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喻季灵疾步跑向喻勉,质问面前的道人:“放肆,你是何人?”
道人神色淡漠,他走到早就熄灭的火堆旁,从里面捡出被烧出黑色痕迹的牌位,用自己干净的衣袖认真地擦去上面的痕迹。
喻勉低低地笑了出来,染着血的唇角扬起一个疯癫的弧度,似是嘲讽,也似是畅快,看得喻季灵心生寒意。
喻季灵心想他怎么还能笑出来?别是被打坏了脑子,他担忧道:“大哥?”
喻勉毫不在意地擦去唇角的血迹,他勉强撑着喻季灵的肩膀站起来,与看过来的道人四目相对,“道长修炼多年,想不到还是看不透这滚滚红尘。”
他语带戏谑,瞥过道人手上的牌位,挑衅地问:“敢问道长,所修何道?可有大成?”
喻季灵收紧指尖,愣怔道:“他是…他是…”
道人注视着手中的牌位,片刻后不以为意地放下牌位,目光镇定地望着喻勉,“假的。”他说。
喻勉悠悠道:“我从未说过牌位是真的,是道长沉不住气。”
第70章 承载
道人就是南山观的道长冲虚, 他俗家身份是琅琊书院的二当家喻惟心,也就是喻勉和喻季灵的亲身父亲。
喻惟心生性纯和,博学洽闻, 曾担任琅琊书院的山长和讲师,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不是惟心山长的学识,而是他与姜氏女的伉俪情深。
喻勉和喻季灵的生母是姜氏的旁支血脉, 闺名唤作琳琅, 琳琅的身份自是比不上血脉正统的姜家女,但喻惟心少年时在姜家对她一见钟情, 并且非她不娶。
性情绵和的少年第一次对一件事情的态度那么坚决, 好在琳琅虽是旁支血脉,却也性情和顺, 知书达理,她也对惊才艳艳的少年郎一见倾心, 两人就此结为夫妻,多年来琴瑟调和——这曾是琅琊的佳话。
可惜好景不长在, 二十三年前,琳琅在生喻季灵时难产,她拼尽全力生下喻季灵,自己却亡于血崩。
喻惟心在得知妻子故去后一蹶不振,他在家颓废数月, 之后便心灰意冷地消失在南山,再之后的几年,南山观出现在众人视野中,观中道长名曰冲虚, 冲虚道长在南山布下层层迷阵,避免了南山的奇珍异草遭人毒手, 他曾被视为南山的神灵。
冲虚道长上下打量过喻勉,确信他并无大碍后,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该来此。”
“咳咳,不该来也来了。”喻勉咳了几声,他扶着喻季灵的手腕,对冲虚道长说:“我找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冲虚道长的目光似不经意地略过喻季灵,语气仍旧淡然。
“白鸾尾。”
冲虚道长又看向喻勉,问:“你的手足没好利索?”
喻勉道:“不是我。”
冲虚道长的目光慢慢地落在喻季灵身上。
喻勉说:“也不是他。”
冲虚道长微挑眉梢:“?”
“是我的心上人。”喻勉开门见山地说:“他如今危在旦夕,急需白鸾尾救命。”
冲虚道长不为所动,他淡淡道:“南山的规矩,你应是清楚。”
喻勉不以为意道:“你当年不也给了孙老头一棵来救我的命?”
“那是你命大,恰好碰上了七年之期。”
喻勉顿了顿,而后不乐意道:“我以为,你会理解我。”他往前迈了一步,诚恳道:“父亲,方才你以为我烧了母亲的牌位时突然出现,难道不是因为心里还有母亲?”
“永失挚爱之苦,你也尝过的。”喻勉眸光微闪,他郑重地望着冲虚道长:“父亲就当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帮我一次。”
冲虚道长淡淡道:“勉儿,你不适合打感情牌,尤其别拿你母亲当幌子。”
喻勉收起满脸悲戚之色,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你不肯帮我?”
“带他过来。”
喻勉威胁道:“那就别怪我不留情…”他微微拧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带你的心上人过来。”冲虚道长重复。
喻勉半信半疑地望着冲虚道长:“……”
喻季灵小声提醒:“他答应了。”
“为何帮我?”喻勉警惕地看着冲虚道长:“你在打什么主意?还是说你另有打算…”
冲虚道长平静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他问:“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喻勉的脸色古怪起来:“……”
“竟是连信任人的能力也没有了吗?”冲虚道长继续问。
喻勉不以为意地嗤了声。
冲虚道长说:“守山人既然肯放你们进来,那就说明你的心上人值得被救,草药本就作救人之用,我又何必死守规矩?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喻勉打量着冲虚道长,慢慢道:“你倒是明白。”
冲虚道长微微颔首:“去带你的心上人过来吧。”
“还有一事。”喻勉叫住正欲转身的冲虚道长。
冲虚道长回身。
喻勉推了把喻季灵,道:“这是你小儿子。”
冲虚道长的脸上毫无波澜,他淡淡道:“贫道已出家多年,早已了结尘缘。”
听到这句话,喻季灵暗暗攥紧了掌心:“……”
喻勉眸光微闪,不以为意地瞥了眼冲虚道长:“装模作样。”
两人下山途中遇到了荆芥和姜云姝。
荆芥的手臂受了轻伤,姜云姝正在帮他包扎,但是姜云姝靠得太近,荆芥有些不自在:“先生…没事的,不碍事。”
姜云姝抬头,神色平静地说:“莫非你以为我在占你便宜?”
“……”荆芥憋红了脸,艰难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姜云姝眼中带了些笑意:“开个玩笑。”
“啊?哦…”荆芥老实下来,任由姜云姝帮他处理伤口。
“受伤了?”喻季灵的声音突然出现,荆芥赶忙收回被姜云姝握着的手,他低头看着地面,轻声应了声:”嗯,不碍事,幸好先生赶过来了。”
姜云姝看喻勉一幅形色狼狈的样子,主动问:“你们见到冲虚道长了?”
喻季灵神色黯然地挪开眼神,并不回应。
喻勉道:“见到了,也交手了。”
“如何说?”
“要把左三带过来。”喻勉言简意赅道:“先回书院吧。”
喻季灵率先朝前走去,似乎十分不愿意在此处多呆。看着喻季灵落荒而逃的背影,姜云姝看向喻勉,发现喻勉也正盯着喻季灵,那双惯常无波无澜的眼睛里,闪过几分关切之意。
姜云姝道:“季灵似乎有心事。”
喻勉淡淡道:“老头不愿认他。”
“……”姜云姝沉默一瞬,又道:“季灵看似心高气傲,其实最重亲情。”
喻勉听不出情绪地应了声。
一天一夜的行程结束,几人回到书院时,正赶上书院最后一波灯会。
左明非打听好喻勉回来的时辰,早早地在门口等着,看到喻勉出现在视野中,左明非迅速提起手边的花灯,飞快地朝喻勉跑去:“行之。”
喻勉正在思索着什么,听到这朗润轻快的语调,他抬头,先是看到左明非身着墨绿色的缎面广袖长袍朝他奔来,紧接着,在距离喻勉两三步的时候,左明非站着递出手里的花灯,“送给你…”
话还没说完,喻勉便主动缩短这两三步的距离,他脱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到了左明非的肩头,“胡闹,外头冷,出来不知道披件衣裳吗?”他轻声数落。
左明非抬头望着喻勉笑,“我哪有那么虚弱?”
喻勉不动声色地盯着左明非,迫于他的威压,左明非笑着讨饶:“好了好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喻勉满意了,他这才看向左明非手中的花灯,问:“出去逛灯市了?”
“没有。”左明非再次提起花灯,示意给喻勉看:“这是我动手做的,原以为你赶不回来,我便想着替你守一夜灯,幸好你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过节,送给你。”
听到左明非的话,喻勉心里熨帖到不行,他寻思着,元宵节还未完全过去,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也算是美事一桩…
下一瞬,左明非便看向喻勉身后的几人,温和道:“诸位便一起罢,我已备下宴席,只等诸位了。”
喻勉:“……”
姜云姝推辞说有事,带荆芥离开了。
倒是喻季灵,活像个没眼色的,他三两步越过左明非和喻勉,直奔宴席而去。
左明非看出些什么,他对喻勉道:“季灵怎么了?”
喻勉微微呼出口气,抱着手臂缓缓道:“求不得。”
喻季灵闷头喝着酒,左明非委婉地劝道:“季灵,这边有热菜。”
“别管我!”喻季灵兀自灌下一壶酒,怅然若失道:“你们又不是真的想管我…哼,你们以为…我稀罕么?”
他使劲地抽了下鼻子,低声道:“又不是我乐意的…”
左明非没听清,询问:“什么?”
“我说!又不是我乐意出生的!母亲又不是我乐意害死的!”喻季灵红着眸子低吼出声。
喻勉握着酒杯的手停住,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喻季灵。
喻季灵恶狠狠地灌下一口酒:“…父亲离开书院是我害的吗?就连…就连大哥也离开了琅琊,他宁愿跟白家那小子一起,也不愿留下…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讨厌我,他也讨厌我…”
“喻强。”喻勉沉声唤道。
喻季灵再也忍无可忍,怒吼:“你讨厌我,甚至给我取的名字也是敷衍!”
喻勉望着满腹委屈的喻季灵,最终道:“你出生时身体孱弱,差点活不过来。”
“我知道,其实你们都巴不得我死了吧。”喻季灵自嘲一笑。
“名字往往承载家中族老对个人的期望,我幼时贪玩,父亲希望我勉励上进,便取名为勉。”喻勉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顿了顿,喻勉的声音更低了,他继续道:“那时候,我看你小小的一团,也不知能活还是不能,便想着,只要你的身体能强健起来,纵使日后是个傻的也无所谓。”
强是身强体壮的强,很朴实的愿望,很简单的意思。
喻季灵沉默了:“……”
喻勉百无聊赖地晃了下杯中的酒,说:“事实也如我所愿,你长大了,长得…很好。”
喻季灵扑哧笑出了声,他别开脸擦了擦,笑骂:“你以为是萝卜吗?还长得很好,你怎么不说是收成不错?”
“确实不错。”
“……”
喻季灵最终醉倒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喻勉叫人来把他扶下去,嫌弃道:“矫情。”
左明非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托着腮,微笑道:“我今夜才觉得,行之原来还是个好哥哥。”
喻勉:“……”
喻勉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偶然这么表露情绪,还被左明非看到了,这多少让他有些不自在,但他面上并无表现,甚至还云淡风轻地问:“羡慕?”
“有何好羡慕的?若你是我的好哥哥了,还如何做我的情哥哥?”左明非笑意盎然,那张风华卓然的脸看起来比灯色还要缱绻。
第71章 搏
闻言, 喻勉抬眸瞧了左明非一眼,只一眼,他便陷入到左明非的眼中, 仿佛惊雷在后脑轰响, 喻勉惊觉,似乎在任何时候, 只要他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就一定在回望着他,从前喻勉以为无数次的四目相对是巧合, 此刻他渐渐明白, 那些他以为的对视,不过是他偶然回眸, 而左明非一直在等罢了。
数段回忆在喻勉脑海中浮现,朝堂之上, 牢狱之中,或是街头巷尾, 也或是宫廷盛宴,在那些地方,不经意的回身间,他总会碰上左明非的目光,那些目光是温和友善, 也是欲言又止,是关切担心,也是心向往之。
此时此刻,左明非闲适地托着腮, 眉眼弯弯地望着喻勉,他眸似秋水, 灯色点缀在他眉梢眼角,良辰美景惊不起他内心的半分波澜,他只专注地望着喻勉,好似要一直看下去那般。
喻勉心中升起几分若有若无的怅然,他掩盖住心中的复杂滋味,注视左明非:“不累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喻勉并不指望左明非能给他回应,但左明非却摇了下头。
喻勉只当他饮酒饮多了,却还是顺着他道:“你可以过得轻松些。”
抛开那些少不更事时的理想,像其他官宦人家一样,娶妻生子,步步高升。
“可是没有你。”左明非缓慢地摇了下头,他笑了下,伸手覆盖在喻勉的手背上,缓缓道:“我近来时常做梦,那些梦不好…我不喜欢…“
喻勉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问:“是吗?你梦到什么了?”
“有时候,是白兄入了大牢,我亲眼看着他被折磨而无能为力…”
“还有其他人被殴打致死的场面,那些人都是白兄的朋友…”
左明非声音低低地诉说着,他藏在玄色大氅里的身体微微颤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无助,于是身体不住地往喻勉身边靠近,“最终,白兄喝了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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