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高中时蹭过姚子楚好多顿午饭,黎亦卓很了解他的口味,所以自姚子楚来后,他特意让厨师做他爱吃的中国菜。可如今在这个越北小镇的露天大集上,却没有太多选择。
“呃……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姚子楚是真的饿了,他都没顾上甩掉筷子上的水——黎亦卓特意在老板的洗碗盆里涮了涮——就夹了一个包子。
包子外表浑圆暄软,看起来和中国的很像,但里面却不完全是肉馅,还包着一片腊肠和一个鹌鹑蛋。
这种搭配很新鲜,但味道也不错。
“好……好吃吗?”黎亦卓有点紧张地问。
姚子楚点点头,“嗯。”
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包子,又喝了一大口热豆浆,姚子楚感觉终于压下去了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土豆味。他这才恢复平时的吃饭速度,也有闲心抬头看看这条街。
他们坐在街尾,左手边还是喧闹质朴的菜市场,右边则是一片香艳。廉价的霓虹灯牌闪着俗气的光,穿着暴露的女人站在街上,妩媚地招揽来往行人。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径直走到霓虹灯牌下,粗鲁地搂起一个女人,转身就钻进她身后黑洞洞的小平房里,然后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但没一会,房门又开了。
还是那个男人。他裤子半解,皮带半松,满脸不耐烦,手里还拎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睡眼惺忪,似乎是刚被人从梦里拽起来。男人骂骂咧咧地伸手一扔,小男孩就摔倒在地,接着哐当一声,大门在他面前关上。
没一会,房间里开始传出女人夸张的呻吟声。
小男孩似乎对这些已经习惯,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坐在脏兮兮的地上打了个哈欠,用小脏手揉了揉眼睛,这才扶着地慢慢站起身,径直往菜市场这边走来。
大概是刚才摔到了腿,他的脚步有点瘸,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姚子楚的桌子。他眼里满是饥饿的光,脚却在距离他们四五米的地方停下了。然后他蹲下身子,等在一旁。
看着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姚子楚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又看了看桌上的包子,欲言又止。
黎亦卓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直接拿了一个包子,冲小男孩招招手,用越语喊道,“过来。”
看到包子,小孩立刻瞪大了眼睛,但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他又不敢凑上前。
黎亦卓伸手把包子放在靠近小男孩的桌边,又喊了一句,“给你了。”
小男孩浑身脏乎乎的,也没穿鞋。听到黎亦卓的话,他黑黢黢的小脚迟疑地向他们这边挪动,在快走到桌旁时,他突然一个加速冲上来,一把拿过包子,转头就跑,一溜烟就消失在巷子里。
仿佛很怕黎亦卓会反悔似的。
“跑得还挺快。” 黎亦卓笑着说。
说完,他转头看向姚子楚,“这里的小孩不会说谢谢,但他心里是感谢你的。”
姚子楚的目光还停留在小男孩消失的地方。旁边透着粉色灯光的窗帘开始晃动。依稀传出男女的喘息声。
“可一个包子,又有什么用呢?”他淡淡地说。
黎亦卓一挑眉,故作玩笑道,“怎么没用?我小时候,可是做梦都希望有人给我个包子呢。”
姚子楚没有再说话。
这时,花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的脚步声。
第71章 阿姚,别那么恨我了,好吗
黎亦卓反应灵敏,拉起姚子楚就走。
他边走边回头,同时把手搭在腰间藏的枪上。
脚步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越语的“救命!”“杀人了!” “别跑!”“抓住他!”
路上的其他人也都开始往两边躲避。黎亦卓个子高,越过慌乱的路人头顶,看到是一堆人正在追一个人,往他们这个方向跑来。
他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不是来抓他的黄家或条子。
他拉着姚子楚,与其他人一起退到街旁,同时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与我们无关”。
刚才还拥挤不堪的街道瞬间清空,连那些笨重的菜车都麻利地移到路边。
一个浑身带血的男人亡命般跑来,边跑边喊“求求……救我……”,但道路两边一片安静,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发出声音。
像是体力不支,男人跑着跑着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腿上的血窟窿溅出一滩血。
看到他这副样子,身后追赶的人放慢了脚步,但手里的刀却举了起来,“你他妈跑啊!接着跑啊!”
他已站不起来,但双手还在绝望地往前爬,口中喊着“杀人啦……救命啊……”
黎亦卓一看这架势就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伸手掰过姚子楚的肩膀,“别看。”
眼前景物陡然变幻,浑身是血的人、恐惧的看客脸瞬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黎亦卓宽厚的肩膀,和街边的店铺——
是一间破庙。门脸不大,还被两边的猪肉铺和海鲜摊商贩各占了一块——一边挂着猪大肠,另一边摆着虾酱桶。
狭小的庙里供着一尊菩萨,因为年久失修,菩萨身上的油彩已经脱落,露出原本的土色。脏污的香炉里插满了暗黄色的香,燃尽的香灰堆在炉中,溢到供桌上。正在燃烧的香青烟袅袅,又给菩萨身上笼上一层新灰。
身后是鲜血的红,眼前是旧庙的灰,血腥味、燃香味、左右两旁的猪下水和臭虾酱味混在一起,并不好闻,但菩萨端坐龛中,低眉垂目,神色平和。似乎既看不到眼前的蛮景,也听不到身边的呼救。
噗呲一声,刀插进肉里,绝望的哀求变成一声凄厉的大喊,但只有一声,便戛然而止。接着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还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喊声。
随着脚步声远去,躲在街道两旁的人脸色逐渐放松,开始移动。黎亦卓也终于放开了按在姚子楚肩头的手。
等姚子楚转过身时,街上又恢复了热闹喧哗——人们照常买菜卖菜,站街女照样在揽客,嫖客照样色迷迷地挑选今天的露水情缘。连被轰到门外的野小孩,都照样呆坐在路边,等着捡食客碗底的剩饭。
如果不是人来往时会刻意绕开地上的那滩新鲜血迹,姚子楚都要怀疑,刚才那场当街行凶,是不是只是他的幻觉。
连破庙也恢复了生意。一个打扮浓艳的女人手里捏着一根刚点燃的熏香,嘴里念念有词地插到满满当当的香炉里,然后跪在脏兮兮的蒲团上叩了个头。
女人的裙子很短,她一跪,从后面就露出了裙底——里面什么也没穿。
她刚一走出庙门,肩膀就被看了半天春光的男人搂住了,她立刻换上招牌的笑,胸脯主动迎上男人的手掌,边说边笑地离开了。
她走过时,黎亦卓听到她说“这菩萨果然灵”。
庙里的菩萨依旧半闭双眼,神情平和,既不为惨死眼前的男人而悲伤,也不为揽到生意的女人而欢喜。
黎亦卓看着身旁表情复杂的姚子楚,像是安慰般道,“混混们斗殴罢了,常有的事。”
姚子楚没说话,他看了看街上熙攘的人群,又转头看了看庙里的菩萨。
黎亦卓顺着他的目光,也打量着这间破庙——儿时印象中高大的神像原来这么矮。
过了一会,他问,“你信佛吗?”
姚子楚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黎亦卓笑着摸了摸鼻子,“我们这种人,要按佛家那套,死后肯定是要下地狱的——还不如不信。”
姚子楚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不远处的骂声打断了——
“谁让你偷东西的!”
一个扎着围裙、满身油烟的胖男人手里拎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小孩双脚离地,小腿胡乱蹬着,但手里还抓着半块饼,正在拼命往嘴里填。
周围围了一圈人,都哄笑起来,“人家小孩不就吃了你一口泔水吗?至于吗?”
男人眉毛一挑,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颤,“泔水怎么了!我那可是要留着喂猪的!”
周围人继续起哄,“那你下次去他妈那,让她便宜点不就行了……”
“还不如等她长大,让她给便宜点……哈哈哈哈哈……”
下流的玩笑声此起彼伏,但小女孩充耳不闻,她嘴里塞得满满的,生怕被抢走这口饭。
“呃!”塞进去的饭太多,咽得又急,小女孩突然噎住,脸涨得通红,手脚开始慌张地乱摆。
一看这情景,男人只好嫌弃地松开了手,“吃吃吃!饿死鬼投胎啊!噎死你算了!”
哐当一声,小女孩摔倒在地上,但她顾不上哭,一个轱辘爬起来就往水井跑去。手里还紧握着那块饼。
黎亦卓站在一旁,双手抱臂,看得津津有味——他也是刚发现,原来看客视角这么爽。
他边看边点评,“……这会跑得倒是挺快……早干嘛去了……老板这么胖居然还能被抓到……这也太废物了……”
他边说边转头看姚子楚,这才发现,他的表情很严肃。
黎亦卓愣了一下,然后敛起笑容,讪讪地解释说,“这……这也不能怪人家老板……这小女孩一点机灵劲都没有……比刚才拿包子那个小男孩差远了……这种时候都得在远处躲着,瞅准机会抓紧拿,拿完就跑……怎么能被抓住呢……”
小女孩已经一溜烟跑不见了,老板骂骂咧咧地回去做生意,看客们也散了。只有姚子楚还站在原地,脸绷得很紧。
黎亦卓有点手足无措,他支支吾吾道,“早……早知道留给包子给她了……”
看着又恢复了热闹的市场,过了半晌,姚子楚才说,“一个包子,又有什么用呢?”
又是同一句。
姚子楚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黎亦卓贫瘠的词汇量不足以让他准确地形容出那是什么。但他却莫名想到了庙里的菩萨。
但不同的是,菩萨都是半闭着眼,而姚子楚则睁着眼,直视眼前的纷乱。
黎亦卓心里有点苦涩。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一个妓女生的小孩,都不一定知道爸爸是谁——就算知道了也没人认。在妈妈和嫖客的嫌弃中长大。妈妈在屋里……忙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瞎逛——去林子里劈柴,去地里摘野果,去小摊前蹲着捡别人吃剩的饭……
再长大点,女孩就继续干这行,连家都不用搬。男孩就去给附近的黑帮当马仔,要么死在斗殴里,要么死在条子手里,要么爬上去,当了头头,再死在更高一层的斗殴或条子手里……就算给了他一个肉包子,又有什么用呢。”
姚子楚听得很苦涩,“就没有别的出路吗?”
“别的出路?”黎亦卓微微一笑,“你不会是要说……让他们出去好好学习、回来建设家乡吧?”
他语气轻松,但姚子楚却没有笑。
黎亦卓胡乱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油是抹掉了,但又沾了一手灰。
他轻轻拍了拍姚子楚的肩,“各有各的活法。你又不是菩萨,度不了别人。”
回去的路上,天很快就黑下来了。行走在夜色里,即使不说话,也不显得太尴尬。
姚子楚低着头,仔细分辨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黎亦卓对这种路倒很熟悉,但他却没敢去拉姚子楚的手,只是走在他前方两步远的地方,帮他引路。
还没走回那间破旧的木板屋,黎亦卓突然听到很轻微的悉悉索索声。这么多年刀尖舔血练就的直觉让他立刻停下脚步,并用手拦了一下身后的姚子楚。
姚子楚吓了一跳,忙也止住脚步。
两人快速蹲下,猫着腰往前走了几步,借着灌木丛的遮挡看到,不远处他们住的小院里,有人影攒动。
“在这等我。”黎亦卓小声地说,然后俯低身子,悄悄上前探查。
几个男人站在他们住的小院里,正举着火把四处翻找,他们换下来的衣服、姚子楚买的药都被扔在外面。而旁边的房子里,那个好心的房东女人和她年幼的孩子正跪在院子中间,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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