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琨单手扶额:“我是去领罚,就别买一送一了。你帮忙把曲辕犁图纸和杂交小麦实验设计交给王上过目,就说杂交小麦实验虽然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但是只投入少量的人力、耕牛和农具,就可以培育出亩产八百斤2左右的小麦,王上会来捞我的。”
赵政霍地一下站起来,惊讶地问:“亩产八百斤?!叔父,欺君可是死罪。”
要知道,咸阳城外上好的水浇地,由经验最丰富的农夫来耕种,亩产也不会超过300斤。
赵琨胸有成竹道:“在正事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了亩产八百斤,只会多,不会少。快去!”生态农业、生物统计、生命科学应用,他是专业的。给他全套设备,育种没问题,动植物组培、动植物疫苗、转基因作物他都能搞出来。
“嗯,我现在就去。”赵政不再废话,带上帛书,去章台宫找他父王。
崔女史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催促道:“镐池君,请。”
赵琨仍然四平八稳地坐着,他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袍下摆,又慢条斯理地卷起裤腿(袴)。示意崔女史看他腿上的纱布。
这年头,汉服的裤子都是“开裆裤”。赵琨腿上这种用柔软的细绢制作的裤子,叫作“纨袴”,齐纨鲁缟,都是上好的丝绢,这就是纨绔子弟的由来。政哥也穿着同款的“开裆裤”。
赵琨试图解释:“不是我不配合你的工作,瞧我这腿,目前根本走不了路,再过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下地。别急,等他们用步撵来抬我。”
崔女史瞠目结舌——成蟜只说打了一个破落户,可没告诉华阳太后,赵琨也受伤了!公子成蟜欺负一个破落户,没人敢追究,打了也是白打。但如果赵琨这条腿也是他打的,殴打小叔父,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赵琨将裤腿和衣摆放下去,又拿起筷子,优雅地夹起一块鹿肉,蘸上肉酱送入口中。取干净的手帕包了几块点心,又换上一方新手帕,将五香肉脯全部包起来。和点心一起装在一只小盒子里,揣进怀中。看崔女史急得不行,他才用帕子擦擦嘴,再擦擦手,慢悠悠地起身,让终黎辛扶他登上步撵。还不忘嘱咐小宦官好好照看甘罗,不要怠慢。
崔女史观察赵琨走路的姿势,腿是真的不太方便。
更漏(计时器)即将滴尽,华阳太后望着从南面的窗棂透进来的朝阳,正等得不耐烦,小宦官通报说镐池君已经到了。不等她率先发难,崔女史快步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距离太远,赵琨一个字也听不清。等他被抬到跟前的时候,只见成蟜和熊柏都在,华阳太后面沉如水,视线落在他的左腿上,“免礼吧,你这腿,徐御医怎么说?”
赵琨拱手道:“多谢母后。徐御医说,不能用力,让我先静养半个月,然后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走路。”
熊柏急吼吼地插嘴:“姑母太后,镐池君骗人!我就用碎瓦片丢了他一下而已,怎么可能伤得这么重?”
赵琨立即反驳:“熊世子一拳能打断甘罗两根肋骨!如此惊人的力气,我没缺胳膊断腿,还能坐在这里,说明我运气好。不信让太医令前来验伤,请母后给我们做个见证。”
“熊柏,闭嘴!”华阳太后赏赐了一些名贵的补品给赵琨,“镐池君,你可以回去了。”
赵琨暗暗地攥紧了拳头:“母后,成蟜和熊柏差一点就打死人,不应该严惩吗?”
华阳太后有些诧异地看了赵琨一眼,仿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一个破落户,打便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人不是还没打死吗?怎么着,你还想把亲侄儿暴揍一顿,去给那个竖子赔罪不成?”
赵琨感到深深地窒息,这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他跟这些战国末年的权贵难以沟通。他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在华阳太后的眼中,人和人生来就不平等。还有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他路过赵国,因为围观“偶像”孟尝君的人群中有人嘲笑他身材矮小,甚至发出了轻蔑地嘘声。于是孟尝君大怒,随行的门客跟他一起跳下马车,拔剑砍杀了几百人,毁掉赵国的一个县才离开。时人提起孟尝君的时候,照样都是溢美之词。这里是战国,不是新世界。
“母后,我不要赏赐,我要他们向我道歉!保证从今往后以礼相待,井水不犯河水。”
华阳太后抚着指甲上鲜艳的蔻丹,过了半晌,才说:“赵琨,本宫对你客气三分、容忍一些,你就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这事你也有错,哪有当叔父的,帮着外人戏弄侄儿,给你脸了是不是?别以为献上指南针、种田术,在朝中博了些好名声,本宫就不敢动你!来人,送镐池君去祠堂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分得清尊卑贵贱、亲疏远近,再放出来。”
赵琨:“……”
什么叫“你也有错”?既然承认成蟜和熊柏有错,至少意思一下,大家一起领罚,怎么就盯着他一个?
他心头一万匹泥马狂奔而过。
百年前的老祠堂,里边供奉着历代祖宗的排位,墙壁、梁柱的木料严重老化,风一吹就呜呜咽咽的,仿佛鬼哭,加上光线过于幽暗,显得阴森森的。
赵琨刚被抬进去,就觉得全身冷飕飕。随着其他人都退出祠堂,只留下他一个人,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琨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唯物主义世界观都在动摇,一会儿怀疑有虫、有老鼠、有蛇,一会儿又怀疑有鬼。
就在他有点崩溃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线天光透了进来,赵政一只脚踏进门槛,温煦的春日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香案附近,让祠堂不再那么阴森可怕。
第10章 捞弟弟,这件事挺急的。
清冷的声线冲淡了祠堂中的腐朽气息。
也将赵琨从恐惧、沮丧之类的负面情绪的深渊之中拉回现实。
这间祠堂仅有的几扇窗户都被封死了,还悬挂着不透光的帘幔。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赵琨的脑子里一直在播报各种惊悚事件,比如某个小孩在乡下的祖屋里睡觉,被老鼠咬掉了两根脚趾。某个受伤的小孩被关在柴房里,伤口上渐渐爬满了蚂蚁。还有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眼前就是这样什么都看不清的浓稠的昏暗,完全密闭的……
要说害怕,他其实也不是很怕,毕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就算这世上真有鬼,大约也不会来找他。要说不怕,偏偏又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总感觉伤口一阵阵发痒,像是有虫子在身上乱爬,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赵政伸手想将赵琨扶起来,赵琨毫无反应,他的手指特别冷,根本不是正常的温度。指尖相触的一刹那,冰得赵政颤了一下。
借着不太明亮的光线,赵政发现小叔父有点不对劲,从他进来开始,小叔父就没发出过任何声音,太安静了,与整个世界都有一层微妙的隔阂。
为了防火,祠堂里禁止使用炭盆取暖。几个宦官进进出出,送来热水、羊毛毯、御寒的衣物……
赵政半蹲下来,对着赵琨的掌心哈了一口热气,替他搓了搓,掌中冰凉的手指渐渐恢复温软。
“叔父,你怕黑?”
这一瞬间,赵琨好像一粒浮尘,已经在虚空中游离许久,终于落到了实处。
秘密陡然被戳破,赵琨嘴硬道:“你才怕黑!”
他不是单纯的怕黑,他更怕被关在密闭的空间里,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他一个活人。
赵政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紧挨着他坐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祠堂的门又被两名宦官关上,并且锁住。
视野再次陷入一片深沉的幽暗,赵琨不装了,抓着大侄子不放,说:“祠堂太冷了,咱们挤一挤,暖和。”
赵政含糊地“嗯”了一声,尾音下降,似乎在笑,光线太微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寂静了三秒钟,赵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政儿怎么也被关进祠堂了?”
赵政道:“早有眼线将祖母太后要罚你的消息告诉父王了,我才到章台宫,父王已经在打听祖母太后的心情怎么样,准备来救你。我怀疑成蟜和熊柏根本就没有对祖母太后说实话,那些宫人又畏惧他们,不敢多嘴。就把我看见的听见的都告诉父王和祖母太后,父王暴怒,抄起一根靠在墙边的竹竿子就打成蟜,把竹竿子都打断了。可惜祖母太后太偏心,油盐不进,非说成蟜该罚,但是你顶撞她,也该罚,至少要关七天。父王还在劝,让我先来瞧瞧叔父。祠堂阴冷,叔父又有伤在身,父王很是担忧呢。”
赵琨:这也不奇怪,华阳太后很忙的,她要盯着秦王子楚,要警惕吕不韦的小动作,还得监视着后宫、朝堂的一切风吹草动。培养情报人员不容易,总不至于专门派人跟着一群六至十二岁的孩童,所以小孩子之间的事,成蟜和熊柏说什么,华阳太后就听什么,被蒙蔽了。成蟜又一向骄纵,一般人不敢指责他撒谎。
身边有人陪着,就不像刚才那样心慌,赵琨从怀里摸出装着点心和五香肉脯的小盒子,打开来,“你朝食都没吃几口,饿坏了吧,一起吃点。”
赵政迟疑:“这么黑,看都看不见,怎么吃?”
赵琨挼了他的小脑袋瓜一把:“就这样吃,难道还能吃到鼻子里去?”
于是叔侄俩摸黑吃东西,有时候碰巧摸到同一块点心,就掰开来,一人一半。有时又嘻嘻哈哈地抢着吃,一片肉脯,赵琨先一步抢到了,赵政没有抢到。赵琨得意地大笑三声,将肉脯喂给赵政。
话说子楚说尽好话,终于让华阳太后同意只让赵琨在祠堂中反省一天。
其实子楚不相信赵琨能培育出亩产八百斤的小麦,从未听说哪里有这样高产的粮食作物。
不过,吕不韦说,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比如没有去过南越的百姓,通常也不会相信世上有四季如春、冬天几乎不下雪的地方。不如让赵琨试一试,就算不成功,损失也非常小,可以忽略不计。缺人手,就用囚犯和战俘顶上,耕牛和各种农具又用不了几个钱,还能收获一大批粮食。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可以做。
还有治粟内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国粮食),自从看了赵琨献给子楚的种田术,治粟内使隔三差五就要找赵琨探讨关于粮食的生产、运输、储存等各种问题。
另外,子楚招揽的农家(诸子百家之一)人才都不服气,怀疑赵琨在吹牛,想跟他比赛种田,一决高下。
大清早的,一堆人等着子楚把弟弟带出来溜一溜。
所以捞弟弟这件事还挺急的。
子楚看了看天色,现在还是大晴天,但他的老寒腿又开始疼了,今天八成要下雨。他这腿,预测阴天下雨,可比奉常的属官——通晓天文历法的太史令预测的还准呢。
春雨果然如期而至,子楚捶着老寒腿发愁,春耕在即,祠堂那么冷,万一把赵琨给冻病了,恐怕要耽误大事。其他人不说,那些农家子弟就一定要跟赵琨同时开始种田,公平比试一番。
于是等到酉时,华阳太后刚睡下,子楚就立即派人打开祠堂的锁,放赵琨出来。
他以为俩孩子必定又冷又饿,惨兮兮的,谁知道一推开祠堂的大门,一股子五香驴肉脯的味道迎面扑来,赵政和赵琨互相依偎着,睡得香甜。
子楚:“……”
可以,比他小时候强多了,他当年在祠堂罚跪,吓得根本睡不着。
这时,小宦官前来通报,博士王绾求见。
想想成蟜和熊柏干的好事,此时此刻,子楚最怕见到的人就是王绾。不用问,王绾肯定是为甘罗来的。甘罗他爹甘超还在战场上为大秦开疆拓土,子楚却没有照顾好人家的宝贝儿子。
几乎同时,暗探传回机密消息——东周君与六国诸侯合谋,要攻打秦国。因为秦国连着驾崩了两个秦王,正是朝局动荡、人心不安的时候,合纵伐秦的好时机。东周君和六国诸侯都在摩拳擦掌,盯着秦国的版图,垂涎三尺。
子楚心累,摆手道:“就说寡人腿疾犯了,刚歇下。”
隔了两个时辰,王绾又来求见,再次被拒绝以后,第二天一早又来,子楚正在跟吕不韦商量事情,王绾固执地等在殿外,一直等到晌午时分,吕不韦走了,王绾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份赵氏祖训,中气十足地大声朗读,重点讲长幼有序、孝悌忠信……每一句都是在打成蟜的耳光。
子孙不肖,搞得子楚也很没有面子。
最后子楚扛不住了,请王绾进殿聊一聊。
王绾没有提成蟜和熊柏霸凌同窗的事,一来王上已经知道了。二来秦国也有“未成年人保护法”,身高不足六尺(约1.4米),不承担刑事责任。而且这年头等级森严,秦法不提倡以下告上、以卑告尊。所以,从法律的层面上,王绾很难为自己的学生甘罗、赵琨讨回公道。赵琨的伤势,倒是可以大做文章。
王绾跟子楚聊了什么内容,赵琨不清楚。三天以后,大秦的权利的游戏就重新洗牌了。
先是赵琨莫名其妙地被泼了点鸡血,抬上朝堂,百官看见他腿上染血的纱布,群情激奋,怒斥阳泉君熊宸教子无方,纵容熊柏打伤镐池君赵琨,耽误秦国的春耕事宜,罪不可恕。紧接着,一群老臣跳出来,支持吕不韦接任相邦(丞相)之位,相邦阳泉君熊宸猝不及防,灰溜溜地交出印信,离开权利中心。
紧接着,华阳太后退居后宫,子楚正式掌权。
然后子楚宣布——因为东周君和诸侯一起谋划合纵伐秦,所以由吕不韦挂帅,带领蒙骜、王龁等人攻打东周君。蒙骜是攻打魏国立下大功的新贵,王龁曾经是一代名将(战神)白起的副将。打苟延残喘的东周国其实用不了这么多军队,这么豪华的阵容,关键是还要顺道攻打韩国。
战争越来越近了,秦国这架战争机器高速运转。比如秦王和齐王签订了和平友好条约,宣布两国成为友邦,互利互惠。各地的县令纷纷下乡,鼓励百姓多多开荒种地,增加粮食储备。以郡为单位,展开人口普查,征发徭役,组织青少年参加军事训练……
整个咸阳都像一根绷紧的弦。
赵琨人麻了,他娘亲萱姬似乎是个韩国间谍,竟然试图哄骗他传递密信。
这事儿相当于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赵琨手持装着密信的香囊,十分惆怅:人在秦国,昨天刚看过秦律。其他国家的间谍、密探一旦被发现,大罪腰斩,小罪砍头。请问该怎么自救?在线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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