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像是上了刑场的囚犯,早知头顶上已有把随时会掉落的大刀,他万念俱灭的心脏还要受着猜想这把刀何时会结束自己生命的折磨。
身后的人离他近了些,轻微的吐气如同钝刀在垂死的绵羊身上反复刮擦,非要玩个尽兴才肯吃掉。
“想好如何解释了?”
苻缭被惊得小小地出了声,甚至忘了害怕,张皇失措地瞧了奚吝俭一眼。
奚吝俭嘴角不自觉牵了牵。
微微侧目的眼神带着些惊疑,是因猜不透而滋生的忐忑不安,眼底里却还藏着些窥探。
这种不要命了也想一探究竟的眸子,天真得狂妄。
他喜欢这样的。
“我真的没见过,是季怜渎与我说的。”苻缭回过神来,视线连忙转了回去,低语道,“殿下若是不信,等他回来时询问便知。”
眼前的绵羊换了个方向趴着,几乎与洁白的被子融为一体,似是故意要苻缭发现不了一样。
腰间忽然一暖。
奚吝俭的气息覆了上来,双手若即若离地悬在苻缭腰侧。
苻缭的后背已隐隐约约碰到奚吝俭宽厚的胸膛,沉稳得教苻缭差点儿就卸下了防备。
“世子别紧张。”奚吝俭带了些笑意,“季郎一个善歌舞的伶人,腰身不知被多少人看过。”
苻缭皱了眉:“不是的。”
意识到自己在反驳一个随时能要他命的人,他又放缓了情绪,眉心却未舒展开:“季怜渎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他是为了往上爬,凭着自己美色勾搭过一些权要,不过也只是到暗示的程度,最后总有办法脱身。
那些场景被描写得让人想入非非就是了……毕竟是古早小说,也能接受。
但季怜渎的牺牲不是委曲求全,亦不是自暴自弃,那只是他的手段。
他的目的从没变过。
奚吝俭盯着苻缭略略颤动的长睫。
生气了。
又是为了季怜渎。
原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又自己紧张起来,倒是挺有趣的,教人忍不住想逗逗他。
偏生他认真起来,奚吝俭便觉得自己心里那团火始终就没熄灭过。
它只是在等着机会死灰复燃。
“不是便不是了。”他陡然觉得兴致缺缺,“世子,他腰间那颗痣亦不是只有你见过,孤也见过。”
苻缭愣了愣:“殿下见过?”
“见过。”奚吝俭道。
他被米阴下了蛊毒,腰侧生了印记,与我合作时为了教孤相信,主动给孤看过。
他倒是以为自己的容貌能百试百灵,没料到孤不愿碰他一下。
苻缭见奚吝俭嘴角逐渐挂起的冷笑,不免有些猜测。
“他不愿被殿下接近么?”
苻缭的神情太过认真,教奚吝俭想起丛林里踩到陷阱的奄奄一息的野兔。
是它们太蠢了。
奚吝俭挑起眉:“大差不差。”
苻缭顿了会儿,还是小声问道:“殿下想接触他么?”
奚吝俭不愿再纠缠下去,正欲岔开话题,就看见苻缭眉尾微微落下,漂亮的眼睛带着些倦意,认真地望向他。
他真的很想看见自己与季怜渎在一起。
他也觉得,自己应该与季怜渎在一起。
奚吝俭不语。
苻缭自当他是默认,小心劝道:“他心思敏感,这些事急不来的,得一步步;拉近距离。”
奚吝俭瞥了他一眼,便没有把目光再锁着他,可苻缭仍觉得自己在被他死死盯着。
大抵又是讨厌自己这般的说教了。
苻缭偏过面去,打算盖过这个话题,忽地听见奚吝俭开口。
“要如何做?”
苻缭以为自己听岔了。
“是要我来教殿下么?”
奚吝俭眼里噙着戏谑:“这时候开始诚惶诚恐了?”
苻缭以手抵唇,突兀地发生了些茫然。
他没想过奚吝俭会如此爽快地问他,直接到他怀疑奚吝俭是不是已经想好怎么处理自己了。
难道就要这样……开始教他么?
苻缭心里想着,嘴上已经快了一步。
“嗯……比如现在这样。”
他转回身,微微分成两纵的黑发间露出线条干净优美的后颈,像是裹在瓣里的花蕊,只露出了一点儿尖角。
苍白的十指被阳光染上点暖色,泛红的指节似是被暖融的金光包裹,在长发间流连,如同正在一幅肆意渲染的彩墨画上挥毫的狼毫笔。
“季怜渎因幼时经历,本就抵触权贵。”他拢好衣领,收紧因宽松而坠下的布料,“兴许殿下的一些行为是让他不满,但大抵没到厌恶的程度。”
苻缭还要再说,腰侧的手忽然动了起来,缓缓系着他腰间的布帛。
“你觉得这样,他会抵触么?”
奚吝俭声音低沉许多,似是真的在意这个问题。
“季怜渎大概不喜欢这样繁杂的衣裳,他已经穿得厌烦了。”苻缭不敢吐气,生怕身子的起伏会触到奚吝俭的双手,“殿下若是能多关心一下他身上的伤……他应该会慢慢放下防备的。”
苻缭小心收着气息,耳后忽然响起一阵笑意,低低地与他的肌肤共振。
“他可不会像你这样紧张。”
苻缭脑袋有些发晕,勉强道:“他不知殿下用意,自是会防备。”
布帛被打理得工整,他方回过神,是奚吝俭在帮他整理这些复杂的衣裳。
穿戴整齐后,奚吝俭便自然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走吧。”他心情似是愉快许多,“其余的事,等世子重新回到府里,再来指导孤。”
苻缭心下一紧,又觉得奚吝俭若是就这样接受自己的建议,倒也不错。
他思绪杂乱,有些多余地再次整理了仪表,瞧见阳光下的银色的襟边泛着柔和的光芒,将那丝缕紧张的气息给映散了。
*
苻缭到达大殿时,官家与群臣已是候着了。
官家看起来年纪比他想象的还小,虽然有垂旒遮挡,但也能看清其脸上堆了些肉,挤得五官都有些看不清。
奚吝俭到阶侧时,他皇袍下的双腿还知道摆好,但等奚吝俭站定,官家坐了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偷偷翘起来,或是四处乱动,总之是不肯保持原位。
他似乎以为在一侧的奚吝俭看不见,又像是故意在挑衅他,给他找不愉快。
苻缭便在阶下站着,看见了徐径谊的背影。
他排得很前,但都与周围人一样,躬身看着自己的前方,仿佛整座宫殿内,对自己感兴趣的只有官家一人。
“官家。”奚吝俭声音淡淡,“您要见的明留侯世子,便是这位。”
官家脸上的厌恶闪过一瞬,简单地“嗯”了一声,便伸长脖子来看苻缭。
苻缭悄悄吐了口气,使自己声音和缓:“臣见过官家。”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官家笑了一声。
“都说你身子弱得连马都不能牵,没想到竟然能与璟王打成平手。”官家拍了拍龙椅,有些急躁,“此前也未曾听过京州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你可愿与朕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此话一出,苻缭隐约感觉周围的大臣身子紧绷起来,头低得更规矩。
但不是在惧怕官家。
苻缭有些疑惑,也不敢多看,思索着该如何回话。
他想过官家是什么样的。
一个被奚吝俭架空的小孩子,凭他为数不多的原文记忆,是懦弱胆怯,又偏听偏信的人。
可今日一见,官家的活力……远超自己想象。而这朝堂,似乎也并非被奚吝俭完全掌控。
苻缭发觉徐径谊似乎小小地往自己这儿看了一眼。
苻缭明了。
这是怕原主那性子坏事呢。
“官家人中之龙,能驯顺天下。”苻缭笑了笑,俯身诚恳道,“我不过只能驯服一匹马而已,不敢受官家之赞誉。”
官家听了甚是高兴,眼睛亮了亮,拍手大笑起来:“好好好!果然朕没看错你!”
苻缭小小地捏了把汗。
他不知自己两句简短的话为何能让官家如此开心,而官家已经前倾身子,站了起来。
他一脸的笑容忽然变了。
他瞪大眼睛,一拍身边小太监的背,怒气冲冲地大喊道:“你怎么敢穿银色的衣裳!”
那话里委屈极了,声嘶力竭,苻缭担心他会不会把嗓子喊破。
群臣皆是面向官家,听闻这话也面露惊吓,有胆大的偷偷转过头来往他身上一瞧,吓得又连忙转了回去。
徐径谊面色立时难看起来。
苻缭一怔,垂眸扫视身上的织物。
只有衣襟上有两道漂亮的银白色,其余地方再无类似的颜色。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忤逆朕的话!”官家已经跑下大阶,冕冠上的垂旒抖得乱七八糟,眼眶红得吓人,“朕要处死你,朕要处死你!!”
苻缭愣愣定在原地。
不是被官家的脸色吓到,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身上这套衣裳,是奚吝俭给他准备的。
奚吝俭正在殿侧,以摄政王的职务俯瞰群臣,与不顾形象跑下来的帝王。
还有自己。
他嘴角勾起的笑意,昭示这并非他的无意之举。
苻缭遍体生寒。
他被奚吝俭骗了。
第22章
苻缭惊异地瞥了奚吝俭一眼,官家距离他已只有一步之遥。
眼下来不及多想,得先解决面前这个权力顶天的愤怒小孩。
他无从下手,只能略微往后退开几步,尽量拉远一些距离。
万幸的是,虽然他嘴里叫着要处死自己,但实际上他似乎更愿意直接用拳头泄愤。
苻缭灵光一闪。
对待小孩子,自然还是用小孩的方式好。
“官家且慢。”
他好声好气,声音不高,却使官家愣了一瞬。
苻缭趁机道:“官家请看。”
他拉了拉银色的衣襟,淡淡的疏离的冷漠颜色,在官家满身的明黄色下,被映得带上了一点黄色。
官家瞪大的瞳孔缩小了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厌恶的银色逐渐失去他原有的色彩,只剩下自己的颜色在那布料上流淌,漂亮极了。
“臣并非挑衅官家,而是想以此作为赠礼送给官家。”苻缭嘴角浅浅勾出一抹笑,稍微凑近了官家,“银色多么害怕官家这样的万乘之尊?一见到便着急要跑。”
官家愣了愣,闻见身侧的淡淡香气。
这个瘦弱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侧后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挪了位置,他却意外地不觉得有被冒犯到。
只有他不惧怕自己,也不是奚吝俭那样的傲慢自负,潜图问鼎。
他还在继续说着。
“是谓明月再亮,终究是不敌朝阳,只敢夜间出没,是不能与朝阳相比。”
官家听得一愣一愣,随后才想明白这话里意有所指。
原本乱作一团的大臣逐渐安静下来,讶异的目光投向苻缭。
徐径谊得意一笑,望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没什么表情,只是摩挲着扳指。
所有人又紧张地等着官家的反应。
官家伸出了他金贵的手指头,挺起身摸了摸苻缭的衣襟。
银色出现一瞬,又被染上明黄,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
他笑了一下:“好!”
众臣皆松了口气。
苻缭放下心,揉了揉额角,试图让已有些发晕的脑袋清醒些。
果然是得哄着。
方才见他如此讨厌奚吝俭,便指代了一下,果然是贬低奚吝俭,他便高兴了。
也亏得这银白足够纯粹,才能容纳嚣张的色彩在它身上反复镀着颜色。
“官家。”一直守在龙椅旁的太监忽然开口。
官家脸上笑意还未褪去,听见这提醒,才想起自己有正事要做,连忙咳嗽两声。
大臣们又集体整理好,恢复原状,仿若一切都没发生过。
苻缭看着那太监,和孟贽一样看不清神情。
既然是在官家身边的,那便是大总管米阴了。
他也是宦官党的首领,逼迫季怜渎接近奚吝俭的那个人。
官家三两步跑回龙椅上,重新坐下后大手一挥。
“朕看世子如此勇猛,不由得高兴!听闻世子并无官职,朕打算授世子为校书郎,世子看如何啊?”
苻缭眉尾微动,见米阴也忽然动了双眼,登时紧绷起来。
这棋子果然不是这么好当的。他苦笑一下。
“官家,世子已应允孤,愿意为孤训练羽林军。”奚吝俭忽然出声,特意转过身去,正眼看着官家。
官家咽了下口水,看了眼米阴。
“世子得官家青睐,璟王怎能在此时扫官家的兴!”
站出来说话的是徐径谊。
奚吝俭眉尾一挑:“这羽林军可是为出征而练,官家担心得紧,自该愿意忍痛割爱。”
官家被两边说得犯了难,可他又极希望奚吝俭立马带着他的军队滚得远远的。
“官家,不如……能者多劳。”米阴动了动嘴,提醒官家。
“可以!”官家眼睛一下亮了,“既如此,朕便封世子为秘书省校书郎,这与训练亦不冲突,便由世子与璟王商量着来。”
“这如何能够!”有大臣站出来说话,“校书郎是为文职,怎能让明留侯世子担任,不合礼数!”
苻缭看了眼他的着装,是文臣。
看来也有没倒向徐径谊的旧党。苻缭想。
看他的面容,确实比其他人年纪要大上许多,头发胡子皆是花白,人却格外有精气,被那双眼一看,恐怕是要震慑不少别有用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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