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思这一趟答谢的合作方专攻进口精密器械,所涉领域跨度大,背后决策者同样来头不小。上司联系了有一段时间客户才勉强同意代为引荐,因此开头的礼数自然要做足。
赌场包厢里,上桌的都是极少碰面的高层,尤杨在旁观看,进来还不到一个小时,流水一样输出去的赌资粗略一算已有百万之多,然而那客户却依旧难以讨喜,入座以来总是一副冷冰冰的做派,对旁人的搭话爱答不理,一直到包厢又进来人,他才恭敬地起身让了座。
姗姗来迟的男人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头,坐下来便轻车熟路地同在座的睿思高层打招呼,笑脸相对的姿态显然比下属要和善得多。
尤杨从他进来那一刻就觉得他眼熟,只是记忆太过模糊,他一时半会儿记不清到底在哪里和对方见过面,等到又过去大概半刻钟的功夫,像是秘书一类的女性过来问事,那男人一句如同玩笑的抱怨终于让尤杨想起了他的身份。
“啧……老三家那小兔崽子是越来越难糊弄了,”他半抬着肩膀连连摇头,随即示意荷官停了牌,笑着对尤杨的上司说:“要不咱们换个地方玩儿吧,我做东。挑几个脸生的,要会打桥牌,如果能帮上我的忙,今天咱们可就算两清了。”
怎么能想不起来呢。偌大的包厢,还隔着一张赌桌的距离,记忆的片段却清晰的闪现在尤杨的脑海里。他怎么能想不起来,数月之前,导致他和沈铎大吵一架的聚会上,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带头起哄,让他去敬宁予桐的酒。
第21章 你在乎他
那样明显针对他的为难,说不介意都是假的。然而眼前的情境并不好发作,更何况事情早已过去,即使他们的视线有过短暂的接触,沈铎的朋友似乎也认不得他,所以哪怕尤杨在这一刻真真切切感到了不快,照样只能默不作声跟着上司离开。
其实早在见面之初尤杨就领教过沈铎身边这些人的行事作风,他们的父辈多是老相识,幼年相伴长大,因此私交甚好也在情理之中。尤杨清楚宁予桐在他们心底比自己要受欢迎,只是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名义上的弟弟能够受宠到这种地步,仅仅因为不满牌桌放水,就能把陪客从包厢里赶出来,惹得沈铎的朋友在走廊里不住叹气:“看这小兔崽子心情不好想给点儿零花钱,结果还跟我犟上了!行啊,长大了,越来越不好哄喽。”
即便嘴上句句是抱怨,可在场的一行人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倘若真的不想去伺候宁家小少爷,又何必兴师动众特地叫他们过来。
颐品传媒和睿思资本处于合作期,开过的会议有大有小,谁也拿不准宁予桐记得住公司里哪位下属,脸生的不好找,会打桥牌的更难挑,上司原本想让尤杨过去玩儿两把,但碍于他们彼此认识只好作罢,最后挑挑拣拣,才从随行的员工中选了两个外籍顾问上赌桌作陪。
为了不叫宁家小少爷看出猫腻,沈铎的朋友进去前吩咐秘书将睿思资本其他人安排到隔壁单间休息。侍应过来送了酒水,上司们坐下来闲聊,这不是下属说得上话的场合,尤杨径自取了一杯鸡尾酒,连同那婀娜窈窕的秘书一道出了单间,在走廊里等候牌局的结束。
两处包厢隔得极近,出来一转身便是贵宾间的后门,那房门只是虚掩着,从尤杨的角度很容易看清贵宾间里的大概。
私下的聚会也好公事的触碰也罢,尤杨大多只同旁人一样见过宁予桐客套的一面,除却那些交往之外,他还从来不曾在如此隐秘的情况下观察过这个年轻人——贵宾间的灯光凝在一处,宁予桐拿着牌坐在庄家对面,朗目疏眉的一张脸很少显露什么表情,只有在分数稍微领先时他才会抬眼笑一笑——也只是这一笑,清秀的五官登时鲜活灵动起来,那亮着小白牙得意洋洋的模样,叫外人一瞧十足欢喜到了心底。
的确是生养于豪门望族的小孩子,有底气更有资本,气性上来说不满就能闹翻天,偏偏还有人愿意上赶着去讨他开心。
尤杨看得出神,秘书见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好奇之下跟他一同往里探去,直到反应过来他在看谁了,美艳的女人便了然一笑,客气地与他碰杯:“我们老板是真的很看重宁小少,要不是刚才的人糊弄不过去了,恐怕你们还得在下面等上一阵。”
尤杨没有回应她的搭讪,他举着酒杯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连笑都很勉强。
无关公事无关利益,知道他心情不好便能在赌桌上变相送零花钱供他找乐子,这还只是普通的朋友,换做秦峥一类更为熟识的至交,甚至是沈铎呢,尤杨几乎下意识攥紧了另一只手。
诚然如事实所见,他不难想象沈铎在从前究竟和宁予桐有多亲密。在爱人模糊的言语里他得知他们曾经住在一起,可或许他们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名义上的兄弟,他们有可能接吻,也有可能上过床,并且这种暧昧的关系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被瞒在鼓里。而既然当初已经足够情深难舍,那么沈铎后来又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他呢。从回国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难以释怀的意外。
尽管一切只是猜测,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无法做出确切的论断,尤杨却还是很难说服自己以平常心来看待沈铎和宁予桐的关系,面对这样一个千恩万宠的小少爷,即使他不愿意承认,心里却早已存在了落差。
更加糟糕的是那些休息途中他旁敲侧击打听来的消息,宁予桐并非单靠家世背景创立的颐品传媒,或者说,颐品传媒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这份原本属于沈家的产业,在国内形势最不明朗的时候由沈铎的兄长亲手转移到了他名下,一直交予他保管到现在,才彻彻底底成为了宁家的附属品。
回程的路上尤杨的心近乎冷了一半,无数疑问如同针尖一样密密麻麻扎得他的脑袋隐隐作痛。关于沈煜钦这个人尤杨了解得不多,但至少还听过他在外头的名声,如若颐品传媒真的是沈家转送给宁予桐的礼物,那么究竟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一个心思缜密的偏门老手冒着风险,以不可估量的代价将公司交给当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外人。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重要的原因,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重重的疑窦总难免使人神经紧绷,而尤杨又向来不善于掩饰外露的情绪,因此沈铎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异状,只是始终想不通令他烦扰的缘由从何而来。
坦白而言,回国之后经历过创业失败的窘境,尤杨的自尊心变得愈发敏感,沈铎自认一再退让,却还是难以求得爱人的欢心。南美度假结束到他促成颐品传媒和睿思资本的合作以来,他们拥有一段难得甜蜜的时光,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尤杨再度回到了当初的状态,频繁推脱与他的交流不说,昏天暗地加班,回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而即便两人同时在家,他也更喜欢待在书房里看文件,好像那些枯燥繁琐的协议比活人还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总不能是他发现了什么,沈铎想,三方合作,他和宁予桐在人前的接触点到为止,也只有朋友私下聚餐时他们才会见面。尤杨不在场,旁人更没有特意告密的可能,再亲近的细枝末节也无法印证他的猜疑,那么爱人的反常到底因何而起,沈铎强迫自己反复回忆他近来的行为举止,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可再想不通日子也要接着过,总不能让家里的氛围就这么沉闷下去。
周末的夜晚,沈铎提前准备了宵夜,两人因此得以拥有同坐一桌的机会。只是尤杨的心思显然不在眼前的热汤上,他捧着平板检查项目收尾期的报告,好一会儿才会拿起汤匙舀一口,眼睛还离不开屏幕。
沈铎耐着性子和他说话:“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尤杨隔着镜片瞥他:“谈什么?我现在没空。”
“没空还是不想谈?”
“……”尤杨问他:“你到底谈什么?”
沈铎说:“你想知道的事情。”
他实在受够了他时不时就要发作的猜疑,工作顺了他的意,生活也顺了他的意,能让他迟迟放不下的,不外乎是他和宁予桐的那些陈年往事。
尤杨听了他的话,放在平板上的手指明显一顿,再抬起头来,嘴边已经带上了冷笑:“你现在肯说了?”
“尤杨,”沈铎皱起眉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阴阳怪气?”
——还有比这更滑稽的笑话么,他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的阴阳怪气?!尤杨在那瞬间骤然发怒,汤盅被他一把扫到地板上,热汤混杂着瓷器碎片摔得一地狼藉:“我阴阳怪气是因为谁你心里明白!沈铎,在指责我之前你最好先问问自己,你和宁予桐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现在敢不敢在这里给我一五一十仔仔细细交代清楚?!”
“你闹够了没有?!”沈铎的神色完全冷了下来:“想知道这些用不着天天冲我摆脸色!我说得还不够彻底吗?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介意他的存在?该说的该退让的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你现在还想知道什么?尤杨——难道我们之间一天不提他你就活不下去吗?!”
简直荒谬至极。明明最该生气的人是他,可尤杨却叫那一脸的隐忍和不解噎住了喉咙。
面前的男人质问他介意的理由。为什么呢,尤杨想,因为你们有太多过去,你在乎他,而这么在乎的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除了我。作为你的伴侣,我只想拥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尤杨摘了眼镜,上涌的血气使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仍然咬牙撑住了,不露出颓势:“沈铎,我们结婚时曾经许诺过彼此忠诚、毫无保留,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沈铎直视着他:“我也只想跟你好好生活,可你永远不懂适可而止。”
尤杨抄过平板起身回书房,摔门前忍无可忍冲他嚷:“需要适可而止的人不是我!”
寻常的相处又以争执收场,今晚他们势必不再同枕而眠。
高层公寓足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而此刻那璀璨的灯海却只能叫人愈发烦躁。
沈铎闷在卧室里抽烟,半途忍不住又出去看了一眼,饭厅顶灯未熄,大理石地砖上的汤水已经凝出了细薄的油脂,书房房门紧闭,周围听不见任何声响。
他在饭厅中央叉着腰来回踱步,神经质一样捋了一把头发,脸庞的每一寸棱角都冷峻得可怕。
正是满腹怒火不得宣泄的档口,秦峥又不知死活找上门来扰他清净,话里话外,说穿了无非是宁予桐又去酒吧买醉,喝的劲头太凶,谁也劝不住。
周围满是乱七八糟的杂音,秦峥迫不得已拔高了声调说话,只是解释还不到半句,他便叫沈铎的一通咆哮吼懵了:“秦峥你当保姆还上瘾了吗?!好说歹说管了这么多年,他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多大的人了,还得我天天在跟前看着才放心?!就那么点儿身子板,胃出血还没疼够是吧,行,你让他喝!教训不听要吃苦头尽管去,他不心疼自己我也没辙,想开什么酒随便开,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我帮他买单了!你也别去劝,让他自己喝个够!”
“怎么了这是……”秦峥拿着手机一脸莫名,木楞了两三秒,随即扯着嗓子和他对吼:“操,什么叫不管了!你他妈先听我说行不行?!”
第22章 当年到底谁欠谁的债
意外发生的时候已是深夜,酒吧原本就是混乱嘈杂的地界,尽管保镖一再警惕,秦峥从外头应酬回来还是接到了主管的电话——宁家小少爷喝多了,在酒吧同其他客人动起了手。
没人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推搡起来的。
主管盘问在场的服务生许久,才大概打听出来事情的原委,似乎是那客人往贵宾卡座送了酒,后来又亲自过去搭讪,许是言语间闹了一些不愉快,分散在周围的保镖还来不及反应,宁家小少爷扬手就往对方脑袋上砸了一瓶尊尼获加。
秦峥的百乐门虽是严格的会员制,但也难免偶尔放一两个新面孔进来,来的也必然都是受不了这份气的主儿,宁家小少爷当场就被摁倒在了卡座里头。等到保镖扒开吵闹的人群把他拉出来一看,一身齐整的衣物滚得皱巴巴不说,额头上的淤青肿得比鸡蛋还大,半边脸颊也挂了彩,横着好几道血痕。那模样,显然是气坏了,即便叫保镖护在身后,他的神色还是凶得像只要吃人的狼崽子。
这是见血的事情,但吃惯夜场这碗饭,主管倒也伶俐,叫安保把闹着要报警的年轻人单独拦进了包厢,客客气气请医生过来给他处理伤口。耐心安抚许久,好话坏话都说尽了,那客人也自知理亏,消了气,虽然嘴上仍然叫嚣着要算账,但这笔账到底是不敢去算的。
这样逞能的客人,主管早就见怪不怪了。
让她觉得为难的是宁家小少爷,作为老板极尽礼遇的贵宾,谁都不想他在场子里出事。更何况在她往日的印象里,不同于那些心思迥异的寻欢客,他来喝酒那便只是喝酒,卡座里有时会有几个陪他过来的朋友,但大多数时间他就一个人坐在那儿,酒水从不间断,安安静静喝到上头了,才会招呼保镖过来扶他回家。
怎么说他都不像是先动手的人,那样有失颜面的行为,他不屑,也没有必要。
主管思忖再三,还是示意医生也过去看一眼,但宁予桐仍然拒绝了她的好意。他在清扫过的卡座里闭眼休息,喝多了酒,又动气,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还犯恶心,连坐着都难受。
宁家小少爷原本也没有这么大的气性,可他是从家里过来的。
自从得知远亲逝世的消息之后,老夫人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大概上了年纪的人总要多愁善感一些,她在山庄静养了两个月,检查出来的数据却比之前更糟糕。宁予杭想着送她去医院仔细观察一阵子,但刚开口便挨了骂,无奈之下只能把一堆昂贵的医疗器械搬到别墅里头。医生是日日问安的,就连住家的看护也多请了两个。
老太太见不得外人来她跟前碍眼,打从人手安排完毕起就没少冲长子发脾气。
宁家老二说不上话,老三和媳妇儿再劝也不能把她劝舒心了,实在没办法,才叫司机去把宁予桐接过来——宁家小少爷最近忙得很,赔了一笔生意,自然还得想办法找关系给他秦哥补上;睿思资本那边又执意邀请颐品传媒一同做电影,早先的婉拒根本不管用,对方高层前前后后来请了十几回,那架势,简直就是不把他拉下水誓不罢休,他都要被逼烦了。
不论公司内部那些个不得已留下来的老家伙同睿思资本的人商定了什么,有关于电影的计划再谨慎周密他也绝对不会同意的。一码归一码,人情债他还了,剩下的由不得他们做主。
宁家小少爷并非劳碌命,可一旦较真起来所有事从头到尾都得亲自过问的,因此这趟回半山,他的精神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床前尽心伺候了半个钟,老夫人看出他的疲态,心疼地催促他赶紧去歇息。宁予杭正在一旁办公,见他向老太太请辞,也跟着起身出去。在走廊里截住人,他朝宁予桐递了个眼神,兄弟俩一道进书房,关了房门,火气顶天,没两句话便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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