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宁家小少爷捏着照片,肯定说:“三嫂的囡囡估计都没我可爱。”
老太太嗔笑着骂了一声贫嘴,伸手梳拢他的头发,慢慢说:“我家心肝儿嘛,怎么会不招人疼呢……从前就是个粘人精,要我喂你吃饭,要我给你讲故事,还要我带你出去玩儿,不能换手,还不讲道理,发起脾气来连你大哥都咬,疼得哦,他当场就哭了。”
宁家小少爷嗤笑起来:“谁叫他讨人厌。”
“不许胡说,”老太太拿手指点他的鼻尖:“他毕竟是你大哥。”
宁家小少爷满不在乎地把脸蹭进母亲的手心里,老太太垂眼看着他额头上的伤疤:“你们兄弟俩呀,打小就不对付。可你这小坏蛋也清楚的,要真闹起来,我还是偏心你一些,谁叫你那么可爱又会撒娇,我到现在还记得呢,一岁多吧,你刚学会走路,我一到家你就摇摇晃晃扑过来叫妈妈,叫得我心都软了呀。”
宁家小少爷仰起头又笑了,老太太摸着他的脸颊,接着说:“你不知道,妈妈以前总在想,我的心肝儿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身体健康吗?模样呢?俊俏吧?那是当然的,小时候就长得那样好看,将来一定会有好多小姑娘喜欢他,我可得看紧了。”
“但也不能看得太紧呀,万一他不高兴了怎么办?大概当父母的都是这种心态,舍不得你太早离开,又期待着哪天你能觅得良缘。你刚才提到你三嫂的囡囡了是吧?她怀孕的消息是他们夫妇俩一道来告诉我的,那个时候你三哥真是欣喜若狂呀,妈妈看着他那样子,忍不住想,我的心肝儿什么时候也会有孩子呢?要是他有了孩子,也必定会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吧?”
只这一句便叫宁家小少爷僵住了。
他母亲却当什么都没察觉似的,接着说:“妈妈已经老了,你爸爸又走得早,如果他在,大约也跟妈妈一样,希望能看到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的心肝儿从前受了太多委屈呀,需要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来补偿他,是不是?”
这话说完,卧房里便没了声音。
外头渐渐起了晨光,眼瞧着便是和风朗日的好天气,婚庆嫁娶再适宜不过了。宁家小少爷没说话,就单单在母亲膝前温顺跪着,尽管她已经足够克制自己的情绪,但他还是能看见老太太眼里的泪光。
母子俩静默对望,好半晌后,当儿子的才起身贴脸亲了她一记。
秦家安排得很妥当,衣物饰品一应并在礼盒中,昨儿个就送到了。宁家小少爷穿着一身裁切得体的黑色正装,利落俊朗,前襟还别着一枚月牙胸针——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是新婚夫妇恩爱和睦的隐喻,也是秦家老夫人赠予伴郎们的好意兆。
老太太含泪抬了头,却见他仍笑吟吟对着自己,一手插着兜,一手伸来替她理顺鬓边的白发,轻声同她道别:“好啦妈妈,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秦家的婚礼场地选用自家祖宅,在郊外,一座前后四进的江南院落,算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前不久内部刚翻新,修缮祠堂,并且在保留原有建筑风格的基础上又扩建了一处别院。宁家小少爷前些日子就来过一趟,因此指路指得很熟练,与低调的订婚宴不同,正式的婚礼秉承传统观念,热闹、隆重,早晨七点钟不到,院前的空地上就排出了一列车龙。
看来他们到得晚了。郊外风大,宁家小少爷开门下车,走到半途又问他大哥借了车钥匙回去拿外套。新婚夫妇正在垂花门下接待前来贺喜的宾客,新郎官儿西服笔挺,新娘子身着一件凤凰牡丹的织锦旗袍,领口盘着梅花扣,气质端庄,袅娜的腰线也看不出身怀有孕。
再别有目的的婚姻,张灯结彩喧闹起来也显得格外真实。夫妇俩在人前做足了恩爱的架势,秦峥当着宾客的面搂过妻子的腰肢亲吻她,新娘子略显羞怯地嗔怪了一句,抬手别起了鬓角的碎发。虽然事前没有见过面,但等宁家兄弟上前道喜的时候,她也表现得十分熟络,大大方方承下了宁家小少爷的赞美,又笑着打趣他:“宁家的弟弟对吧?阿峥跟我提过你,生得可真标致,新郎官儿的风头都要被你分走了。”
宁家小少爷拢着肩头上的外套,笑得礼貌又客气。他额头上的那道伤口快要愈合了,但乍看之下仍然很明显,秦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碍于宁予杭在场,他没敢告诉这小孩儿沈铎已经到了,眼下正和其他的伴郎在后头寒暄。或许他也不想听。
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儿就不上赶着作恶了,他四下张望了一眼,问道:“二哥和三哥呢?”
“待会儿就来,”宁家小少爷揶揄说:“他们赖床。”
这句玩笑话叫他立刻被宁予杭不满地瞥了一眼。新郎官儿朗声笑起来,想了想,又对宁家兄长说:“杭哥,先前送过去的那两尊翡翠玉雕还行吧?老太太喜欢么?”
宁家兄长颔首说:“还不错。”
新郎官儿吁了一口气:“那就成,老太太喜欢最要紧。”
“下回别再送了,”宁家兄长说:“老太太礼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东西贵重,反倒容易坏了心意。”
新郎官儿笑着点头,一旁的宁家小少爷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翡翠玉雕?你送的?”
他大哥推了一记眼镜,说:“没什么。”
一来一去说得旁人稀里糊涂的,还不肯解释。宁家小少爷心有疑虑,正要缠着他们再问,兄长的脸色却先冷了下来,扬高下颌望向他的身后。
宁予桐随着他的视线回头,只见一辆房车由远及近停在了垂花门下,司机下车开门,沈煜钦牵着他的女儿出来了,和他们一起的还有沈家的长姐沈之虞。一家子的着装都很正式,当花童的小姑娘纱裙蹁跹,她的姑母也如从前一般艳丽霸道,纯黑的裙装裹在正红色大衣里头,长发蜷曲,一步步踩着条阶走上来,气势十足,也张扬得近乎喧宾夺主。
宁家小少爷有些意外。他有六年不曾见过沈之虞了,即便他很清楚秦峥的婚礼势必会邀请沈家亲眷,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这样当面碰上。沈家长姐对他而言无异于心头另一道疮疤,宁家小少爷本能想回避,但只退了一步就咬牙顿住了,最后还是按照规矩跟着新郎官儿上前叫了一声之虞姐姐。
沈之虞先给一对新人递了贺礼,随后才不冷不热应了。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说:“桐桐长大了。时间过得还真快,转眼间阿铎结了婚,小峥也结了婚,你呢?姐姐也想参加你的婚礼。”
刻薄得不合时宜的问候。冤家聚头,新郎官儿第一反应便是要糟,可没等他出来回护,原本在旁边跟沈煜钦说话的宁家兄长倒先过来了,抬手揽着弟弟的肩头把人往后带,盯住沈之虞,冷淡说:“我替他谢谢大小姐的好意。二十刚出头,年纪小,家里舍不得他太早成婚。”
正如宁予杭不待见沈家人一般,沈之虞也对宁家老少反感到了极点。两个平辈又互不顺眼的家长站到一块儿,光是对视便火药味儿十足,她撩开颈间的长发,喃喃了一句真是宝贝,随后又说:“要还这么宠着,宁总可得仔细以后没一个小姑娘能入老太太法眼。”
“家事么,就不劳烦你来费心了,”宁家兄长疏离地笑了一声:“比起我家这小祖宗的婚礼,我倒更期待令弟何时能找到他的第二春。”
“——你!”沈家长姐几乎一瞬间就垮下脸来了。
“还有,”宁家兄长接着说:“我听说老爷子终于肯回来了?也是,养了个寡廉鲜耻的孽障,换做是我也不敢在国内待着,没法儿跟列祖列宗交代么。”
这根本就是当众拆台。沈之虞起了气性,冷笑着还要再说,但还没开口就叫沈煜钦横插进来打断了。沈家的当家难得厉色,一眼便扫得他的长姐把话生生噎了回去。
他一手牵着年幼的女儿,一手像钳子似的抓住了姐姐的手臂,示意保镖过来拉人:“你俩非得搁人家门口一块儿丢老脸是不是?!”
见着终于有长辈表了态,新婚夫妇这才敢过来打圆场。沈家长姐冷着脸哼气,但很快就被跟来的保镖半拉半拽强行请走了,沈家的当家朝新人作别,擦身时同样不满地横了一记他的老相识。宁予杭板着弟弟的肩膀为他们让路,似乎是长辈们的言语交锋太过尖锐,难得碰到姑母失态的沈家小姑娘频频回望,等那一大家子都绕过影壁进去了,宁家兄长才收回手,隔着镜片斜眼打量一语不发的幼弟。
宁予桐神色如常,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对秦峥歉意地笑了笑,将肩上的外套收到臂间,示意兄长他们也该到院子里去了。
第44章 不要再来逼我了!
虽然尊重老一辈的意愿在古朴宅院里结亲,但新婚夫妇实际走的仍是西式婚礼流程。红毯从宅门一路铺进正院的门槛,新娘子由父亲牵着,在花童的指引中穿过花拱门,来到厅前将手交予新郎。
那件高领旗袍已经被换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裙摆逶迤的鱼尾裙,颜色似翻涌的浪花一样雪白,镶嵌在裙面的钻石随着摆动熠熠生辉——秦家老夫人厚待儿媳,光是定制这一件婚纱便花了百来万之多,还不算迎宾宴请时要替换的其余着装。
新人们在神父面前宣誓,并且交换戒指。即便这是一场彼此各取所需的婚姻,但他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得体的甜蜜与幸福,戴好戒指后新娘子甚至主动掀开头纱回吻了她的丈夫。他们的爱意太真切了,在场的宾客无一不为之动容,父母长辈们更是看得泪眼婆娑。
宁予杭在席间坐着,他的弟弟以伴郎的身份列在新郎官儿旁侧,他和沈铎之间隔着一个蒋锐,不知那向来一肚子坏水儿的混账凑过去说了什么,招得他抬脚就踹过去了。
宁予杭默不作声观望了很久。他家的小孩儿几乎全程都没正眼看过沈家老三,他表现得很配合,配合着鼓掌配合着发言,似乎真心实意地为这对新婚夫妇感到欢喜。当他们被父母赠予嘱托之后,他头一个走上前拥抱了照顾他六年之久的外家哥哥,那样的懂事,简直叫新郎官儿受宠若惊。
他太乖了。从在医院里哭着答应母亲的那一刻起,再到现在,他在家里静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正餐顿顿不落,药膳也照吃,没有招惹麻烦,更不曾像十六岁那样崩溃哭闹,就连沈之虞的胡话都没激得他发火——他真的太乖了,这份乖顺使得宁予杭安心的同时也渐生隐忧。他总觉得越乖才越有蹊跷,好比如他额头那道伤,单是睡糊涂了可不能撞得那么深,这样的说辞只适合拿来糊弄母亲,可老太太厉害着呢,就是说了也不一定相信。
宁家兄长在一众欢呼道喜的宾客中暗自叹气。
新人在交换戒指后稍作停歇,大约过了一刻钟,依照流程该是抛花球的环节了。正院的天井有些窄,新郎便带着新娘子移步去了后院的戏台。适龄的年轻一辈都被叫去凑热闹,宁家小少爷寻借口躲了,逆着熙攘的人潮回来找他的兄长,刚要坐下喘口气,宁予杭便制止了他:“去啊,过来做什么?”
“……去哪儿?”宁家小少爷不解。
他的兄长挑眉说:“抢花球。”
宁家小少爷一声嗤笑:“你喜欢你去,实在不行,就让二哥和三哥帮你一块儿抢。”
他拉开椅子就要坐下,但宁予杭没让他得逞,伸手把椅子挪远了,漫不经心说:“去么,就当讨个彩头,万一有了好姻缘,也能叫母亲放心了。”
宁家小少爷楞了一记,随即拧起眉毛看他,那表情似乎在说你一个四十好几的老光棍都不打算结婚,凭什么可劲儿把我往火坑里推。
什么彩头,他想,接了花球的人指不定有多晦气。
兄弟俩僵持着,大眼瞪小眼,足足好半晌宁家小少爷才妥协了,只是临行前又赌气,强拉硬拽把他兄长也一道拖去了。
秦家后院的戏台子宽阔,重檐飞角下还悬着族老过寿时挂的灯笼。参加婚礼的年轻人们聚在戏台前跃跃欲试,宁家小少爷插着兜和他兄长站在边缘,台上的新娘子使坏,背过身扔了好几次都没松手,最后猝不及防一转身,扬手便将花球高抛到了空中。
日光刺眼,宁家小少爷只瞧得见一道白芒,他下意识躲避,但没等他退开,便有东西轻轻砸到了他头上。
人群发出了惊呼声,有人叫好有人遗憾。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兄长便弯腰把落在脚边的花球拾起来塞到了他手里,笑得温柔极了,相熟的老朋友也纷纷围上来打趣。
这叫什么事儿啊,宁家小少爷哭笑不得。
他举着花球朝戏台上的新娘子遥遥致意,随即便敷衍着拔腿往外走,刚迈了两步,许靖舟便挤出人群,从身后扑来勾他脖子,咋呼说:“等等我!我要告状!”
宁家小少爷被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得脑袋疼:“告什么状?”
许靖舟咬着他耳朵嘀咕:“蒋锐没抢到花球就嫉妒你,他说没见过谁拿到这东西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在你手里真是浪费了!”
宁家小少爷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手里的花球,接着才拿它碰了碰许靖舟的脸颊:“没白疼你,听话,去帮我使劲儿揍他一顿,揍完了来领赏。”
许靖舟眼睛都亮了:“什么赏?!”
宁家小少爷坏人似的眯眼说:“总之不是你想要的花球就对了。”
告状的好孩子登时就蔫儿了,绞尽脑汁还要再闹,叫宁家小少爷毫不留情地拨开了手。
从清早开始便没有一刻顺过气儿,宁家小少爷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回前院的途中他避开宾客绕进了抄手游廊,弯绕曲折的路径通往别院的一处清池,秦峥前些天带他走过一遭,池子不大,很僻静,周围环绕着假山石景,还有一间被红枫银杏环抱的临水小筑,台阶前遍地是颜色鲜亮的落叶。池子的水是从外头引来的,恒温,养着丹顶和金银鳞,大概早先喂过饵料,一群肥硕的小东西正荡着鱼尾悠闲摇曳。
宁家小少爷坐到观景台的藤椅上,支着额头放空思绪。秋风寒凉,拂过树梢时满池都是沙沙的响声。院墙外仍然可以听见宾客们走动说笑的动静,他感到恍惚,也有些懒倦,正要放了花球偷闲打盹儿,却冷不防叫背后的脚步声惊到了。
周遭太过寂静,因此走路的动作放得再轻也叫人觉得突兀。宁家小少爷抓着藤椅扶手倏然回头,只见和他一样穿着伴郎服的沈铎正跟木头桩子似的在他身后站着,还有个小姑娘怯生生牵着他的手,宁家小少爷想了片刻,认出她就是沈煜钦的女儿,他们刚刚见过。
他坐了回去,冷眼打量这一大一小。他的额头还是隐隐作痛,觉也睡得不好,当真没力气在孩子面前给什么好脸色。他歪头看着,沈铎这时才从背后推了小姑娘一把,那孩子犹犹豫豫走到他跟前,提着裙摆很有礼貌地叫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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