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吝俭的指腹粗糙,陡然拉大了他与苻缭之间的年龄,教苻缭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没比他大多少的青年,已经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了。
在自己还躲在房间里看书消磨时间时,奚吝俭已经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而他在战场上归来,又要面对金碧辉煌里人心各异的朝臣。
怕是也再没时间整理自己的情感与个人的思绪。
所以,奚吝俭是真是在关心自己么?还是只不过是自己误会。毕竟这样的行为若是再重一些,也可谓是伤口上撒盐。
不过照奚吝俭这个手法,苻缭很难睁眼说瞎话,只得自暴自弃地放纵自己沉溺于发着热的舒适中。
奚吝俭不说话,苻缭也不喜多说,沉默着沉默着,苻缭脑袋倏地一歪,轻轻靠在奚吝俭的肩窝上。
鬓边的碎发黏在脸颊上,原本苍白的脸色因温暖而涨红,被衬得格外明显,教人只盯着他精致的五官看。
鼻尖也泛起了些粉色,如同冬日尚未到来时早开的梅花,与手指节上的颜色一起成了吸引人视线的风景。
他又如小羊一般,安然地趴在奚吝俭身上,丝毫没怀疑如此舒适的窝里有没有陷阱,便要钻进去歇下。
累成这样。
明知自己身子孱弱还要四处奔波,好像伤的不是自己的身子一样。
奚吝俭垂下眼。
不,正因着是他自己的身子,他才敢这么作践。
自己脖颈上不过是一道细微的破皮,都担心得如临大敌。
放在战场上,因为这点事就叫着要退后的,早被他砍了以儆效尤。
好像自己是玉做的,碰一下都怕摔了。
玉做的。
母亲也曾这样对自己说过。
可无论是谁,都没把他当作玉来对待。
这个与他素未谋面的“情敌”,却成了第一个。
情敌。
奚吝俭机械地牵了牵嘴角,目光的温度骤然降低,扫了一眼不安分的角落。
他的手搭在苻缭耳上,盖住周围的声音。
“给你一次机会。”他道,“现在滚回璟王府,孤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季怜渎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些许嘲笑:“人家对我一往情深,碍着你什么事了?”
奚吝俭语气冰冷:“什么事都碍着了。”
第16章
季怜渎看着光明正大坐在房间正中的奚吝俭。
多么光耀的一个人,肆行无忌、为所欲为,仿佛整个世道都是他的所有物,什么东西都能被他毫不费力地攥在手里,又被轻易地丢弃。
季怜渎咬着后齿,原本要动的脚步停住了。
“我若就是不回去呢?”季怜渎凉凉地笑了一声。
“你不敢动我,我知道。只要我还有一丝价值,我便不会有性命之虞。”
他可是奚吝俭与那阉狗维持微妙平衡的桥梁。
奚吝俭轻嗤一声,指尖触到怀里人柔软的黑发,拨拉几下,又放开了。
“你以为你的一丝价值还能持续多久?”他眸中蕴着一丝极浅的笑意,“与众多显要周旋这么久,还不知他们从不只做一手准备?”
季怜渎一怔。
“世子也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他的底气已不如方才。
奚吝俭不屑于给季怜渎眼神,转移注意似的碰了碰苻缭开始发热的脸庞。
“他是不会善罢甘休。”奚吝俭的眸里映出那人清秀的侧脸。
像是书香世家的公子生错了地方,在如此污浊粗鄙的世道里还要保持它的清风亮节。
不知是他确实不在意,还是觉得自己有能力,不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对一切事物都没有防备心似的。
轻易地相信素昧平生的人、顾念伪善的人,还要关切自己这个本要取他性命的敌人。
是没见过人心险恶的妖精,还是下凡渡劫的神仙?
“孤亦不会。”奚吝俭目光没动,“你没机会了。你当知道孤有的是办法吊着你那一口气。”
季怜渎遍体通凉。
不可能。
奚吝俭已与自己合作,他不能出尔反尔。
自己在他计划里定然是个重要的棋子,否则当初见到他第一面时,他就该杀了自己。
季怜渎目光逐渐空了,
难以聚焦的视线在空中游荡好一会儿,忽然落在正伏在奚吝俭身上的人。
季怜渎目光闪烁几下。
难道……
奚吝俭没再注意那边的动静,静静地瞧着苻缭,仿佛时间就此停在了这里。
他为何如此在意季怜渎?
难不成真是心悦他?
奚吝俭想不出任何利害关系,能让这个人有理由心心念念季怜渎。
除非他说的就是真话。
不知是因着身上裹了太多衣物,还是他已经发了热,苻缭脸上的温度很高,似是吃准了被此吸引的人受过太久的天寒地冻,碰到热源便不甘再放手。
“唔……”
苻缭温热间忽然碰到了凉处,更显冰冷,仿若扎进肉里的一根刺。
他不舒服地缩着脖子,又因此牵动了伤口。
不过神色已没先前那样痛苦。
肌肤在抵触的过程中逐渐适应脸上的温度,紧密的贴合教脸边的手心温度升高,最后倒是苻缭主动要去黏着那块温暖干燥的地儿。
他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久违的感觉。
似乎是太过舒服与安稳,反而教苻缭从昏睡中稍微清醒。
自己先前忙碌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像这样得到片刻的安宁,不用思考担忧自己的性命么?
苻缭渐渐清醒,眼皮仍是半睁不睁地耷拉着。
贴在下巴的拇指上带了枚扳指,是奚吝俭的手。
苻缭倚在他身上,少许感受到奚吝俭因呼吸而略微起伏的身子,吸进又呼出的细微声响,稳重踏实,让他想起庙里的铜钟。
他盯着方给奚吝俭包扎好的地方出神。
没想到他最后竟是在奚吝俭身上找到这样的安心感。
苻缭动了动,碰到奚吝俭垂下的那只手,一惊,又连忙躲开。
奚吝俭顿了顿。
“这就醒了?”
大抵是脑袋太昏了。苻缭想。奚吝俭这句话也太过轻言细语,像是生怕把自己吵醒。
苻缭感觉到自己脑后的长发被人梳理了一遍。
与其说是梳理,不如说是奚吝俭莫名有了兴致,随意捞起几缕便从手心捏着,再转到指尖绕上几圈,最后又无趣地抛下了。
苻缭缓缓地眨了几下眼。
“殿下认错人了……”
唇齿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苻缭咳嗽几声,明显感觉到嗓子已经难受起来。
奚吝俭动作顿了顿。
“你以为孤与你一样?”
奚吝俭的笑意里果然夹了些讽刺。
果然,刚刚那是自己的错觉。
苻缭吐了口气。
这样来了兴致,最后又说丢就丢的,不就是他对季怜渎的态度么。
何况他哪会允许自己坐在他身上?这儿本该是季怜渎的位置。
……坐在他身上?
苻缭猛然抬头,太阳穴顿时疼得厉害。
奚吝俭眸色暗下,紧紧盯着苻缭。
苻缭身上层叠交错的衣裳为他打了掩护,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使他们二人维持刚才的姿势。
苻缭越是要起来,重新坐回奚吝俭身上的力道越重。
近在咫尺的吐气声教他不敢再动,耳根热得难受,奚吝俭的双眸还要将他的注意尽数吸引。
“咚!”
房门陡然被恶狠狠地踹开。
“璟王!我儿子不过是与你打成了平手,你何必如此小心眼!”
苻鹏赋的嗓门隔着大老远就能刺穿耳膜,教苻缭脑袋愈发疼痛起来。
“璟王殿下,前因后果下官已是听侯爷说过。”徐径谊接踵而至,叹息一声,“世子不过是年轻,好胜心强了些,何况只是打了平手,殿下该欣慰咱们北楚有如此可造之才啊!”
苻缭抿着嘴。
三言两语便把奚吝俭打成小肚鸡肠之人,显然是路上已串通好。
苻缭神色复杂地看向苻鹏赋,只见他一眼都没看过自己,得意洋洋地叉着腰,叫人以为他抓住了大官人的把柄。
“璟王贵为摄政王,该知道自己身份有多金贵,竟然还与老夫在老夫的府邸里大打出手!”
苻鹏赋指着地上的玉屑:“老夫的玉佩都被打碎了!”
苻缭眉头猛地跳动一下,胸口发起疼来。
奚吝俭冷笑一声。
“徐官人,明留侯眼睛不好,难道你也是?”
奚吝俭微微偏过头,那处缠着布料的伤口暴露在他们面前。
“侯爷是如何说的?”他眉头皱起一瞬,整理了衣裳,“孤对明留侯出手,何故只有孤身上有伤?”
“哼,老夫的儿子能与你平手,老夫怎么就不能胜过你?!”
苻鹏赋叉着腰,举起一根小指,眼底尽是嘲笑。
“何况谁知你那是不是哪来的旧伤,兴许就是策马时弄伤的呢?”他哈哈大笑起来。
苻缭眉头紧皱。
他的父亲……怎么是这样的?
苻鹏赋讨厌奚吝俭是万分明显,可苻缭没想到他作为一个侯爷,会做出如此不雅的挑衅。
他低下头,看向徐径谊。
徐径谊站在屋外,甚至没跨过门槛,象征性地说了一句后便目睹着苻鹏赋与奚吝俭的争端,好像他对这件事从来不知情。
隔岸观火。
这火八成还是他挑起来的。
苻缭捂住腹部,试图止住干呕的感觉。
“再说了,你的伤若是老夫弄的,谁给你包扎伤口?”苻鹏赋得意地翘起胡子,“阿缭,你说是不是?”
苻缭方要拿水润喉的手止住了。
奚吝俭也转过身,直视他。
苻缭从未感觉这一刻这么漫长。
三双眼睛盯着他。
不,是四双。
苻缭不自觉退后一步。
“孤来,正是因着瞧见世子英雄出少年。”奚吝俭看着他道,“如此才俊,孤想请他为北楚羽林军指点一番,才上门来请。”
徐径谊面色一僵,又听见奚吝俭接着道:“徐官人不是还上了章子,叫孤尽快收复上木么?孤这就是在做准备,徐官人也不肯了?”
“世子,你说呢?”
苻缭浅浅呼出一口气。
目光扫过他们三人。
他缓缓开口。
“我累了。”
苻鹏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累了。”苻缭毫不畏惧,提高了声音,眉头也少见地微微倒竖,“你们没听见么?本公子说我累了!”
决不能在此时做出选择。
新党与旧党,他颠倒黑白的父亲与对自己态度微妙的奚吝俭。
“本公子早晨去了场宴会,又与璟王比试,中途下了大雨走山,本公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没安稳一炷香时间,又要在本公子的卧房吵架?”
他说得异常冷静,但在场的人都已听出来他极不耐烦,强压着火气没发作罢了。
“所以,本公子现在心情很不好,要睡一觉。”
苻缭说着又咳嗽两声,浑身力气在说完那一番话后就被抽光了,扶着床柱,低低喘了几口气。
心口一跳一跳地疼,好似十分配合他演的戏一样,痛觉逐渐缠绕至他全身。
他努力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徐径谊以为站在最后,没人看他,脸上怒色明显;苻鹏赋大失所望,甩了甩衣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自己。
奚吝俭的嘴角微微勾了勾。
苻缭张了张嘴,活动着有些麻木的下巴,然而酸麻的感觉如同针扎一样无孔不入。
这也在他的预料之内么?
苻缭来不及多想。
眼前忽明忽灭,一切物体已经有了重影。
意识里的最后一声,大概是他撞到床角发出的巨响。
还有奚吝俭率先上前的身影。
第17章
苻缭恢复意识时,脑袋猛然痛了一瞬。
随着他睁开眼,身子的不适感渐渐消散,与此同时,眼前的装潢也熟悉起来。
再一看,他又忽然感觉到陌生。
这是他的房间。
他在现代时的房间。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亮着光,大概是他睡前囫囵吞枣看完的那本小说。
其余地方被收拾得整洁,连床单都被铺平,似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居住过。
一如往常。
苻缭这才发觉自己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背靠着房门,巡视他房间内的一切。
他感觉自己变得迟钝,犹豫一会儿后想上前拿过手机,想将这本他没认真看过的小说再重新看一遍,可刚迈出一步时,他又迟疑了。
他转过身,推开门。
房门的质量很好,只要小心握着把柄,一点儿声响都不会有。
于是二楼角落的一间房偷偷打开了,苻缭得以见到大厅里华丽富贵的装饰,象征着这家主人的地位与拥有的财富。
有些人在忙碌,苻缭看见他的生父后母,还有陌生的兄弟姐妹。
也和以前一样,并没有任何不同。
自己一个半道被接回家的私生子,本来就与他们没有共同话题。
苻缭本以为他们会对自己恶言相向,抑或是不给好脸色,而实际上他们冷冷淡淡,不闻不问,仿佛家里从来就没有多出自己这么一号人。
他轻轻搭在栏杆上的手收紧了,仍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大厅里低头的人也从不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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