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他做不到。
老太太一颗心被绞得生疼,她没有回应,但一旁暴怒的宁家兄长早已耐性尽失,他要保镖像清理垃圾一样清理掉沈铎,并且通知沈家的人来收尸,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这可是干系两家交情的大事,管家暗道糟糕,还未去拦,沈家老三却先一步动作了,他激烈挣扎起来,保镖没有防备,叫他粗暴松脱了双手。
他推开两边的保镖,但仍是跪着,捂住腹部喘得厉害,对宁予杭说:“你不配要我的命。”
宁家兄长猛然揪住了他的衣领。
宁予杭是真没见过谁在这个时候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不过任他多蛮横呢,沈家的三少爷,摘了一层人皮底下也只是一头不服教养的畜生,要解决一个畜生,他无需顾虑:“我是他大哥!”
“那你也不配!”
宁予杭冷笑:“凭什么我不配要你的命?!”
沈铎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得手背都绷起青筋,一字一顿说:“凭你拿了我家的东西!”
他像只被群狼追逐的雄狮,伤痕累累却也不忘还击敌手。这是承袭血脉的本能,越是恶劣的情境越要学会一招毙命,沈家人必修的一课,他自幼一点即通,并且精于此道。
宁予杭大约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隔着金边眼镜死死瞪他,动作却明显僵硬。
“他辞掉了董事的席位,颐品现在差不多是你的了吧?”沈铎喘息剧烈,恶鬼般逼视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可这份赔礼是我挑来送给他的,你惺惺作态不让他收,最后还不是跟我二哥在背地里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宁予杭,我是畜生,那你呢?!”
他转头吐掉一口血沫子,厉声暴喝:“给我滚开!”
宁家兄长快要咬碎一口的牙。
但即便这个人再可恨,他也必须承认,他说的亦是事实。当家主事的眼见和考量势必要立在血缘亲情之上,他顾全大局,却同样怀有私心,否则老太太也不会总是时时处处提防他,生怕他又要将弟弟随便送到哪儿去给人家当牛做马劳心费神。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长椅上的老太太神色哀戚,最终还是别过了头。她不愿留在这里净听一些剖心挖肺的话了,血亲外人,她对谁都恨意滔天,但现在,她只想去陪陪她的孩子,她不要再叫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她不能再叫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老太太撑着长椅的扶手尝试站起,并且推开了身旁要来帮忙的一对兄弟。劝不了先生的管家见状赶忙过来搀扶,但他们没走几步,还在冷冷对峙的沈铎骤然搡开宁家兄长跪到了他们面前,起身时太急,他甚至踉跄磕到了膝头,走廊上重重一声响,他拦住了老太太的去路。
周围的宁家人慌乱起来,人人都惊惧他要发疯,可很意外的,他跪下来便不再妄动,只抬起头去看宁家老夫人,谨慎收敛面对宁家兄长的恣睢神色,克制得像是从前那个叫她宁姨的乖顺少年,态度卑微到近乎哀求。
偌大一个宁家,他一直区分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倒未被他惊着,她立在管家身后,沉默注视着跪在地上的他,鬓角凌乱,眼含泪光,也带着几欲将他千刀万剐的恨。
那目光几乎压得沈铎直不起身,他吞咽喉咙里的腥味,有一会儿才说:“我可以死。”
“我可以死,但是求您,求您让我等他醒来。”
“……我求您。”
他攥拳跪着,在浓重的血腥气中慢慢垂下头。
老太太闭上眼,倏然落了一滴泪。
周遭更加安静,海水没耳般的静寂叫沈铎恍若再度置身一场无法挣脱的梦魇。
他在黑暗中想起他的小孩儿,数个小时之前,他刚将他从山道上的车辆残骸中拖出来。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也流了很多血,脸颊上甚至还有尚未干涸的泪痕,他抱着他,像拾拢一件四分五裂的瓷器碎片一样小心翼翼。他的衣襟很快被鲜血泡得湿濡,他一声声叫他,叫他桐桐,叫他乖宝,求他睁开眼睛,但这些举动没有用,他还是不同他说话,像从前起性犯倔一样,在他坐到床边哄他的时候仍旧赌气装睡不肯醒来。
他知道这次他也是生着气的。是他做得不好,意外发生之前他们在别院吵了一架,争吵的由头是他的一句恳求——他发誓,参加婚礼前他已经独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也确定自己足够冷静才敢借着家中小辈儿寻来的差事去见他。他的本意只是想道歉,他晓得他有多伤心,他不该同他动手,不该在酒宴上失态动粗咄咄逼人,再往前检讨,甚至也不该拥有一段错误的婚姻。他有那么多事情要解释,可又不敢,也没有理由接近他。
他担心自己会坏了小孩儿的兴致。尽管年少时无心交际更不喜人群,但沈铎还是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场婚礼——自他踏入后院起他便一眼瞧见他了,他的小孩儿,生得那样好看,如同秋高气爽好时节的松杨一般挺拔俊俏,立在嘈杂的宾客里,再怎么低调也频频遭人瞩目。
可他们到底也没能说上话。一进来宁予杭便将他带到一旁去了,宁家的远亲叔伯同在受邀之列,一家子人聊了许久,直到伴郎登台道贺的时候他们才真正站到了一块儿,自然,中间还隔着一个打诨插科的蒋锐。
向来口无遮拦的老相识坏笑着凑近了说浑话,但他的小孩儿懒得搭理,只侧头去看宣誓后交换婚戒的新郎新娘,认认真真的,叫他下意识垂眼回避了一瞬,等回过头来,他又听蒋锐压低声提到汤靖远,那原本还带笑的小孩儿登时便皱了眉,凶巴巴瞪眼踢了他一脚。
蒋锐装模作样讨饶,见小孩儿大约真的有些不高兴便不敢再闹,只笑嘻嘻伸手来搭他肩膀,连声咂嘴,指着亲吻新娘子的秦峥神秘说,老三哪,猜猜他俩什么时候签离婚协议。
着实欠打的一句话。可天晓得这对新人何时才能签离婚协议,沈家老三不感兴趣,他光是听见他提的那个名字便觉得满腹火气又要像旧时炉上烧开的水似的沸腾起来,就差呜呜叫着往外蹿气儿了。他窝火着,又不好当众发作,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才和他的小孩儿在别院里起了矛盾。
他原也不想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得那样意有所指,当他拉着沈迟的手远远望着他背影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一瞬惊心于他的脆弱和疲惫,可等到他警惕回身,那如同面对一个居心叵测的陌生人一般戒备的眼神又使他轻易愤怒起来,叫他记起他的报复,他在同别人缠绵后笑着捅进他心尖儿上的那把刀子。
汤靖远,凭什么会是汤靖远。
其实一开始他根本没把那个男人看在眼里,在赌场相遇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是秦峥在电话里为难解释,澳洲的汤家,祖业在国外,家里掌事的老太太到了岁数逐渐放权,现在大部分生意都由膝下长孙打理,许是看好国内前景,又想着把更多实权攥到手里来,他这几年经常回国活动,听说早前还是颐品传媒当家花旦的座上宾,能和那小孩儿搭上线,或许便是这层缘故。
管他是什么缘故呢,他当时想,左不过是他小孩儿拿来消遣解闷的替代品罢了,代他讨他开心哄他笑,能做同样的事情却必然不能真正顶替他的位置。即便他们在赌场契合包容得犹如一对真正的爱侣,可他仍旧不相信他的小孩儿真的能将一个曾经对他图谋不轨的男人看得有多重要,他花了十年的功夫看着守着甚至恨不得藏起来的宝贝,从不可能跟旁人推心置腹。
他是何等的笃定,直到那天深夜他接起了那通电话。
那并不是一时兴起才打过去的电话,从赌场不欢而散之后他费尽心思却仍然不能接近他的小孩儿,因此他只能赌,赌他的小孩儿记得,也赌他会心软——那天是他的生日,幼时他鲜少有被祝福的时刻,也就是遇到他的小孩儿了才有模有样郑重起来,在他们尚未分别的十年里,他收到过许多礼物,一块砚台、一枚名章、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其中最特别的是一首钢琴曲,十七岁的光景,正逢百年校庆,礼堂里乌压压坐满人,他的小孩儿作为学生代表出场,在舞台正中央弹完了一首梦中的婚礼。
他是被艺术社团的老师好说歹说请上去表演的,一开始还不耐推脱,后来也不知怎么肯了。这事儿他从头到尾都没跟他沈哥哥提过,沈铎记得自己看得愣神,谢幕时听见掌声如雷了才跟着站起来,和他邻座的秦峥一面自豪点头一面翻单子,末了揶揄说,有福气啊沈三儿,别人给学校庆生,他给你庆生,临场换曲目,这胆色,一看就知道是你教的。
节目单上写着的是巴赫的那首塞拉班德。
那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收到过最别致的礼物,因此他才得以说服自己去相信,相信他的小孩儿总会顾念旧情。他别无选择,只能出此下策,在书房里握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发消息,从清晨到日暮,哪怕整个房间里只有机械的提示音也一样执着顽固。
整整一个白天便这样耗过去,等到窗外夜色低垂,书房静得叫他都能听见心脏坠落谷底的回响。他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通电话,手掌捂得湿热,骨血却寒凉。他几近灰心,也快要失去耐性,但很意外的,就是这样一个神思混乱的时刻,电话那头却突然有了动静。
他想自己总还是能得到一点侥幸的,他的小孩儿不至于那么绝情。他叫他,并且心平气和要同他解释一些事情,有关尤杨有关汤靖远也有关他犯下的过错,他梳理着千头万绪,可还来不及开口便察觉不对劲。
电话那头不止他小孩儿一个人,接吻时黏腻的喘息和剥去衣物的声响仿佛尖针般骤然刺穿他的耳膜。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莫名的心慌使他来不及反应便怒不可遏咆哮起来,他知道近在咫尺的声息意味着什么,在他不能触碰的时刻偏偏有人要拥抱他的小孩儿,要亲吻他柔软白嫩的皮肤要进入他最脆弱的密境,他会享有他情动时的每一声耳语,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彻底剥夺、侵占,甚至私藏那个小孩儿。
他敢碰他,那姓汤的居然敢来碰他!
他被逼得理智尽失,也罕见的暴躁,关在书房里摔砸一通还是泄不出火气。凶横得快要亲手去杀人了,秦峥还要来火上浇油。多年的发小没帮他看住人就算了,居然还有那样荒谬的猜想,他的小孩儿或许带着那个下过药的王八蛋回了海城国际,他的家,也是他们曾经胡闹厮混的地方——他不能这么做,沈铎想,他可以接受冷战接受报复甚至接受他的小孩儿把这些年来受的气儿统统撒在他身上,但他不能让人碰他。
母子隔阂兄弟疏离算什么,他的小孩儿只要看得到他就够了,不需要旁人来宠爱疼惜。他终于在滔天怒火中摔门而出,又在亲眼目睹他们耳鬓厮磨的打闹后彻底失控。
沈铎几乎不能回想自己的疯魔,小孩儿歇斯底里的诉说使他愧疚难当,可当他搂上来道喜的瞬间他又雷霆震怒,他记得自己因为小孩儿决绝的做法而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还试图撕扯他的睡衣,扼着颈子将他毫无尊严地压在身下。他真的快要疯了,几乎就要摁着他的小孩儿失态逼问,你不是说你只爱我吗?你不是心甘情愿等着我吗?!我去结婚算什么,是找了个人,可现在都离婚了,你为什么还不能原谅我?为什么还让别人碰你?!你真的爱我吗?!
他仿佛又变回从前的自己,表面成熟冷静实则孤傲孑孓,得一分爱意便多一分疑心,揣测琢磨,总害怕自己不能勘破谎言背后的不纯动机。整个沈家,就是这么教他长大的。
他被矛盾的心绪折磨,险些就要收不住手,是他的小孩儿不服软,叫他压了一掌的骨瓷碎片又结结实实挨了重拳。他的小孩儿在撕打间像狼崽子似的龇尖牙,也照样哭,热融融的血和泪淌满脸颊,哀戚惨烈,逼得他抬高了手掌却迟迟打不下去,最后只能在彻骨的巨痛和他的哭声中狼狈起身落荒而逃。
再不走他怕真的要糟糕,也只等仓皇回到荒郊野外的宅子里他才慢慢清醒过来,他打那么多电话是为了能见他一面,他想要见面是为了求他原谅,他到海城国际去,并不是为了伤害他,甚至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想过要伤害他。
他只是想抓住他,他太孤独了,总想有个人来陪陪自己,可等他的小孩儿真的接近了,他又打从心里恐惧自己因为那样浓烈的爱意而患得患失。
十八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想要的始终只是一个爱人,而不是致命的软肋。
所以后来他才会选择那样一段离谱荒谬的婚姻——尤杨,他想起他过去的伴侣,诚然,他们在纽约相识相知,亦曾在雪夜星空下坦诚相拥,但是这段人人艳羡的婚姻未必有表面看来那样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六年,他在纽约度过了六年,六年来的日日夜夜,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荒淫无度的生活里他受着什么样的煎熬。刚到纽约的时候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沈之虞找来的医生和药物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无法入睡,因此性事才会成为他自我纾解的途径,青春鲜嫩的男女,妩媚妖冶或是清纯伶俐,总归有人能叫他在漫漫长夜里寻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开始这方法的确是行之有效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越来越乏味于千篇一律的肉体,无论床事再激烈都始终清醒,即便床伴再贴心也缓不了他心中饮鸩止渴似的绝望。他也曾在每个缠绵过后的深夜惊醒,独自起身到酒店落地窗前抽烟,沉默而隐秘地思念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人。他也想过低头,想过向宁家道歉,回国去见他的小孩儿,可高傲的自尊心并不允许他低头,他便只好一次次催眠自己,他已经将他交给了发小和兄长,有他们看护着,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后来他逐渐学会沉溺于酒精,在最难熬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毯上昏昏沉沉等待天亮,直到破晓才摇晃站起,强迫自己去冲澡穿衣,至少维持人样,才好在数个小时之后出现在商务区的大楼里继续当他流放历练的二世祖——纽约分部的死活他其实根本无所谓,但这是沈之虞的要求,她看不过眼他终日颓丧,因此下了命令要他每年春冬假期都至少腾出一个月的时间到分部见习,熟悉基础业务,但她很快会为他开通更高的权限,好比如和亲眷们同席商讨决策一类的大事,她甚至允许他越级处理,不需批准,只要在事后单独为她提供相应的报告。当然,也包括面试新人这样的小事。
长姐的初衷或许只是叫他不要清闲,再者多学着掌控一家公司的人手,但沈铎从未告诉她,她也一定料想不到自己的决定为他带来了什么——一个男孩儿,和宁予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也更加年轻外放,匆忙赶来应聘公司的实习生,从简历来看,他竟然还是他的同校学弟。
毋庸置疑,那张脸使他顺利通过了沈氏极为严苛的面试考核。
临出门之前,那个男孩儿无端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最后又笑得露出唇边的虎牙。
他们开始得那样自然,同样被家里娇养出来的小孩子,平日里总是要他宠要他疼。沈铎魔怔一般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小孩儿的痕迹,他们实在太相像了,比方恶作剧前嗜笑的模样,索吻时像是拂在他心尖的眼睫,还有那双眼睛——那双如同枝头桃花一样柔软湿润的眼睛,情浓时被他注视着,沈铎便常常产生身在过去的错觉,他的小孩儿还没有自杀,他们在清晨时会有甜蜜的早安吻,一同在书房温习功课,过午就去后厨缠着姆妈教做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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