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世子亲口说的?”奚吝俭没再给他辩驳的机会,“既然世子是替父赎罪,就该听孤的话。”
说罢,他便出了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季怜渎立即从角落里出来。
“那我先走了。”他回头看一眼苻缭。
苻缭点点头,送着他到门外。
在看不见他身影之前,他还是开口了:“要多注意身子,不要太着急了,没关系的。”
季怜渎脚步顿住,犹豫片刻,忽然回身拉住苻缭。
“过来。”
他拽着苻缭到了缺口处,一如他从这里潜入,寻求苻缭帮助一样。
他面带羞怯,软声道:“阿缭,我有话想对你说。”
苻缭顿生不安之感。
“小季,璟王还没走远,会听到动静的。”他连忙打断季怜渎,“我们还会再见的,你先离开,莫要拿自己性命担风险,好么?”
季怜渎孤身一人,能藏身的地方奚吝俭都知道,若是要到宦官那里寻求庇护……
第一种可能,是奚吝俭找到宦官,逼他们交出季怜渎。无论他知不知道季怜渎与宦官的利害关系,总能找到的;第二种可能,就是被宦官再重新打包回给奚吝俭,跑都没地方跑。
他可是宦官牵制奚吝俭的重要手段。
如今璟王与一伶人的风言风语流传甚广,无论其中有没有推波助澜的人,宦官也不会轻易放弃投入了这么多心血的棋子。
他一定还会被捉回来的。
苻缭知道,所以才要想办法待在璟王府,为的就是从中周旋。
季怜渎打断他:“阿缭,阿缭你听我说。”
“我们自幼一起长大,那时你没嫌弃我出身微末,我真的很高兴。”他眼里蓄了些泪,蕴在眼底,似是随时要夺眶而出。
苻缭额上渗出冷汗:“不,小季……”
季怜渎在利用原主。
饶是苻缭不愿认为季怜渎是会利用朋友之人,也不得不承认,季怜渎的目的如此明显,甚至要开始说违心的话。
更重要的是,奚吝俭就在他身后。
他感受到了。
那个人身上的沉香味,幽幽地缠着他,好似永远逃不开的梦魇。
奚吝俭故意侧了身,将自己的身影被一旁高大的围墙挡住。
苻缭眨了眨眼,暗处的手紧握住季怜渎,企图暗示他不要再说。
谁料季怜渎眼睛都没眨一下,倏然凑上前。
“阿缭,我其实心悦……”
苻缭险些没喘上气,立即压低了声音道:“我会想办法让你见到官家的,你快走吧!”
季怜渎宁愿做出这么大牺牲,也要笙管令的位置。奚吝俭越是以这个吊着他,之后便越容易被反噬。
苻缭思忖着,没忘记被他念着的人就在身后。
他有些头晕目眩,还是强忍着转过身去。
见到奚吝俭皮笑肉不笑的神色。
奚吝俭微微启唇,不知为何没说什么,只是简单道:“世子站在这儿吹风做什么?”
“……屋里闷。”苻缭不知奚吝俭为何没发作,也不知自己胡乱回了些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轿子里,他与奚吝俭相对而坐,这次他的两个随从都没跟着,轿子一下空旷起来。
连沉默都有回音似的。
他偷偷看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没给过他一个眼神,只是看着帘外。
直至到了璟王府外,奚吝俭也只是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下去。
苻缭认命地照做,走到璟王府前。
门前的侍卫远远看见了主子的手势,为苻缭打开大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主子,属下已……咦?”
殷如掣惊讶地看着苻缭,和他手里的绵羊。
苻缭想着这只羊还没医治,虽然是个小伤,伤口处的血液都凝结了,但也不能丢在房内,怕被苻鹏赋发现。
“世子是来还羊的?”殷如掣高兴道,“这么客气!不过主子不……”
他把剩下的话咽下,单膝跪地对着苻缭身后之人:“主子。”
“进去。”奚吝俭言简意赅。
几人入了堂内,殷如掣刚要开口,见跟在奚吝俭身后的孟贽对他摇了摇头。
殷如掣不解,他知道主子来堂内就是听消息的。
孟贽又对他做了个手势,殷如掣恍然,目光向主子求证。
奚吝俭淡淡地呷了口茶。
殷如掣立即道:“主子,季郎又逃走了。”
苻缭还没回过神来,又被这句话扰得乱了心思。
他捏紧衣袖,一抬眼便见到奚吝俭深邃的瞳孔盯着他,将他钉在原地。
“离上次他出逃,才过了多久?”奚吝俭道,“孤严加看管,可他还是费尽心思逃了出去。”
面前人的脸又白了一分。
奚吝俭始终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重视一个伶人,还要费力不讨好地为他做事。
他不可能看不出季怜渎是在利用他。
心中那个早被否定的想法不知何时又卷土重来。
他已经卷入新旧党之间,不能再让他插足宦官的浑水。
奚吝俭颇为玩味地看着苻缭。
“世子,你可知是为什么?”
苻缭张了张嘴,小小地往殷如掣身后缩了一步。
“……总之不是因为我。”
奚吝俭神情迟滞一瞬。
“真的不是。”
苻缭补充得相当诚恳。
第19章
“噗。”
最先出声的是殷如掣。
他忍不住笑意,浑身颤抖,把苻缭又惊得往后退了几步。
顿时三束目光聚在他身上,吓得他差点下意识就要拔刀,习惯性扫一眼后立即识趣道:“属下先告退了!”
怕又要挨罚,殷如掣临走了还一把拽着孟贽的衣袖,将他一起扯走了。
孟贽一个太监,自然比不上他有力气,再如何愤怒,喊声也被殷如掣以“听不清”给左耳进右耳出了。
偌大的堂内转眼间又只剩下苻缭与奚吝俭二人。
奚吝俭的手有意无意搭在身侧的佩刀上,点了两下,哂笑一声:“孤还没说他逃到哪儿去,世子就心虚了?”
苻缭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不免讪讪,脸上泛了层红晕,恨不得把脸埋进怀里绵羊柔软的羊毛内。
他知奚吝俭不是在诈他——毕竟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奚吝俭只是在调笑自己,可这玩笑当中或真或假藏着的杀意,让苻缭不敢慢待。
“我也没说他逃到我这儿了。”他硬着头皮道,“只是怕殿下误会我与季怜渎不清不楚。”
奚吝俭也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给情敌告白,还没当场发作,如果不是奇怪的恶趣味,那就是该在想如何折磨他。
不过这时候,奚吝俭也没意识到自己心底的那种烦闷吧。
他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柔弱的伶人动了情,不仅是因为他高贵的出身,更是怕从此有了一个软肋。
所以世人只知璟王看上了季郎,便将他赎回自己府里,为自己奏乐歌舞。
“看上”与“中意”“宠爱”都是有区别的,恰好盖过了奚吝俭不愿意承认的那部分情意。
“你倒是真对他上心。”奚吝俭轻嗤一声。
讽刺之意扑面而来。
苻缭本想秉持先前的想法不多说教,但这样压抑的情绪,让苻缭也觉得憋得慌。
他仍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不是你对他上心么。”他轻声道。
奚吝俭瞥他一眼,顿了顿,眉心微微一紧。
这人是真以为自己心系季怜渎呢。
外头传的流言都是自己放出去的。
他们越以为自己耽于美色,季怜渎在宦官里的地位越重要,他们便越以为自己能成事。
而季怜渎只要尝到些甜头,便会短视地以为事情总会如他所愿。
越向往权力,眼界就越窄。
越好拿捏。
苻缭能在逸乐宴上反应如此迅速,便说明他对如今官场不是一无所知,总不能在情爱这方面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一样,眼睛一眨就被人勾走了。
奚吝俭摩挲着扳指。
当然,兴许他真的只是单纯喜欢季怜渎。
就像父亲厌恶自己,是因为有一个企图除掉宦官的母亲。
他对自己反复无常,最终厌烦,便是因为这个前提。
无论自己如何讨他欢心,仍是相看两厌,最终还是眼不见心不烦。
这世道就是这么简单。
有人心中弯弯绕绕,便也有人一腔热血。
是自己不愿相信一个如此特别的人,也免不了俗,栽在情爱之上。
既如此,他要怎么断定自己也随他去便好。
见奚吝俭不语,苻缭当他是不愿承认,便没再继续说他。
“我知道季怜渎有目的。”
苻缭思虑再三,道:“他与我说的话只是为拉近关系,殿下当是知道他对我没有特别的感情。”
占有欲归占有欲,这些事奚吝俭是清楚的,他只是怕季怜渎另寻庇护。而对于其他人,只要脱离了与季怜渎的关系,奚吝俭实际上并不在意。
苻缭没想到的是,听了为自己开脱的话后,奚吝俭动作一滞,似是气笑了。
眨眼的工夫,他陡然逼近苻缭,抓着他扔到椅子上,摔出一声巨大响动。
苻缭感觉自己磕到了椅背,好在椅背够大,并没被转角磕到,只是有一阵钝痛幽然而出。
“那你来说,季怜渎费尽心思跑出去,是为了什么?”
苻缭从没有如此近地与奚吝俭对视过,就连先前栖在他身上,也只是身子接触紧密了些。
而如今,他能从奚吝俭幽深的瞳中看见自己他眼里的模样。
不恤人言、不识好歹。
自己的眼里,也尽是他双目微红的模样。
一改往常的泰然自若,紧盯着他的目光像是要把自己活剐了都不够。
苻缭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斟酌片刻后开口道:“他是想快些摆脱宦官,见到官家,病急乱投医了。”
奚吝俭陡然打断:“你自己信么?”
苻缭第一次感受到世人口中所说的,那个从孽海里爬上来的阎罗。
只被他看了一眼,便知道逃不掉了,脑海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连一点活下来的希望都没有。
奚吝俭只是撑在椅子的把手上,却也足够让苻缭如同被锁在椅子上一般,一动也不动。
苻缭发觉自己的声音开始发抖,腹部难受起来。
“我知道,他不应该找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连官家都没见过,父亲也不同意我与他来往,他不该来找我。我也很奇怪。”
犹豫片刻,他轻声道:“我是哪里惹殿下生气了?殿下与我说了,我不会再犯的,殿下别气坏身子。”
顿了顿,他眉头又微微皱起:“要是明日上不了朝,他们又该嚼口舌了。”
奚吝俭呼吸一滞。
他眼皮跳了跳。
一只手蓦地掐住苻缭的脸,使力地往外一拉。
苻缭吃痛地“唔”了一声,便听见奚吝俭的声音。
“你以为孤与你一样?”他话里颇有些咬牙切齿,“弱不禁风的。”
碰一下就觉得疼了,真受了伤又不声不响。
苻缭见状,眼睛亮了亮:“殿下不生气了?”
“得寸进尺。”奚吝俭斥了一声,面色立即冷下,“你知道他在利用你,为何还帮他?”
苻缭心道他果然还是误会了,正想着措辞,奚吝俭已经开口。
“北楚分裂时,闵州闹了饥荒。孤率军队死守,与那里的百姓共享粮草,很快就见了底,而补给未到。这时候来了个老和尚,说不会让他们饿着,开始把自己的干粮布施给灾民。”
“后来他的干粮少了许多,布施次数成了两日一次,然后是五日一次,人们开始指责他自私。”奚吝俭道,“最后干粮吃完了,他们说老和尚食言,死不足惜,于是把老和尚也给分食了。”
奚吝俭眼神稍显幽远:“血、肉、骨头,拆了一地。”
苻缭沉默片刻,问道:“殿下当时也在场,是么?”
“你要指责孤见死不救?”
苻缭摸了摸绵羊的脑袋:“老僧人有反抗么?”
奚吝俭不语。
“既然没有反抗,说明他接受这个后果。”苻缭干净的眼睛看向他。
奚吝俭嗤笑一声:“你觉得他的行为值得被称道?”
苻缭摇摇头:“他的行为只是让坚定自己信念的人更加坚定。”
说到这儿,他忽然发觉什么。
奚吝俭这是在……担心自己?
他生气的原因,是觉得自己愿意被季怜渎利用很不可理喻?
苻缭缩了缩身子,整个人团在椅子上,身形显得更小了,嘴角却微微上扬。
“我不会让人吃掉我的。”
他轻轻拍着羊的脑袋:“殿下看,虽然有时是会受伤,但不是仍活得好好的么?”
“何况,我那时候也没法不答应季怜渎。”他又补充道,“季怜渎知道谁更有利用价值,我显然不是其中一个。”
自己顶多是他的一个跳板。
奚吝俭眼眸变得晦暗,嘲笑一声,又似是自嘲:“你果然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孤告诉你,他为何这一次要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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