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脸儿乖巧,也分外稚嫩。宁予桐的态度勉强和气了一些,他对小姑娘回以微笑:“乖宝贝儿。”
宁家小少爷其实是不大喜欢孩子的,尤其当她和沈铎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娇养的女儿和她高大伟岸的父亲。倘若再加上温婉的母亲,那便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这样的想象叫宁家小少爷更加不舒服,但他还是忍住了不适,耐着性子等待小姑娘开口。
池边的红枫往下坠着落叶,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听见了小姑娘底气不足的声音:“……我能看一看你的花球吗?”
“看一看就好,”她说,“人太多了,我够不到它。”
原来是为了这个,宁家小少爷又笑起来。这么个东西,拿着碍眼,扔了又不给面儿,他正烦着呢,这小姑娘讨得未免太是时候了。
宁家小少爷爽快地将手里的花球递了出去,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告诉她不必再还回来了。
小姑娘显然很是意外,她抱着花球,不知所措地仰头去看身旁的长辈。她第一次当花童,恳求叔父带她来讨花球只是出于好奇,她没有想过要带走它,尽管这个哥哥并不介意。
“拿着吧。”她的长辈应允了。
宁家小少爷见她抱好了,架起腿,转头接着去数池子里的丹顶。
沈迟在原地牵着长辈的手不敢放,她向他道谢,但藤椅上的哥哥似乎没有听到。大概是刚才姑母说话失了分寸的缘故,他对待自己还是有些别扭。可他是真的漂亮呀,小姑娘暗暗想,他有着麋鹿一般的眼睛,温柔又湿润,使人无端想要亲近,即便他的神色冷得像凝在树梢的秋霜。
小姑娘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只是她的长辈没有给她机会,当她试图组织措辞的时候,他弯腰将她抱到了另一侧的临水小筑里,摸头叮嘱她乖乖等候不要乱跑。沈迟懂事地点头,她看他起身折返回观景台,那里还空着一张椅子,但他没有坐下,那个哥哥也对他的靠近视若无睹——这是沈迟头一回见到叔父站着跟小辈儿说话,在家里,他分明连姑母都不忌惮。
小姑娘惊呆了,但没人知道她的心思,大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解决。
池边偶有风声,宁予桐还是那副眼神空茫的冷淡模样。沈铎不明白那池子里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他捏着鼻梁骨,好半晌才找到话问他:“一个人?”
宁家小少爷瞧着一尾别光从眼前晃了过去,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谁说话。
秦家的婚礼太热闹了,现下多听一句人声都叫他难受,况且,他不觉得他们可以这么心平气和毫无芥蒂地说话——这个人竟然还敢来跟他说话。
额角的抽疼让宁家小少爷烦躁不堪,他翻腕看表,不耐说:“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你要是想见汤靖远,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
“……”沈铎平静说:“报复够了?”
宁家小少爷闻言诧异抬头。他放下腿,捏着藤椅扶手坐直了,额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浑身血液都汇到一处似的压得他的神经剧痛:“我要说不够,后面还有呢?”
“一个汤靖远而已,”他探身说:“想睡我的多得去了,你在乎呀?”
汤靖远汤靖远,一个占尽便宜的外人,这小孩儿到底知不知道他怀着的龌龊心思。沈家老三仰头吁气,他拿舌尖扫了一圈齿龈,随后弯腰伸手扶住了藤椅两侧——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格外危险,也叫宁家小少爷下意识靠紧了椅背。
他弓身的姿态形如一只活得担惊受怕的猫,警惕的眼神像针似的扎在沈铎心上。沈家老三有一瞬间的迟疑,但随后还是逼近了,将人困在怀里摩挲鼻尖,直到宁家小少爷渐渐乱了呼吸,他才抵着额头沉声说是。
“我在乎,”他坦然承认:“……我一直都很在乎。”
宁家小少爷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许久都不能说话。
不要再靠近了,他在心里尖叫。无法抗拒身体本能是不争的事实,可饶是再温柔再亲密的触碰都有结束的那一刻,他受够了虚无缥缈又抓不到手的希望,也不想在漫无尽头的痛楚中苦苦沉沦了,可这个人又回过头来说他在乎。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呢。他拼尽一切做了百般挽留,结果只是同旁人睡了一觉他便可以低头说他在乎。他在乎什么,是在乎他的痛,他的狼狈不堪,还是他够不够干净?
宁家小少爷毫无预兆落了一滴眼泪,他抬手擦掉了,低笑着反问他的沈哥哥:“你在乎?你的在乎就是和尤杨结婚呀?”
“我已经摘掉它了,”沈铎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你总不能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宁家小少爷喃喃了一遍:“我不给你机会?”
只是一瞬间的恍惚,他终于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彻底四分五裂的声音。污泥一样翻涌而来的愤怒和痛苦让他猛地推开了沈铎,动作太突然,导致他自己都往前踉跄,沈铎反射性伸手去拉,眨眼便被他照面甩了一巴掌。
宁家小少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烧起来了,他的脑海一片白茫,眼前这个人说的话,还有一墙之隔的欢声笑语,乃至是临走前母亲别有深意的叮嘱,每一句都刺耳得叫他崩溃。
够了,他想,他已经身在悬崖无路可退了,为什么他总是要来逼自己再走一步。
“我没有给你机会?”宁家小少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说:“撞见你和别人衣衫不整厮混的那一天,我回家等着你给我解释,妈妈知道我们的关系之后,是我跪在地上一遍遍求她不要追究,哪怕后来选择自杀了,我也在下刀前给你打过电话,甚至——甚至当我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我还在想,如果我能活下来,睁开眼睛,是不是就会看到你在我身边——”
“可结果呢?你自己也清楚不是吗?你说你不爱我,我被妈妈关在房间里的时候你还等着我向你低头,然后呢?我抢救过来了,可你一声不吭就跟沈之虞去了美国——这是我没给你机会吗?我给了!我给过你的!是你一次又一次做出了选择,是你自己选择不要我!”
“不要我可以啊,可是你既然要断了我的念想,为什么还要把我托付给秦峥和沈煜钦?你对我留了余地,不就是希望我继续痴心妄想吗?!”
“因为——”沈铎想要解释,但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是,我是不够光明磊落,并且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要毁掉你和尤杨的婚姻,但你们走到今天这步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非要说的话,我还得感谢尤杨的贪得无厌。”
“他得到了你的真心,得到了你的承诺,又试图想要爬上来跟你平起平坐,”他咽下喉咙的酸楚,笑得无比嘲讽:“……有我在,秦峥他们怎么可能容得下他?他以为我站在这里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所以摘掉一枚素圈你就觉得委屈了?那我独自承受的那些呢?你要怎么还我?我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你不爱我的事实,可你现在又来跟我说你在乎?”他歇斯底里嘶吼起来:“我他妈是你养来消遣取乐的一条狗,打两下再哄哄就行了吗?!”
“折磨我算什么?!有本事你去叫尤杨签了那张离婚同意书!别来逼我!不要再来逼我了!”
从来没有一刻让他这么绝望。宁家小少爷还是想不明白,他已经让所有人都如愿了,为什么只有自己不能被成全。或许母亲和兄长的指责没有错,是他勉强,是他执迷不悟,是他只会拿性命相胁才落到这种下场,谁都没有错,唯一的错误便是他不认命。
他再听话一点,再乖一点,认了命,不要爱着这个人就好了。
院墙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满世界的嬉闹欢笑叫宁家小少爷觉得反胃作呕。他不想逼自己继续待在这里了,光是在婚宴上笑脸迎人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拿手背胡乱抹了眼泪,大步跨下观景台的条阶,没有理会哑口无言的沈家老三,以及那个从临水小筑里慌忙跑出来的小姑娘,低头径自穿过圆拱花窗,逃开似的匆匆向院墙另一头走去了。
沈铎不曾拦他。他背对他站着,攥紧双拳,似乎想要回头,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叔父和那个哥哥吵架了,沈迟想。
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她的叔父被人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他甚至连一句申辩都没有——这与她的记忆大相径庭,尽管她念的是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平时鲜少回家,但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叔父一贯沉稳持重,如同沈家每一位长辈一样严厉而不容僭越。家里的孩子们从来不敢顶撞他,即便是姑母和父亲也得让他三分,至于祖父么,她似乎没见过他们有什么交流——正是因此才显得奇怪,血缘至亲都要畏惧他的小叔,竟然容许别人来指责他。
那个哥哥到底是谁呢。沈迟无从得知,她只记得姑母很不喜欢他,她叫他桐桐,还当着新婚夫妇的面冷言冷语挑衅——可那个时候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她跟在父亲身后偷偷回望过,他只是低着头,不恼不怒,仿佛角落里安静又柔软的一朵花儿。
但他在叔父面前就全然不同了。临水小筑离观景台并不远,她隐约能听见他们的吵架声。那个哥哥情绪很激动,同叔父说话时也几近声泪俱下,他还提到了叔父的婚姻——沈迟知道他有过一段婚姻,是她的父亲告诉她的。两个男人的结合,无疑与传统观念相悖,所以祖父才会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去了美国,直到最近才被姑母哄回来。
叔父和他的伴侣,像她的父母双亲一样生活在一起。沈迟不大能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父亲说叔父很爱他的伴侣,但沈迟总觉得他说的不对,她没见过叔父带他的伴侣回家,也不曾在家人的交流中提起他——倘若他们真心相爱,那不应该像新婚夫妇一样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么。可叔父的伴侣模糊得像是一道虚影而已。
他在他面前也会这样难过吗。沈迟抱紧花球,手心都汗湿了。她直觉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该缠着叔父带自己来讨花球,也不该讨到手了还想着和那个哥哥搭话,要不然他也不会被气走了。好奇和雀跃的心情不复存在,她为自己的任性而感到懊恼。
她的叔父一直在池边站着,站了很久,久到她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安得也要哭出来的时候,他才转过身,从观景台走过来牵她的手。
他们路过了喜气洋溢的人群,有朋友朝她的叔父打招呼,但他没有回应。沈迟被他牵着手,一路带进了后院的花厅。
厅前是一处大天井,四角都置着水缸,上头养着好几株碗莲,小巧的兰寿和花狮藏在浮萍下吐泡泡。穿过天井,便可以望见厅后金黄色的桂枝,旁侧的木芙蓉在微风中落雪一样纷纷扬扬。十月,花期快要结束了。
沈迟抬脚迈过了门槛,她的父亲正坐在花厅里跟人聊天,瞟见她手里的东西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开口询问她是从哪儿讨来的。姑母不知去哪儿了,沈迟自己寻了角落的位置待着,可尚未消弭的不安又使她很快就坐不住了。
她绕到椅背后试图小声打断父亲的谈话,但新婚夫妇却突然拜访了花厅。他们的出现叫沈迟不得不同长辈们一样起身相迎,新郎官儿和父亲说起了沈迟听不太懂的一些话题,多数关乎公事。新娘子不太熟悉沈家的女眷们,客套两句便作罢了,正要回到丈夫身边,不知怎地又注意到了她,笑盈盈地弯腰来问:“宝贝儿,这个怎么在你手里呀?”
沈迟仰着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来回答新娘子。她想求助于身后的叔父,可又担心提到那个哥哥他会不高兴。旁边有亲戚低声催促,她支吾得小脸儿透红,正是这进退两难的档口,又有人从花厅外进来了——是刚才在门口和姑母发生争执的叔叔,父亲的旧识。他朝周围扫了一圈,皱着眉头对新郎官儿说:“看见桐桐了吗?”
一屋子的大人面面相觑。沈迟下意识去看她的叔父,他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没人说得出那个哥哥去哪儿了,沈迟更不敢让长辈们知道叔父刚和他吵过架。来到花厅询问的叔叔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他转身就要离开了。小姑娘正犹疑,却冷不防凭空听见了一声巨响——那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当她随着长辈们出去察看的时候,山间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划过了天井上空,叫声凄厉。
沈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的叔父在短暂的怔楞后猛然拔腿冲了出去,她的花球被他撞掉了,花瓣散乱了一地。
再陈三愿:
会虐沈渣的啊我的小宝贝儿们!已经在虐了!接下来就是分两个人单独虐、一起虐、又甜又虐而已了!T V T
第45章 我一直爱着你
山道间遍地都是黑色慕尚的残骸。
整辆车的车身朝天仰翻着,所有的玻璃都在连续侧翻中碎裂了,最先撞击山壁的舱盖弯折弹起,车后损漏的油箱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宁家小少爷被安全气囊卡在了驾驶座上,他不能动弹,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他的左臂全麻了,右手也被压在了腹间,衣襟同耳际一片湿濡,并且每一记吞咽都伴随着颈侧撕裂般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在出血,肋骨恐怕也断了好几根,但他没有任何办法能从这片狭窄的空间里爬出去。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使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可遍布全身的剧痛又折磨得他止不住嘶声抽气,如同荒凉丛林里被扑兽夹擒住的动物幼崽一样,挣扎不能,因此愈发感到绝望无助。
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宁家小少爷其实是顶没出息的。他怕疼,真的怕极了,六年前割下那一刀的时候他便在浴室里嚎啕大哭,刚才强行打转方向盘的瞬间他也本能地感到恐惧,可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明明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拼命扮演一个孝顺听话的乖孩子,一个懂事的好弟弟,甚至是一个做小伏低的第三者,他一步步碾碎了自己的尊严和愿望,到头来却依旧是千夫所指无处容身。
他尽力了,他忍受着那些梦魇连连的夜晚活到现在,已经足够尽力了。
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叫他们满意么。宁家小少爷实在想不出来了,他的感官知觉因为持续性出血的缘故不断涣散,朦胧间只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像梦境一样美好的过去——十五岁的那个傍晚,沈铎在走廊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他,同他告白的女孩儿被这举动吓得不轻,他的心脏也快要跳出胸腔了,可嘴角却忍不住偷偷嗜笑;他们吵到歇斯底里的那一刻,他也不曾感到心灰意冷,沈铎留住了他,一面手忙脚乱擦着他的眼泪一面道歉,围拢他的怀抱太温暖了,像错觉一样叫他哭得更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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