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谢大人跟前,顾劳斯十分嘴硬。
“我得先回徽州,按计划参加科考,挣一个决赛名额。这样乡试才能混淆视听、以小博大。
你猜科考再拿第一,届时押我的人会有多少?”
晃动的车厢里,谢大人不置可否,只稳住顾劳斯身形,问道,“江淮六月,雨季集中,今年要是有洪峰,大约也就在月末这几天,你想两头讨好,恐怕有难。”
当然,他还有更深的担忧,“何况此间三地,便是日夜兼程,也要七八日时间,科试再耽搁几日,你如何赶得上太子治水的行伍?又如何吃得消这来回的奔波?”
“车到山前必有路。”顾悄丝毫不慌。
他笑眯眯将紫檀木琴盒从知更手中接过,递了过去,“明日事来明日愁,咱们姑且快活几天是几天!”
谢昭这才注意到,顾劳斯身后,小厮护卫包袱款款,一副要与他远走高飞的模样。
他的耿直小学弟,递过礼物,脸色难得有些羞赧。
他不由莞尔,“悄悄这在学昭君出逃,要同相如私奔?”
私奔便私奔吧。
顾劳斯脸皮日益坚强,被调笑了,只把琴往他怀里一塞,“这便是定情信物。收了,你就要替我弹一辈子的凤求凰。”
“只听凤求凰岂不乏味?我还会关雎、相思曲、雉朝飞……”
谢昭面上风轻云淡,含清浅笑意,一双凤眸却如古潭幽深,望过来的眼波沉而溺,倾诉着只有他才懂的失而复得。
实在是,这一路迢迢漫漫,踽踽独行,他太倦了。
“往后余生,我慢慢弹给你听。”
先前,他与顾悄说了谎。
他并非不会琴,只是不碰琴。
所爱之人不再,纵是五弦拨断,又给谁听?
顾家马车不大,二人开口不久,知更就识趣去了外头。
丫环们不便回避,可琉璃、璎珞惯会装羊。
此刻一人打盹,一人假寐。
但越是如此空寂,这句“我慢慢弹给你听”才越羞耻。
谢昭没有当众秀恩爱的怪癖,这句不过恋人耳语。
真要算,也只到情侣出行火车上咬耳朵的程度。
饶是如此,顾劳斯还是红了耳根。
他狠狠拧了一把谢大人腰侧,“学长哪里学的这些手段,一副驾轻就熟模样,一看就……”
谢昭难得正色,轻轻握住那只作怪的手,藏进袖口再不放开。
“情到深处,无师自通。”
他语气有些怅惘,“上一世不曾开窍,不懂如何哄心上人开心,重来一世若还学不会,那我真的是块榆木,不配替悄悄遮风挡雨。”
这情话还一套一套的。
顾劳斯憋了半天,只支吾一句,“这位同学,口才极佳,肯定是个面霸。”
谢昭听得好笑,“辅导班那几年,你也是这样四两拨千斤,回绝那些狂蜂浪蝶的。”
就是这样的态度,不生气,不回应,甚至不挑明,才叫谢昭以为,他不过也是顾悄众多追求者里的一个,还是最胆小的那个。
顾悄没听出他话语中隐晦的责怪,一脸无辜,“那怎么一样,辅导班要挣钱,学生就是我的上帝,谁会傻到跟上帝掰扯情爱,当然是装聋作哑,钱货两讫就好。”
谢昭哑然失笑。
果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两世他其实还是没有完全明白顾悄的行事逻辑。
只是这次,他学会低下头,耐心去听他的声音。
“悄悄,科考结束,咱们姑且忘记这些琐事,你陪我,就我们二人,咱们私奔一次,好不好?”
再有半月,他便要启程南下,再见大约又要数月。
两世为人,他又皈依礼佛许久,世俗的愿望其实很少。
想同顾悄过一次七夕,便是其一。
这会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机会。
但顾悄正是不到三十、最好热闹的年纪,不同于他的老态龙钟,青年有那么多在意的人,有那么多想做的事。
他不确定,两个人奔赴山海的寂寥,能不能赢得过高朋满座的喧嚣。
他问得小心翼翼。
他怕,顾悄会拒绝他。
但他再一次错估了顾劳斯。
顾劳斯哪里舍得拒绝他?又怎么可能会拒绝他?
几乎是谢昭话音才落,顾劳斯就挠了挠他手心。
中!
谢昭有些意外,“悄悄这么爽快,当真抽得出空来?毕竟……”
顾悄挑眉,那些事,哪比得过他的学长?
只是公共场合,情话不好直说。
顾劳斯眼珠子一转,抢过“定情信物”,磕磕绊绊用渐渐娴熟的指法,为谢昭弹了一曲《流光飞舞》。
“留人间多少爱
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
边弹还一边使眼色,告诉他的学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难为谢昭分辨出来那铿锵音符。
不仅分辨出来,还替他在丫环小厮跟前打了个圆场,“旅途不便,这琴来不及校音,难为琰之了。”
咳咳咳……
顾劳斯卖弄不成,自掘坟墓,只得极限挽尊,“都怪苏朗,车赶得跟遭贼了似的,影响我发挥。”
外间被他胡说身份逼得捂脸不敢见人的苏朗:……
行吧,您是秀才您嘴大。
几日后,一行人舟车劳顿,终于偷摸回到府城顾家老宅。
距离科考刚好只剩两日余。
原疏复习,已进入化境,几乎与顾影朝同吃同眠,恨不得榨干这位临时夫子。
黄五也抛下金陵诸多杂务,赶了回来。
他身体健壮,一路舟马轮换,整整比顾劳斯早到一日。
此刻也自觉加入复习大军,谁叫他商海浮沉,终是看清了,有权的拳头才最大。
如今他既有机会当拳击手,又怎么甘心再做回沙包?
朱有才最是乖顺,好容易混进科考大军,关键时刻岂会掉链?
而族学两虎,最会审时度势,自是早早赶来,整整齐齐交上借读费,在顾影朝院子耳房,各占上一间,开启攻坚模式。
而几个豆丁,在另一间院子里正排排坐,摇头晃脑地背着对韵歌。
顾劳斯一进门,就见家中学习氛围浓厚,一派热火朝天,很有高考冲刺的既视感,顿感老怀大慰。
府学汪铭的套路,大家县试早已熟悉,但他还是不吝从怀中掏出一本顾氏私藏的——抱庐文集,“这是汪大人的集子,这两天大家看看,琢磨琢磨他老人家的喜好,争取科考不落后三。”
这集子难得。
旧时文人都喜好编集子,名气大些的,倒是有书商上门求梓,名气一般的,半卖半送勉强也行得通,便是有些孤芳自赏的,也能自掏腰包,自费雕版,书印出来没人要不碍事,可以好友恩师之间,连塞带送。
汪铭老大人却哪种都不是。
他不好风雅文章,不爱清谈阔论,只爱写几篇考据文章,还不愿显摆,只藏起来自己咂摸,只遇到志同道合的,才会拿出来辩驳一番。
偏巧,顾冲与秦昀,与他颇有共同话题,这才流出不少文章。
顾冲也厚道,知他老先生书屋题名抱庐,便将文章集成一册,替他题作《抱庐文集》。
上回族学老校长运来云鹤那一船遗书,这本一并递到了顾悄手里。
这才叫他又现捡了个便宜。
学会琢磨考官喜好,是考生的必备修养。
这回少年们满脸严肃,再无一人蛮缠抱怨。
顾劳斯摸着下巴,“孩儿们长大了,懂事了,终于学会自己念书了。”
他风尘仆仆,又一身胡说装扮,脸上易容半掉不掉,一副奇奇怪怪模样。
顾影朝迟疑道,“小叔公?”
顾悄答得慈祥,“乖侄孙,我走的这些时日,家中全靠你了。”
顾影朝沉静的眸子顿时亮了亮。
只有原疏,依然习惯贩卖着焦虑,“我们不是懂事了,是刀悬在脖颈,不学不行!”
他一边笔走龙蛇,一边碎碎念,“乡不乡试的无所谓,若是科考落了后三等,打板子、降廪、剥夺生员资格,哪条不是阎王索命?”
隔着一睹墙,真·阎王没有露脸。
只捏着那张覆面的青铜鹰纹面具,十分的不理解。
他清润的嗓音带着些智商上的碾压,“拢共这么几本书,我七岁就读烂了,开始攻十七史,他们十几二十的年纪,怎么还在读本经?书、经博奥,不以史相左,如何知其深意?不知其意,蒙得过乡试,遑论会试、殿试?”
七岁……就……读烂了……
院中读书社戛然而止,只与树上鸣蝉聒噪。
叫的场中人心里哇凉哇凉的。
顾悄瞧着好笑。
他扯出谢昭,将他拉到众人跟前,“他的话咱们纯当听个响儿。”
一见这位,众人既惊又怕,但心理倒是安慰了。
实在是云泥有别,彼此压根不在一个赛道上,这题可以直接过。
谢昭这人,凶名在外,才名反倒不显,但几件事足见其天资。
十六岁入锦衣卫前,他礼佛之余,曾借谢阁老职务之便,修订汇刻了后唐书和宋史。
这事大宁仍有争论,认为此等浩瀚工程,绝非黄毛小儿一人可为。
他还懂梵语、波斯语,皈依后替不少高僧翻译过失传经文。
也因此,如玄觉那等有神通的法师才会独独对谢昭另眼相待。
此外,他精通书法,一笔行书洒脱恣意,曾得神宗盛赞;他擅丹青,画中禅意幽趣曾令高僧开悟;他还通周易,逆知来事,其言屡验,不少人甚至疑他或可通灵。
神宗信他,刨去他清心寡欲,便是看中他这般能力。
与这般惊才绝艳的神仙中人比学习?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对手太强,不仅完全激不起斗志,反倒还令人更想躺平摆烂。
毕竟比你厉害的人也在努力,那你努力个球?
顾劳斯从诸位眼神中就看出退堂鼓谁敲得最响。
他十分无语地将谢昭推回墙外,“你还是别出现了,除了激化人民群众内部矛盾,简直一无是处!”
被贬“一无是处”的谢大人乖乖负手,在墙根站定。
那无声的宠溺、恋爱的酸腐,叫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后槽牙发紧。
二人亲昵,落在各人眼中,也是百般滋味。
原疏是万万不赞同同性纠缠的。
顾悄虽然长得柔弱漂亮一些,但到底是男儿,何须摆着阳关不走,偏要雌伏他人,走这些旁门左道?
只是他人微言轻,拧不过他兄弟,如此虽然心中不甘,却也敛目低眉,权当不见。
朱庭樟、顾大虎、顾三虎不明所以,只觉自己大腿竟这般有本事,背后靠山竟是这般巍峨,有这门路,别说乡试,就是会试、殿试,他们骤然也有了信心,去闯它一闯。
唯有顾影朝,凝视着顾悄与谢昭玩闹的背影,满眼落寞。
少年失魂落魄,久久才回神。
目光一错,不小心就与谢昭相触,那里头冰凉的警告,令他悚然一惊。
饶是沉静如他,在前锦衣卫北司十足的眼神威压下,额头也慢慢渗出一层细汗。
袖口下,他攥紧拳头,勉强定神,假意回去温书,几乎是落荒而逃地避进内墙,躲开了那道视线。
谢昭的眼神,他懂。
按紧胸口那本残卷,顾影朝默默自嘲,不愧是神宗手中利刃,这人果真洞察敏慧,什么都知晓。
知他所图,知他筹谋,也知道他的刀剑所向。
只是,看破却并不阻止,是为什么?
第115章 (小修)
兄弟几人, 在家通宵发奋,第二天清早才猛然觉出不对。
科考是乡试的预热赛,向来由提学亲自主试。
这时塞过来一本汪大人的集子, 不是忽悠人玩儿吗?!
“顾琰之, 你驴我?!”
黄五挂着青黑眼袋, 顾不上阎王在侧, 猛地将《抱庐文集》拍在顾劳斯桌上。
顾悄忙把新嫂子文火熬了半宿的野鸭汤往旁边挪了挪。
“兄弟,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临时抱佛脚,结果佛脚抱劈了岔。
黄五简直心梗, “这叫我怎么好好说?”
顾劳斯眨眨眼, 十分讨打。
“这么点事, 你竟用一夜时间才反应过来?亏我还以为你路子广、消息通, 早已知晓内情。”
顾影朝一怔,“什么内情?”
见其他人都伸长了八卦的耳朵, 顾悄故意自顾自喝起鸭汤。
别说,夏日炎炎,胃口全无, 可这一碗酸萝卜炖野鸭,真真是健脾开胃。
连日来寓居金陵的憋闷气,似乎也随着这碗汤在胸腹慢慢化开。
果真,胃口这东西,全靠吊。
原疏见他眉目舒张, 试探道。
“我倒有所耳闻,这次科考苏大人并不亲临。”
顾悄挑眉。
小伙子竟然挺有门路。
科考主考临阵换人·绝密。
这事仅限各地一把手知道, 黄五、宋如松都不见得提前探知。
原疏是如何得知的?
顾劳斯忍不住又瞟了原疏一眼。
只不过月余未见,少年身量又抽高几寸, 本就英挺的眉宇愈发褪去少年稚气,多出几分成年人的持重。
大约被瞧得心虚,原疏摸了摸鼻子,“我用备考班精华与张庆交换来的密报。”
他还有句话没说。
一直以来,都是顾悄在为他们筹谋。
他也想主动替顾悄分担些什么,而不是一直由人喂饭,坐享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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