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华阳太后的仪仗远去,赵琨轻轻地拍一拍赵政,“我帮你抄一半。”
赵政摇头:“不可,祖母太后发现笔迹对不上,还会罚我。”
才抄书十遍而已,跟他在赵国当质子遭受的磋磨和羞辱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赵政掀起外袍,看了看两只鹘鹰(海东青)。小东西刚才突然就没声了,他有点担心。
这两只海东青幼崽非常胆小,瑟缩在一起,对着他们唧唧啾啾哑哑一阵乱叫,不时地扇动一下小翅膀,可可爱爱。
赵政莞尔:“小鹰,你们在说什么呀?听不懂。”
赵琨托腮思考,认真地翻译道:“啾啾啾,求投喂。”
两只海东青幼崽,一个人,一共六只黑色的眼珠望着赵政,这一刻,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似春水一般漫过他心头的千丈冰原。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袋子,解开系绳,倒出一颗方形的手工饴糖,喂给了赵琨。
赵琨含着糖:???
政哥,你才摸过小鹰,没洗手!!!
这天晚上,宜春宫的宫女和宦官都被华阳太后打了板子,赵政给他们放假了。
赵政对着羽人宫灯,开始抄写《仪礼》。赵琨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替他研墨。
时光安静地流逝,墨香弥漫,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却异常融洽。
为了照顾小鹰,赵琨让终黎辛回猗兰殿告诉月夕姑姑,他要在宜春宫住上一段时间,请萱姬不要担心。还有,一定要记得替他给那些盆栽浇水。
终黎辛木讷地答应了一声,直接转身离去。他没有跟宜春宫的主人赵政告别,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赵政若有所思地望着终黎辛的背影,压低了声音问:“小叔父,你这个护卫,是不是有点愣头愣脑?”
赵琨莞尔:“我觉得挺好。就是跟着我,有点委屈他了。终黎辛的武艺在那一批护卫中是数一数二的,因为他妹子生病,花光了积蓄,没钱贿赂詹事官,才被分配到我这里的。”
当时赵琨还没有崭露头角,依然是众人眼中的小笨蛋,文不成,武不就,一看就毫无前途。詹事官还对终黎辛说:你愣,公子琨傻,十分般配。然后那个詹事官就被子楚收回了官印和绶带,卷铺盖滚出咸阳城了。不过,赵琨和终黎辛相处愉快,一个不想换护卫,一个不想换主子,于是决定维持原状。
赵琨和赵政一起给海东青搭了一个温暖的小窝,两只小家伙的确不会自己吃东西,肉糜放在面前,都傻乎乎的,也不去啄食,就知道大张着嘴,煽动着小翅膀等他们投喂。
必须喂进嘴里,还得严格控制分量,不能把小鸟给呛着。赵琨灵机一动,用竹筒和芦苇杆制作了一个临时的注射器,将肉糜粥装在注射器中,一滴一滴地喂给两只海东青幼崽。
小鹰跟小婴儿一样难养,三四个小时就要喂一次,一天要吃四五顿。稍微饿着了,冷着了,就没有精神。赵琨和赵政轮流喂食,坚持了四十多天,总算磕磕绊绊地把两个小家伙给养活了。海东青幼崽的体重翻了好几倍,看尾羽的长度,依旧是未成年,但羽毛已经基本长齐,相当漂亮。
亲手带大两只雏鸟,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小鹰和赵政有点相似,从最初的防备心超强,时刻警惕,不容易接近,到慢慢地信任赵琨,会对他露出柔软的肚皮。这是危险的猎食者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这种全然地依赖和信任,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成为脆弱的小生命的守护者之后,始皇崽崽的变化真的超级大。
私下里,已经瞧不见初次相遇时,赵政身上的那种孤狼的气质。他会在海东青主动贴贴的时候,温和地接纳,爱不释手。甚至显出几分青少年儿童特有的朝气蓬勃。
赵琨还给两只海东青起了名字,姐姐叫花朝,弟弟叫霜降,都是好时光。
赵政捧着竹简读故事给海东青幼崽听。霜降把小脑袋贴在赵政的手臂上,不动也不叫,仿佛在乖巧地倾听。
花朝活泼一些,赵琨拿着小弹弓,将一枚秦半两(钱币)弹出去,花朝就飞着捡回来,一人一鸟,玩捡钱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铜钱还没落地,已经被花朝凌空衔住,眨眼间又送回来,放在赵琨的掌心。不愧是飞得又高又快的海东青,棒棒哒。
然而赵政又有了新的烦恼——他的功课居然是学室中垫底的,先前住在邯郸,赵国不给他请启蒙老师,秦国也不给他请启蒙老师,赵姬只教他认字。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除了射、御这两科,他样样被成蟜压上一头。
对此,赵琨说:“问题不大。几个月以前,我礼、乐、书三科还是倒数第一呢,现在不也赶上了?我给你补课吧?”
自从那年夏天,在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少年满心疑惑,唇角挂着一抹戏谑的笑容,好奇地问:“S老师,你从哪里看出我有天赋的?”班上数学成绩比赵琨好的,双手都数不过来。S老师一定是新来的,压根就不了解他那相当炸裂的“战绩”。
S老师没有笑,他说:“试卷是我出的,有两道题超纲了,只有你答对。大多数人都会的基础题,你反而容易丢分。说明你有天赋,但是基础薄弱。这不是偶然,赵琨,我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这次竞赛,希望你不要错过。”
那个时期的赵琨,敏感又自卑,然而S老师说:存在即合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无是处的存在。哪怕是一只人人厌恶的蟑螂,也能入药,提取出可以修复创伤的成分。
也没有绝对完美的存在,玫瑰有刺,太阳有黑子,月亮有坑。不要轻易否定任何人,被别人否定的时候,也不要焦虑。从某个角度来说,所有否定都是片面的,以乌鸦为正常的标准,那天鹅也算离谱。让漂亮国麻省理工的教授用双手去种地,不一定比得过华夏的农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人啊,先学会接纳自己,与自己和解。不要拿自身的缺点去和别人的优点相比,不要对过去耿耿于怀,好好体验当下的生活。
后来,赵琨去过很多地方,遇见过欣赏他的人,也遇见过讨厌他的人。十八线小城市的老教学楼,那年夏天透窗而入的灿烂阳光,那种光明和温暖一直陪伴着他,从未消失。
所以,每次遇见想学习,却因为方法不合适等各种原因,成绩不太理想的小伙伴,赵琨都会忍不住给对方补课。
当赵政又一次被华阳太后训斥,私下找到赵琨,有些迷惘地问:“叔父,我是不是真的不如成蟜?”
赵琨毫不犹豫地摇头:“怎么可能?政儿比成蟜强多了,谁这么没眼光?”
赵政看上去闷闷的,显然有些失落:“祖母太后让我和成蟜比赛背诵《诗三百》,啊!”
没有旁人在场,赵政所有的小情绪都在这声拖长的“啊”里展露无疑。
赵琨掂起脚,摸了摸大侄子的头:“庄子说过——像骐骥那样的千里马,奔跑起来可以一日千里,如果让它去捉老鼠,甚至比不上野猫。所以,不是你不如成蟜,是母后选了一个你不擅长,但成蟜很擅长的科目,让你们比。下次你跟成蟜比射箭、比书法、比秦律、比数术。”
哼,始皇帝只有一个。会背《诗三百》有什么稀罕?
叔侄俩说着话,并肩穿过曲折的回廊、盛开的梅林,宫墙的另一侧突然传来闷哼声、惨叫声。
赵琨悄悄爬上一棵歪脖子梅花树,探头看了看,只见熊柏带着好几个小跟班,对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孩子一阵拳打脚踢。成蟜在旁边拍手叫好。
第7章 始皇崽崽尚小,挼一把。
赵琨顺着树干溜下去,附在赵政的耳边,放轻声音说:“熊世子又带着人殴打同窗,成蟜也在,还拍手笑呢。”
他其实够不到赵政的耳朵,然而朝夕相处了四十多天,已经形成默契,赵政自然地半低着头配合他的动作,跟他咬耳朵说悄悄话,“熊世子唤祖母太后一声姑姑,在宫里可比咱们有脸面多了。不要管闲事,咱们讨不了好。”
这话倒也没错,一旦闹起来,华阳太后必定偏向成蟜和熊柏。秦王子楚并不管这些小事,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过问宫中的琐事。
赵琨握拳,指甲微微刺痛了掌心,黯然地跟着赵政往前走。
宫墙的另一面,惨叫声渐渐虚弱,已经带着几分绝望的意味,但拳脚击打身体的动静仍然一声声一下下地折磨着赵琨。听起来当真是毫无顾忌,根本不怕打死人。
不行,他做不到装聋作哑,假装无事发生,看见了就是看见了!
赵琨毅然转身,发现赵政也几乎同一时间停下脚步,调转方向,视线相对的瞬间,无需再多说什么,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决定。
望着赵琨那微微泛红的眼尾,赵政叹气,用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口吻说:“我就知道叔父过不去心里这道坎,走,今日就陪叔父书生意气一回,‘虽千万人吾往矣!’跟他们拼了,大不了挨罚。”
赵琨一把拉住大侄子,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分头行动。你去请王先生救人,我来拖延时间。放心,母后不会重罚我的,一会儿你别露面。”
他献给子楚的种田书,治粟内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国粮食)看了都说好。子楚已经派人帮助赵琨在他的封地镐池开荒三千亩,加上原本就有的七百亩上好的水浇田,赵琨已经成为超级农场主。冬天的时候,耕地全部深翻过一遍,上了适量酵熟的羊粪,就等着他去主持春耕事宜。不看僧面看佛面,华阳太后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他怎么样的。
毕竟耕、战都是一等一的国家大事,耽误不得。秦国百姓有两套晋升途径——一、军功封爵。二、农耕封爵。谁能生产更多、足够多的粮食交给官府,也能封爵。
赵琨像只小猴子一般顺着歪脖子的梅花树爬到了高高的宫墙上,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朝熊柏丢过去。
熊柏被花枝打了头,抬眼看见赵琨骑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笑吟吟地折了一枝梅花,假装又要往熊柏的头上扔,还一本正经地说:“今日请熊世子赏花。公子成蟜要不要一起?”
成蟜愕然道:“才不要!”
他被骗好几次了,有点应激反应,下意识就想避开。等看清楚只有赵琨一个人,王博士不在,就捡起地上的花枝,朝赵琨扔过去。然而花枝这种东西,从下往上扔阻力大,费劲不说,还扔不高。根本没打到赵琨。
熊柏火冒三丈,丢开蜷缩在地上的小孩,一个箭步窜到墙根下,瞪着眼道:“镐池君,你再砸我一下试试?要你好看!”
“试试就试试。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我决定满足你,不用谢。”
赵琨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揪下一个花苞,扔在熊柏的脸上。那位紧紧缩成一团的同学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仍然躺在地上,似乎一下子站不起来。他的头发被扯散了,乱糟糟地遮住了小半张脸,一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赵琨,一眨不眨。
赵琨很是焦急,用口型说:跑啊!
熊柏气得七窍生烟,抬手指向赵琨,低吼一声:“捉住他!”
几个小跟班冲上前,仰头望着远远超过他们身高的宫墙,不知所措。就算把大人(爸爸)喊来,好像也够不到赵琨。
其中一个小跟班说:“镐池君,你下来!”
赵琨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优哉游哉道:“有本事你们上来啊!”
话音未落,只见另一个小跟班从芍药花圃中抽出一根又粗又长又直的木棍,挥了两下,呼呼带风。
成蟜蹲在芍药花圃边上挖了挖,撬起一块松动的地砖,双手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将刻着吉祥话“千秋无期”的赭红色土砖塞进熊柏的手中,亢奋地提议:“用这个砸他。”
赵琨:“……”
他单手在墙头一撑,顺势站起来,溜了,溜了,这群可怕的小恶霸,这可是秦汉时期的实心方砖!超级结实。这一砖头要是砸中要害,他人就没了。一旦砖头棍棒齐上,少说也得伤筋动骨。
赵琨张开双臂,保持平衡,顺着宫墙跑得飞快。曾经的校霸也不是白给的,哪怕他心中急急如丧家之犬,看起来照样十分淡定,跑酷的姿势潇洒帅气,颇有几分飞檐走壁的视觉效果。
熊柏猛地用力抛出砖头,被赵琨侧身躲开。只听“哐当”一声,赭红色的方砖落在宫墙的另一侧,撞断了一根树枝,又将地面砸出一个小坑。
王绾被赵政喊出来,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只见赵琨已经跑到一整面宫墙的尽头,他凌空一跃,上了房顶。每一步都伴随着踩裂屋瓦的声音。王绾十分忧心他的脚。如果鞋底子薄一些,很容易就被碎瓦片扎透。
成蟜和另外七八个孩童在下方,一边追着赵琨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棍子、小木剑,口中咋咋呼呼地乱叫一气。
熊柏正在爬墙,蹭得灰头土脸,活像一只小花猫。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抓起一块尖利的碎瓦片就狠狠地丢向赵琨。
“咻!呯!”
赵琨被砸中膝窝(腘窝),当即抱着腿蹲下,看上去很痛的模样。
王绾暴喝一声:“熊柏!”
刚爬上宫墙的熊柏一个没稳住,一脚踩空,“吧唧”一声挂在墙头,大半个身体悬空,差一点就掉下去。他紧紧地攀着墙壁,惊魂未定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天呐,先生救我!”
王绾大步走过去,先将熊柏接住,放在地上。又担忧地看向赵琨,对宫廷郎卫吩咐道:“快,去搬一架梯子过来!还有,镐池君伤到腿了,替他请个侍医。”
赵琨还是痛得厉害,他松开按在膝窝上的手,发现掌心染了一点淡红的血迹,原来碎瓦片锋利,居然扎破了皮肤,好在伤口不大,出血量很少。
他缓缓地坐在屋檐上,疼得微微抽着气,对王绾说:“王先生,明华殿前方的芍药花圃边上还有一个同窗,他被熊柏打得都不动了!先救人!”
王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撩起拖在地上的官袍下摆,一溜小跑。然后,他在花圃边上捡到了一个满身脚印和伤痕、气息奄奄的小孩。
这孩子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衣衫凌乱有血迹、头发更脏更乱,脸上还沾着泥土,根本看不出是谁。
王绾有过从军的经历,知道重伤员不可轻易挪动,万一骨头错位,更不好医治。他让人寻了一块木板来,抬着这个学生去找侍医。
虽说侍医通常只为秦王以及赵氏王族的成员服务,但赵政、赵琨、成蟜都在场,通融一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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