就差送最后一程了……
三更的鸡鸣声里,老先生复又按下信。
忍了忍了,他小老儿忍了!
等送走这群混小子,他陈知府爱谁谁!
哪知小老头还是太乐观。
新来的知府竟是十二万分的难搞。
仅一次科考筹备,就差点教老教授脱掉一层枯树皮。
一来,陈知府好面子、喜排场,这是他走马上任经手的第一件大事。
二来,朝廷历来对科考十分看重。
此前县试、府试、院试虽也重要,但终究是外围考试。
不过是取一个官学身份。
直至科考,才是真正意义上仕途的开端。
这种考试,无论如何轮不上同进士主考。
奈何今年特殊,提学史被抽调去治水,分身乏术,太子这才责令各州府自行择期开考,让他捡了个耀武扬威的好机会。
陈修拿了这根鸡毛就当令箭。
他临阵磨枪,临考捉住汪铭彻夜商议,愣是将吴遇在时敲定的一套考试流程悉数推翻。
真真是官走政息。
可怜汪大人一把年纪,通宵达旦地加班,才勉强令这场笔试如期进行。
单是祭礼一事,他就与陈修掰扯了数个回合。
吴遇并不信鬼神。
在任时考前祭祀之礼,只遵照惯例,拜一拜孔圣文昌,走个过场一炷香完事。
但陈大人不是。
他不仅信鬼神,还信得甚是虔诚,虔诚到过一个山头要拜一座神庙。
他祖籍海宁,早在发迹前,就听闻徽商有拜瘟之俗,求财求运,甚是灵验。
徽州民间素来也有“无求不应五猖神,吉祥平安庇庶民”之说。
因此刚到徽州任上,未进府衙,就冒着大雨先去了城外的五猖庙。
五猖,又称五福,拜的分别是“东方风猖”、“南方狂猖”、“西方毛猖”、“北方野猖”、“中央伤猖”,也即五瘟神。
庙门前高悬红木金字一联。
上书:杀气腾腾震地而来,使群魔心惊胆裂;下云:威风凛凛若面而降,保一方物阜民丰。
正是府民对五猖神迹的颂扬。
陈大人微服,隔着雨帘细细品读联子,又整整衣襟,这才抬步到五尊神像前跪拜。
他虔诚发愿,求自己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就听见身旁闯进一落汤书生,撩起湿透的袍子,跪下就“哐哐哐”磕下三个响头。
尔后合掌垂目,口中念念有词。
“五猖神灵在上,信士李隽,谨备清酌素斋若干,并香火十银,特来拜请。
求诸神念我寒窗二十载,苦学不易,今科考在即,仰望圣慈,弘加保佑。
小人不贪,只求科考顺利,乡试登第,首战首捷,再战再捷,如此而已!
恳请神天,俯垂洞鉴,待信士高中,必来还愿。
哦对了,这届里头,还有一位张二八张之尘秀才,与我十分要好,诸位神灵记得也护一护他!”
语罢,他又“哐哐哐”磕了三个头,又从袖袋中掏出十两,恭敬放入功德箱。
“这是替他补上的香火,还请诸神笑纳。”
这信士李隽,不是别人,正是二月二关庙外对宋如松颇为回护的李狗蛋。
陈修露出一抹姨母笑。
看到这莽撞小子,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一时间祈福被打扰的不快散去。
他耐心等了几息,可那年轻人依然不曾起身离去。
陈大人竖着耳朵静待后话。
哗啦呼啦雨声里,秀才吭哧良久,抹了把脸上滑落的水珠,低声扭捏道,“最后,我想替宋如松宋秀才求个护佑。”
“虽说佛道向来互不往来,可那些秃驴显然在磋磨他。
还请诸位神明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刀襄助他一次!
若两个月后乡试,他此番如愿,届时我必定使出浑身解数,拉他出佛门苦海,入道门福地。”
陈修:……
属实没料到,这里头竟然还牵扯到佛道之争。
一边无意路过的顾劳斯:……
五猖庙里求仕途?
他不由多看了这俩活宝一眼。
五猖又称五通、五路。
旧俗社土之神主居,道路之神主行。
徽州府人稠地少,外出讨生计的人多,或经商、或出仕。
五猖便是“为壮游四方者而设”。
正因为保平安、镇邪祟的职责,乡人建庙,神像全都圆睁双眼,威武粗犷,震慑非常,令人胆寒。
毕竟只有凶相恶名,才最好避邪驱煞。
顾劳斯捏着手上平安符,一顿摇头叹气。
“求神都找不着对口的庙,也不知是真迂腐还是佯装蒜。”
谢昭捏了捏他手心,提醒道,“跪着的那个,正是陈修。”
“额……”顾劳斯默了默,“他如此迷信,总不至于科考要掷茭子定等次吧?”
谢昭失笑,“茭杯问卦,也无不可。或许,我应该将‘朱衣显圣’再炒作一番,好叫陈修知道咱们悄悄也有神明眷顾。”
顾劳斯:……
提到这茬儿,顾悄不免想到那夜长街,二人红衣打马,衣袂相缠,宛如一对新人,又想到后来黄家特意送来的各式嫁衣……
这两日更夸张。
水云姨紧随他赶回徽州,与他嘀咕了许多徽州婚嫁旧俗。
那意思,好似替嫁不是演戏,而是真真要把他“嫁”过去。
前些时日,谢家已送来聘礼、请了婚期,那么迎亲前,就该顾家忙活了。
嫁妆便是第一件要紧的。
此外,女方还要按徽州习俗,早早备好大量鲜蹄、池鱼、腊货等食材,以备日后成婚宴请时,不失礼于宾客。
这些里头,属新鲜池鱼最为难得。
盖因徽州多山溪,水流湍急,极少天然鱼类。休宁等几县远在山中,临江采买,陆运回来多有不便,又是难中之难。
就拿鳜鱼为例。
休宁人想吃上鳜鱼,须得从池州府沿江的贵池、铜陵等地采买,靠挑夫运进山里。
一趟少说也要六七日时间。
渔货保鲜不易。
有经验的挑夫专捡冬日,用木桶承装,在鱼身抹上淡盐,一路时常翻动去处血水,以保进山的鱼鳃鲜红,鱼鳞不退,勉强算作新鲜。
某次偶然,温度与时间的碰撞,恰好叫腌鲜鳜鱼在木桶中不小心酵成了臭鳜鱼。
这又是另外的话了。
只是婚丧嫁娶,可没法尽选冬天,夏天要怎么办?
于是聪明的山人便借山因势,开始挖塘养鱼,尤其有嫁娶大事的人家,必定提前一两年,从大江口买进鱼苗,在祖塘投放“夏花”养大备用。
这便是“湖里十八家,家家养鱼花”的盛景。
这不,眼下轮到顾悄的“出嫁”鱼花了。
水云姨似有怅惘。
“此前,咱们也没想过家里会有孩子嫁……出去。”
她说得有些别扭,“这些都没有准备。这回还是老爷特意提醒,我才想起的。”
顾悄也尬到脚趾抠地。
虽然他心悦谢昭,但对于“出嫁”这事,内心却还是抵触。
在他的观念里,相爱相知便相守。
实在不该分男女、辨强弱,以嫁娶这种不甚平等的词来交代双方的结合。
他有心想争辩,这场婚礼不过是演一场大戏。
可水云在外间与他分说,谢昭正好在内间回避,他怕强辩会叫谢昭误会,只好做了只锯嘴的葫芦。
小顾有苦说不出,只好自行洗脑。
外间暴雨如瀑,玉珠坠落敲击声震天,谢昭肯定什么都没听见。
奈何谢昭那厮,耳力惊人。不仅一字不落听全了墙角,水云走后,还有脸对着他“大放阙词”。
温雅青年缓步从内间踱出,一双凤眼噙满笑意,眸光似网,牢牢捕住顾悄。
他轻轻在掌心点着折扇,嗓音清朗,如夏夜凉风,稍稍带走几分燥意。
念出的句子,却十分叫人羞耻。
“风翠轻翻,雾红深注。鸳鸯池畔双鱼树。
合欢凤子也多情,飞来连理枝头住。没想到悄悄对成婚这事如此上心,我心甚悦。”
又是鸳鸯,又是合欢,又是双飞,又是连理。
一首清丽婉曲的踏莎行,愣是叫他念出了宫体的活色生香。
“呸!悦你妹!”顾劳斯恼火。
谢昭却用扇骨抵住他双唇,“这时候提顾情,多少有些煞风景。”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劳斯气到拍大腿。
当然,拍得是谢大腿。
毕竟宁可疼别人不能疼自己不是?
庙外一阵闷雷声起,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联想。
顾劳斯晃了晃脑袋,才惊觉庙中雨声,已非昨日雨声。
雷雨季的低气压,令他喘息有些艰难。
大约呼吸不畅,心神也总跟着恍惚。
他心下也偶有疑惑。
苦夏这症状,除开身体倦怠,特别容易走神也算?
只是这疑惑并未停驻多久。
林大夫定期看诊,并无异常。
他只当这是先天的弱症,便强行压下不适。
顺带将脑中不合时宜的画面赶出十万八千里。
久病之人,最易喜怒无常。
刚刚还在顽笑,这会瞅着谢昭,顾劳斯理直气壮甩起脸。
暴力将平安符塞给即将远行的某人,顾劳斯臊着脸麻溜润了润了。
徒留谢大人捏着符,蹙着眉心满脸不解。
这是气他又将远赴闽中?气两人始终聚少离多?
早退的顾劳斯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庙里俩活宝就攀谈上了。
陈知府不着痕迹考了李隽学问,又与他细问了些前任政绩,套了不少吴遇“有失民心”的短处,这才心满意足踱着小四方步赶往府衙。
文祭敷衍,以至于徽州府试屡屡失利,便是他杀鸡立威的快刃。
深夜,衙门里灯火通明。
新到任的知府废寝忘食,点着科考仪礼单目中的五猖发难,“本官也主试过不少地方,科场祭礼向来隆重端庄,祭拜司文的主宰之外,还依据时俗有所增补,如何徽州府这般搪塞?汪大人莫不是要叫他府看本官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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