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还剩最后一卷,老皇帝这才摆手,“今日便到此罢,三甲排名就依苏尚书拟定次序发榜。”
“至于农水一科,朕本只欲选二十人入院以观后效,可裴大人苦心,既已悉心选出六十七人,朕岂好辜负?便令这六十七卷,不分甲第,悉数充科学院。”
这……这和试前说的不一样啊!
裴岗记得清楚,彼时开会,老板信誓旦旦让他尽管放心打分,说农水科只做摸底,不影响录用。
结果,这叫不影响?
老尚书努力瘪着嘴,因为他怕他一张嘴就要哇得哭出来。
“陛……陛下,不是说入院是依甲第次序,令考生自由选择吗?”
神宗睨他一眼,淡淡道,“朕何时说过不许他们选?
若他们选的与圣意不谋而合,自然轻省,若是相左,那便是爱卿对后生关爱不足了。”
说罢,皇帝在大太监的搀扶下冷酷休会。
徒留可怜的裴大人眼泪湾湾。
神宗这是按头硬逼他去做思想工作啊!
这皮条要怎么拉,才能一一说服六十多位新科进士不选翰林、甘心种田哇?
老头捏着受惊不小的心脏,紧追着苏训回东阁拆卷填榜。
越拆这位越心惊胆战。
学问这事,往往是一通百通。
策问能答得好的,农水亦能触类旁通不落下乘。
是以他这随便一选,竟将一科良才选了个七七八八。
想到日后状元弃笔挑担,榜眼罢书喂马,探花再不打马游街,而要屈尊钻猪棚替母猪做产后护理,老尚书就呼吸不畅,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他是大宁的千古罪人啊!
而比裴大人更加破大防的,是那些个得了不惑楼假消息、为了不去农科院、半月以来日日头悬梁锥刺股恶补各大农书、水经注的贡士们。
聪明反被聪明误……
谁能想,有朝一日优秀竟也能害了自己?
这个短会开得极长,神宗虽疲累,心情却大好。
回到寝殿,他挥退留仁。
“出来吧。”
殿内清净,皇帝沙哑着命令。
不一会儿,就有一年轻后生自暗门款款走出。
青年风华正茂的年纪,生了极好的一张脸,清轩贵举,玉树临风,却因眉间阴郁,平白败了气质,叫人看了莫名不适。
“草民参见陛下。”
神宗倚在榻上假寐,闻言并不叫他起身,只任他跪着。
殿内再次静了下来。
青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出声,只安静等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开口。
烛芯爆了几回,神宗才揉了揉眉心,似是缓过神来。长久的静默令他嗓音愈发喑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朕作刀。”
青年不卑不亢,“草民不敢。”
他贸然抬头,目光在烛光映照下发出灼灼光芒,语气里露出一丝小心翼翼。
“这科新旧党派均有嫡系下场,届时倾尽资源培育的继承人去不了翰林院,却被派去那科学院,大好前程毁于一旦,您说他们会不会恨急创立科学院的顾氏遗党?
陛下,这世上万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既然揪不出朝中藏匿的遗党,那不如制造争端,叫他们自行斗法。舍这一科进士虽然可惜,但成功树顾氏作靶子,陛下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意?”
这是他从谢首辅处新学的手段,刚好回敬谢锡“一桃分三士”挑起的三家争斗。
青年眼中取而代之的野心几乎藏不住。
神宗既用他,自然查过他,闻言不置可否,只阴恻恻警告。
“朕不介意你耍这些小聪明,但别忘了你的筹码,若你再交不出第二位顾命,当知道后果。”
“草民定不会叫陛下失望。”
青年并不害怕,反倒信心满满地望向老皇帝,“明日传胪,就请陛下拭目以待。”
想到明日,他就兴奋起来,袖中手掌因激动攥得死紧。
谢昭,不是只有你会逢迎,借帝王势掌无上权柄,我,也会!
第174章
殿试放榜, 又称“传胪”。
按惯例要在宫内华盖殿举行一场盛大仪式。
从黄榜到皇榜,传胪是朝廷给新进士们的排面,也是天子给门生的脸面。
比起三日前的殿试, 传胪这日氛围本应轻松得多。
可不惑楼里, 一水儿准·进士们无不愁眉紧锁、面色踌躇, 瞧着不像要加官进爵, 反倒像有去无回。
顾劳斯心下疑惑, 他扯住原疏后衣领,“今日大喜,你们怎么这表情?”
原疏比他高出一个头不止, 他扯得不算轻松。
快一米八的大个儿甚会来事, 察觉是他, 立马弯腰低头矮下身子, 方便他动作。
可这细节,带来的不是感动, 是赤果果的凡尔赛!
顾劳斯看着来气,松开手改用脚,一个使劲就给原小七踹了出去。
半年来, 他天天羊奶、大骨汤,虽也拔高几寸、壮上不少,可耐不住同样的伙食,其他人消化吸收就是比他好,个个蛮横疯长。
落到最后, 他还是最矮的那个。
掰着手指算算,这身体今年十七, 勉强还有一两年潜力。
食补看样子是补到头了,必须要运动健身的走起。
嗯, 务农就是最好的运动!
那头原疏配合着他脚力,弹出去数米,嘴里胡乱搪塞着。
“这不是农水太难,大家都怕考差了日后要跟着你插秧嘛!”
小顾翻了个白眼,才不信!
心思却也飘到了其他地方。
“哎——”他故作郁卒,长长叹了一声。
“果然,孩子奶大了,就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原疏见他不再追问,忙趁他走神的功夫拖着友军奔向皇城。
“琰之,今日拿成绩,不用你镇场子,你便在家安心等着吧!外头风大,可莫要再着凉。”
顾悄:……
阿嚏!
外头话音还没落,门扉开合间,一股子穿堂风钻进来,他应景地打出一个喷嚏。
搓了搓棉袍下有些凉意的手,顾劳斯忽然想到一年前。
那时,他才来这个世界,懵懵懂懂;那时,他才入族学,穿堂风里冷得原地跳脚。
转眼,就一年了啊。
老皇帝,好像已经等不及了呢。
小顾情报网如此发达,怎么会不知道大家为何反常?
那日神宗前脚赐下题,后脚他就收到谢大人递出来的消息。
神宗到底是急切了些,竟又直接拿殿试做试炼场。
那策问问的不是别的,正是问天下文士,他与高宗孰上孰下。
“高宗内重外轻,以德稳民,至于国本动荡;朕外重内轻,以武镇疆,至于政伤民累。今问政之得失及天子以何道治国可济万世也?”
这题不好答。
且不说,两个都是皇帝,哪是寻常臣子能妄议的?
就算是皇帝开恩,允臣直谏。
可若是一个不慎,没有把握好边界,极有可能会被神宗打为先皇遗党。
大历十九年“绍熙内禅”那道送命题,血泪史至今历历在目。
彼时太子之位迟迟未定,朝中闹个不停。
老皇帝春秋鼎盛,江山又来得如此不易,自己还没坐过瘾,怎能容几个逆子惦记?
于是,借那年殿试,他亲自挖了个大坑,来了一招残忍至极的杀鸡儆猴。
所谓绍熙内禅,说的是南宋高宗盛年禅位给孝宗,后来高宗去世,孝宗为了服丧,不得不松口让太子光宗参预政事。
可有了高宗禅位的“优良传统”,本就因立储之事对孝宗不满的光宗,更嫌他老子老也不死,占着皇位碍事,于是借太后及朝中力量,忽悠着孝宗也禅了位。
光宗登基后,改元绍熙,史上便将这场皇权交替称为绍熙内禅。
在外看来,这是三代两场父慈子孝的温和权力交接。
可实际上,其中弊病太多。
宋高宗二十余年的太上皇生活,如同看不见的手,处处操控着孝宗,致使他在政事上处处掣肘,精神上也遭受巨大折磨。
尔后,他被太子设计禅位,可乾坤独御、日月重光的无上自由令他不舍放手。
甚至希望光宗能移植他与高宗的关系,不止要定期到重华宫朝拜自己,所行政令还须在问安视膳之余一一请示。
如此,不知不觉,竟又嚯嚯出一个自己。
几代权力核心如此互相扯袖子拖后腿,也不怪南宋朝政日益荒废,一代不如一代。
这等畸形的权利架构,是神宗对朝堂上下不着痕迹的敲打。
他还没老而无用到须太子参政监国。
这种敏感时候,皇帝抛出这道策问,但凡脑子清楚的贡生,都知道要夹着笔作答。
可惜那时后宫前朝接连斗倒苏侯、斗倒云鹤、斗倒愍王,已生出无限膨胀的自信。
连高宗倾尽资源铺好的康庄大道,皇子党们都说挖就挖了,现在不过斗几个半斤八两的兄弟,又有什么难?
众人只当这场殿试是神宗试探,是帝王家再寻常不过的蛊斗。
败了最多贬戍边疆,可胜了却是江山在握。
巨大的诱惑如雾迷眼。
根本无人深思,神宗出这一道题真正的深意。
众皇子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个彻彻底底的独裁者。
不止对敌人狠,对不听话的自己人,一样狠。
不知大难将至的贡士们以笔作戎,各为其主在纸上厮杀,从历史当中寻各种新奇的切入点,为自家主子鼓吹站队。
直至传胪日,神宗以白布蒙榜。
在众生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说了他出题的本意。
“乾道六年,孝宗曾就立储一事向虞允文征询意见。
虞允文则应‘陛下家事,臣不当与’,随即引寇准当年答宋太宗的话,提醒孝宗‘此事问内人亦不可,问大臣亦不可,问中贵人亦不可,惟陛下独断乃可尔’。
可见自古忠良皆知为臣本分。
如今这场,唯有三卷不曾僭越,余下诸人各怀鬼胎,朕不敢用。
至于此等于江山社稷毫无用处之人,又如何过关斩将入得了殿试,个中缘由,即日起着锦衣卫彻查,场中诸人,便以舞弊案论处吧。”
说着,他令留仁揭下白布。
上面赫然是大历十九年庚戌科305名准进士中的302人姓名。
唯三的漏网之鱼。
一是吴遇,二是陈修,最后一位,就是自此吓破胆、龟缩休宁活了一辈子稀泥的方灼芝。
听说这场舞弊案,举国上下光人头就砍了三个月。
如此血雨腥风,才堪堪平息帝王心火。
虽说这场是士子轻狂,做了二王争位的马前卒,可也叫文臣自此汲取血的教训,于皇权一事上,再不敢轻易指摘。
此后数年,明孝重病昏迷,无一人敢上书换太子。
太子死后,神宗垂暮,朝中大臣们各寻其路,可也只敢私下奔走、暗中运作。
唯一一个不怕死的,除夕前血溅早朝。
钦天监胆敢公然惦记老宁家那把椅子留给谁,自己落了个满门抄斩,幕后主使一个遁走投外、一个冷宫幽禁。
是以开题如开棺,政治嗅觉稍稍好些的,都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他们在京备考,前前后后呆了数月,朝中局势,纵使不见全貌,也窥得懂一二。
泰王一生蛰伏,看似碌碌。
却倾尽一生,兵不血刃地替先皇两位皇孙正了血脉。
葬礼之后,众人疏忽回神。
当下局势,彷如回到十九年的夺嫡现场。
这时候,这一科,这种题……
有了前事之师,这题考的哪是论政,分明是站队!
贡士们想通关节,抖如筛糠。
实在是怕这场殿试也要重回当年梦魇。
可题还是得答。
殿试交白卷,罪名可大可小,往重了说是藐视朝堂,也要被问罪的。
高宗夸不得,神宗骂不得,去掉这两项,好像也没甚可写了。
小猪大脑空白一个时辰,才被警锣敲通任督二脉。
不好写,那就不写。
反正学生才疏学浅,殿试答卷跑个题算什么!
其他人也有鬼精的。
有称皇宫威仪太甚吓到语无伦次的,有称紧张太过看漏第一问的,也有——
天人交战后,老实巴交写实话的。
原疏咬着笔帽,思前想后,终是把心一横。
他想,这位前不久才下罪己诏,或是他人之将死,想听一耳朵真话呢?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做皇帝怎么能如此敏感,在意旁人看法?!
于是,他提笔规劝。
孰上孰下,不过史官一笔,至于功过得失,还需留待后人说。
真正招贤举能、治国平天下的人,自然会名垂千史。
这般切入点,实在精妙。
兼之顾琰之说,策问策问,重点在策。后文他肝尽生平所学,凑出“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治国理论,很是可圈可点。
如此误打误撞,这份卷子最后竟入了苏训的眼。
点了个第三。
可他贯来不太自信,并不知道这属超常发挥。
还以为自己这般投机取巧、避重就轻,定会招皇帝厌弃。
是以他考完心事重重,生怕被粗暴判个罪名。
可即便如此,他与众人仍默契一致,一律对试题守口如瓶。
他不想牵累顾悄。
若皇帝如十九年那样,是想钓鱼,他断不能叫顾悄咬钩。
见不到饵,自然也就咬不上钩。
若皇帝是想寻由头株连,他也秘密给顾准同谢昭递了消息。
他相信即便顾家抵不住帝王猜忌,谢昭手眼通天,也必定保得住他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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