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下脸,“既然御史与我云泥有别,某再死乞白赖也是自取其辱,不如就此别过。”
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李越向来行踪诡秘,亦有几分莫测的实力。
向来是他缠着苏训,这时负气离去,还真叫苏训无处可寻。
青年怔愣片刻后,倏忽又释然。
这人总归是要死的,今日既已了断,日后兵戎相见倒也省了一番挣扎……
二月初九,仲春惊蛰日。
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可京都却还在飘着小雪。
寅时四刻,棘闱才开场。
举人们提着灯笼火把,子丑时分就开始候着。
多数举子心情如雪天一般沉重。
实在是柳巍任会试主考,这消息太过丧病……
顾劳斯也从睡梦中被挖起,架到场外充起吉祥物。
用小林时勇的话说,就是他只管站在场外,都能叫军心大振。
可怜顾劳斯眼皮都撑不开,临到考场精神状态依然堪忧。
张延不如张庆会做生意,闱彩整得不温不火,下注的人不多,看热闹的不少。
还兼顾影偬隔三岔五来打擂找茬。
不惑楼现阶段又是个赔本的买卖。
也就考试团几人偶尔出来同其他地方切磋,才能涨涨人气。
可京都人精明似鬼,会试没放榜,行情没摸透,谁也不肯往外投银子。
顾劳斯瞅着璎珞报来的账目,看到触目惊心的亏损金额,多少有些心虚冒汗。
为了冲业绩,小顾不得不撸袖子自己上。
打着呵欠为他的考试团站台,也是其中一项。
他拍了拍大侄孙,这次尤其语重心长,“就当为了叔公,这次一定再考个会元回来!”
朱庭樟听不得这种话,叉腰怒骂,“顾琰之,你个渣男没有心!”
顾影朝:……
近日备考事急,顾劳斯又切成顾三身份行走。
瘦弱昳丽的少年不时出现在不惑楼,或是闱彩中心。
一双滟滟桃花眼极有辨识度。
又兼顾家身份敏感,举子里认得他的不少。
一听这声暴喝,纷纷看了过来。
“咦,他一个秀才,赶着大早来会试,凑什么热闹?”
“你还不知道吧?南直那群人,可将他奉作恩师……
这学生考试,恩师送考,也挺合情合理?!”
顾悄:别以为我听不出话里的暗刺儿。
自不惑楼开业以来,安庆府众人时常同外省举子切磋。
每每小胜一筹,就忍不住替顾劳斯吹嘘,“哼,这题我们小夫子点过,那能叫你赢去?”
对面不以为然,明知故问,“哦,山野村夫也有奇遇,请问师从哪位大儒?”
大儒?安庆府一哽。
他们深谙输人不输阵的道理,立马七嘴八舌辩驳起来。
“大儒有什么了不起?一辈子教一个状元,教一个状元吹一辈子!
我们这位夫子就不一样了!”
“正是!他可是文曲转生,教书一等一的好。
不止乡试第一是他学生,还能给我阖府从吊车尾直教到桂榜!”
“若不是时运不济,南直乡试解元也定是他!”
“就是就是!若他来会试,隔壁闱彩哪还有什么悬念。
大家只管押咱们导师,保管赚得盆满钵满!”
约是彩虹屁吹得太过,叫真实性大打折扣。
尤其,这导师还是个弱鸡少年……
众举子面面相觑:这怕不是遭了骗吧?
他们无不看冤大头似的看安庆府人。
乡野村夫,行走在外,竟也不知道长点心!
这会儿,天还不亮,棘闱外围火光昏黄。
挤挤搡搡一群老少小子里,就小秀才脸生得最嫩。
就这,恩师?
“哈哈,那我岂不是可当祖师爷?”
一句调侃引得众人大笑。
周遭人或怀疑或同情的目光齐齐扫射过来。
会试地域抱团现象严重。
这么一个小小波动,立马将南直与其他地方区分开来。
地图炮炸的自然不是南直少数,而是整个南直隶。
有人看不过眼,出言打抱不平。
“你们懂什么?他亦是小三元的秀才。
若不是为了泰王办案放弃入试,怎么会寂寂无名?”
“就是!要不是他冒险助泰王一臂,陛下怎会知晓我等晋升之路,早已成某些政客揽权的资本?”
某些政客,自然是指陈愈。
所谓墙倒众人推,不过如是。
顾劳斯摸了摸下巴。
感谢泰王水军,在唾弃陈氏的同时,还不忘替他抢救下如履薄冰的名声。
这番泰王下了手妙棋。
他以身试法,揭露科场弊端,考生们大都心存感激,连带着对顾悄也青眼三分。
京都先后审决南直舞弊和钦天监贿考两大要案,举子们也心存幻想,希冀着泰王能亲临这科主考、能揭开柳巍背后的巨大黑幕。
可惜直到临考,也无人回应他们心声。
这一科,不知又有几人要折戟沉沙……
考生们念及此,无不恻然。
尤其曾沦为某主考“选妃后宫”的某四省。
“哼,谢归谢,你们倒也不用如此夸大!”
显然,外乡人依然不信顾劳斯神通,“以他读书年月,在南直或可傲视群雄,但会试一贯是江西、浙江人的天下,还是莫要托大。”
“小生附议。”另一位抓了抓头。
“至于授业,即便被奉帝师的那位,也不敢说一科能保弟子拿下半科,这小兄弟再神异,能神异过弟子遍及朝野的那位?”
云鹤虽亡故数年,甚至连姓名都不许宣之于口,可仕林依旧满是他的传说。
把这位抬出来,安庆府书生只得偃旗息鼓。
提及旧人,举子们也静默下来。
他们不曾经历盛世,却从小听着当年故事长大。
太祖与云鹤如何一起打天下,又如何文武共治同享天下。
彼时大宁,建朝不过二十多年,国力却直逼盛唐。
百家争鸣,各显神通,儒虽为显,也兼收墨法等诸流。
自上而下,众志成城,只为强国安民。
高宗武功上虽略逊于太祖,亦不失为一位明主。
若是再给他三十年……大宁何至于衰落至斯?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
“呜——呜——”一声号角,打断众人思绪。
搜检开始,考生们再顾不上当年,鱼贯而入。
小林和时勇紧张得手心冒汗,捞起顾劳斯的左右手,各击一掌。
口中还在碎碎念,“夫子护我!”
悄哥啼笑皆非。
颇有种现代考前大家拜春哥的荒诞感。
卯时末刻,军卫锁院。
柱香后,贡院开左门,一轻骑执密卷扬鞭直奔皇宫方向。
正是刑部尚书,亲自进题御览。
同顺天乡试一样,会试三场都有进题制度。
每场考题拟出后,即叫知贡举官进呈皇帝亲阅。
此行甚是顺利,神宗淡淡扫了眼题目,并无不满。
他神色疲倦,一手扶额,又有大太监留仁小心翼翼随侍在侧,替他揉捏太阳穴。
古稀老人须发早已斑驳,太子出事后愈发衰朽。
孤灯明堂,形影相吊,竟有种英雄末路、巅峰凄凉的悲恸感。
“爱卿且去吧,场内外如有异状,卿但行职权,不必事事回禀。”
高勤深知他脾气。
说不必事事回禀,便是要他遇事既要当机立断,又不可擅专。
谢家急流勇退,神宗手中也只剩他这把卷刃的旧刀了。
高勤苦笑一声,照单全收下这苛刻至极的政令。
但内心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回程途中,异变突生。
盛京中轴线,通往贡院的前门大街上,乌压压跪满拦路人。
冬日天色总蒙着一层灰败之气,如一层散不去的翳。
高勤急急勒马,原本温顺的马匹却躁动起来,原地转了数圈才安静下来。
空气里,又是那股腥臭味。
常年马革裹尸的人再熟悉不过。
高勤眯着眼睛,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他们膝下,密密麻麻都是血字。
天空依旧飘着小雪。
进宫时前门大街清过雪铲过冰,但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路面已然又冻了起来。
那些血书,就这样一笔一画落在石板上,被新雪冰封。
拦马人不厌其烦,又一遍一遍重新誊上。
高勤下马,踏上人群中间留出的唯一一条小道。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清癯中年人。
他似是有痨症,整个胸腔如破旧风箱,连咳带喘,却还是断续而铿锵地念着所书之冤。
“草民南直休宁顾云恩,有冤情要诉!
大历二十四年会试前,我儿顾影晨受歹人蒙蔽,不仅毕生所学悉遭剽窃,还被反诬谋逆横死家中!歹人化用我儿《山川河岳图》作《大宁北疆图志》,从此青云平步,还请大人替我陈冤!”
语罢,他哐哐哐磕下三个响头。
再抬头,殷红血迹蜿蜒而下,染红眼眶,手中高举,正是破碎的《山川河岳图》。
高勤俯身接过。
第二位开口的,是个年轻姑娘。
眼角眉梢,却透着老态,好似看尽人世沧桑。
“民女南直歙县汪氏,有冤情要诉!
大历二十四年,家父汪纯赴京会试,与柳巍同科。因撞破柳巍同前锦衣卫指挥使徐乔阴私,被报复至死、家破人亡,至今冤魂长哭、死不瞑目,还请大人还民女公道!”
汪惊蛰女儿身,磕起头来毫不含糊。
很快她膝前血书下,就添了一块新鲜印记,好似结状的画押。
“此事已过去十几年,可恨民女手中并无实证。
但今日所陈,皆是民女亲眼所见,如有妄语,便以项上首级起誓,叫我不得好死、永堕无间!”
她攥紧手中木簪,神色中有一股殊死的决绝。
在后面,是一个干瘪枯槁的老妪。
她衣裳单薄,怀里搂着一具皑皑白骨,甚是惊悚。
“民妇湖广华容县人,有冤要诉。
大历三十年,我儿乡试迟迟未归,一年后府兵才送回他的尸首,一句舞弊绞立决就打发了老妇,可我儿向来得府县教授喜爱,才学是一顶一得好,又何须舞弊?就算真舞弊,缘何府县不见任何判书公文?”
老妪说完,亦想磕头,被高勤身后兵卫拦住。
尚书脸色凝重地接过老妪手中泛黄的旧纸。
上面血迹斑驳。
依然难掩清新俊逸的字迹。
“污名不洗,冤情不雪,我儿绝不入土为安。”
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高勤每向前一步,就有一桩新的冤情。
百步之后,他已然听齐大历二十四年起至大历三十三年,柳巍亲历的、主考的,常科带恩科,共计五场的累累罪迹。
波及之广,受害人之众,高勤听得都胆寒。
这案子越深入,高勤越知不可深查。
大宁正直风雨飘摇的时候,若是彻查此案,柳巍身死事小,动摇神宗本就摇摇欲坠的民心,才是大忌。
杀贤良、用奸佞,无君德,在君位。
他都能想象,这事一旦闹起来,民心集聚,神宗费劲心力压下的某些人事,必将甚嚣尘上。
百姓只会越发想念清明盛世的缔造者,厌恶甚至反抗造成当下局面的上位者。
或许,还会引起一场不亚于两省规模的民乱。
可跪在人群尽头的最后一位,偏偏是方徵音。
一个年节过去,老尚书沧桑不少,鬓角白发再也藏不住。
他亦向着资历甚至不如他的刑部尚书跪下。
高勤忙上去搀扶。
方徵音推开他的手,亦坚持磕了三个头。
“本官此行,不为自己,只替戍边的老弟徵言进言陈冤。”
“今科乡试,老夫那不肖侄儿入场即遭人陷害,以至于首场昏迷,无法提笔。
后两场侄儿心灰意懒,干脆弃考买醉,不想却被歹人掳走,禁锢多时,造成了畏罪潜逃的假象。
如今小侄重获自由,整日如过街阴鼠,无路鸣冤,老夫只好勉力代劳。”
他说得情深意切,眸中恳求叫高勤甚至心软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他不过是把冰冷的刀,向来不问人情冷暖,只管主人意志。
立案审查是不会立案审查的。
他必须尽快疏散苦主,以免引起更大的骚乱。
尔后,再全权交予陛下圣裁。
即便要审,也得锦衣卫的私牢。
是以,他一脸诚恳地为难。
“方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牵连甚广,刑部恐独木难支,还需容后会同三司合审,你看……”
他话音未落,一道苍老声音打断了他。
“何必容后?大理寺在此,为民请命,老朽义不容辞。”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昀秦大理寺卿。
另一道清越的声音紧跟着应和。
“柳巍祸乱科场,五省万民歃血,如此民愤昨日可血洗孔庙,来日便可血洗大宁,此事关系社稷国本,岂容耽搁?
都察院左都御史空悬,想来我这右都御史亦能做主。
如此三法司已齐,还请高尚书就地审理,以息民愤、以抚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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