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予杭补签知情书的时候用力得笔尖都要把纸刮破。
宁家其他两位兄长遵照他的安排赶回家,但到底也没掩住神色中的异常,不过片刻便被他们的母亲察觉出来了。
有过前次磕伤额角的疑惑,老太太当真警惕万分,午后四点多钟的光景,她正陪着儿媳在花园里吃茶点,宁家老二老三便过去问安。他俩同秦峥交情不深,因此提前离席也是可以解释的。老太太一开始说话时还分外和蔼,但后来不知哪处的谎没圆好,叫她狐疑瞧了半晌,突然问,你俩早上出门穿的不是这一身吧?
宁家老二和老三面面相觑。为了能叫母亲安心,他们特地在回家前换掉了沾染血污的西服,谁知老太太眼尖得厉害,一打眼便知不对劲儿。宁家老三心思活泛,揽着妻子的肩头想要把话题扯开,老太太放了杯子,笑容都敛了,接着问,好端端的,换什么衣服?
宁家老三辩解,妈,弄脏了么,当然得换哪。
老太太盯着他问,你俩一块儿在地上打滚了?
宁家老三噎了一记,下意识转头去看身旁的哥哥,宁家老二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光是站着,木楞好半晌才生硬说没有。
老太太平静问,那你们换什么衣服?
宁家两位兄长不敢答话,拳头紧了又松,目光也回避着。到底年轻,弟弟又还在手术台上抢救,目睹过那样鲜血淋漓的场景,他们自然不可能像当家主事的大哥一样沉得住气。兄弟俩的沉默让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差,管家过来给她添茶水,她拿手挡了,转头说,去,给你们小少爷打电话,我有事情要叫他回来。
不行!宁家老三着急叫住了管家。
这一声出来,便是再也瞒不住了。老太太知道家里的小孩儿出了车祸,急得险些要昏过去,就连她的儿媳都被吓了一跳。她被紧张的管家扶在手里,一句句逼问意外的缘由,宁家的兄弟俩实在不敢隐瞒,清清楚楚照实交代了,耷拉脑袋叫母亲来回指了半天。
老太太气得连骂都骂不出来了,推开立在跟前的两个儿子便直往医院去。一大家子都慌张,宁家老三安抚住他怀孕的妻子,转身跟着母亲上车,焦头烂额劝了一路,可老太太抿着嘴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是真的没辙了,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兄长,做儿子的醒不过来,又怕是连命都要丢了,这节骨眼儿上就不该叫他们回来瞒着老太太。怎么瞒得住呢,那是她的心肝儿,一刻瞧不见就想着念着,况且现在还出了意外,倘若她真的计较起来,怕是连自家人都要遭殃。
临近正午时送到的医院,过了快五个钟头,抢救室里还是没有动静。
宁家兄长闭眼仰靠着墙壁,听见叠沓的脚步声才坐直身子转头去看,他的母亲还是来了,步伐急得连身后的管家都一路小跑。宁家兄长还没来得及给他那两个不中用的弟弟甩眼刀,自己先迎头叫老太太扬手打了一巴掌,眼镜都甩到了一旁。
管家慌忙说着使不得使不得,弯腰要去捡那眼镜,即刻被老太太喝住了。
宁家兄长垂着头,像从前一样恭谨孝顺地站在她跟前听训。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儿的,论起来就是他的责任,看管不严,宁家兄长知道自己总得吃些苦头。可是他的母亲单单打完这一巴掌便歇了,许久都没声响,他在沉默中缓慢抬眼,只见老太太的手还颤着,凤目噙满眼泪,指着抢救室的大门,一句话问得无比凄切:“六年前你瞒着我把他卖给沈家……现在你又想瞒着我让他孤零零去死呀?”
“宁予杭,你是他大哥,你是他大哥啊!”
老太太的指责也未免太过严厉,但事实又不容宁家兄长辩驳。
他僵硬立着,眼见他的母亲悲恸摇头,随后又把视线投向被保镖押在角落里的沈铎——宁家主事多以儒商面孔示人,惯常不轻易动手,但真要发怒了,也能叫旁人暗暗生怵。沈家老三挨了他的打,模样十足颓丧,衣衫凌乱不说,脸颊和前襟还凝着血,赤红腥膻,就连形如雪白匕首的一双眼睛都黯淡,同老太太相对视,只一眼便默然别开了目光。
饶是宁家老夫人百般克制,她的眼泪还是一瞬间就掉下来了。
过往种种冤孽其实早就有迹可循,只是她松懈又心软,才叫两家人时至今日仍然纠葛不断。如果一开始不曾回到半山就好了,她的孩子会在另一个地方平安健康长大,拥有全然不同的人生,而不是为了一个廉耻尽失的混账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过去六年了,她再一次站到了抢救室门前,如同当年一样哽咽落泪,只恨不得能替她那可怜的孩子分担痛苦。
他疼不疼呀,有没有哭呢,被困在车里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害怕。老太太连想都不敢想了,推开扶着她的管家蹒跚上前,颤声质问:“……他做错了什么?”
沈家老三蓦然抬头,只见老太太毫无预兆跪了下来,抓着他的衣襟开始发疯似的撕打:“他做错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你说啊!”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都在美国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根本不爱他……你根本不爱他的呀!”
“他已经那么痛苦了,你为什么还不能放过他?!”
“从前你对他是真的好,可他欠你的甚至是欠你们家的早就拿命还完了!怎么,你还不满意吗?那我替他把命抵给你好不好?他最听你的话了,你去,你去叫他平平安安活下来,只要他平平安安活下来,我的这条贱命随便你怎样都可以!你去呀,你去跟他说呀!”
“你不要再从我身边带走他好不好?我求求你,阿铎,姨姨求求你了!”
“你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老太太声嘶力竭,情绪激动得简直要昏厥过去。沈家老三不敢还手,他垂着眼睛,嘴巴开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宁家兄长和管家上前来搀扶,老太太崩溃地靠在长子怀里,哭得近乎肝肠寸断。宁予杭示意保镖将人拖远,正要搂着母亲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刚一转身却见抢救室的门被打开了。
他的母亲哭喘着,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头。在场的人没一个敢出声,宁家兄长勉强定神问了一句结果如何,主刀的医生是他费了功夫请来的大学校友,见老太太也在,犹豫了片刻,最后为难地朝他摇了摇头。
老太太一下子就瘫坐下去了。
第46章 致命的软肋
宁家小少爷从手术台上捡回了一条命,但他昏迷着,情况也几乎与死无异。
颈动脉被锐器豁伤、腹腔脏器破裂、全身多处骨折,术中大出血,同时伴随着重度颅脑损伤,并且后期亦可能由此引发更为棘手的并发症。他被医护从抢救室里转移到重症监护病房,他们将他推出来的时候,那张沾满血污的小脸儿已经叫护士擦拭得干干净净了,面上压着氧气罩,气息幽微,依凭一根管子存生似的单薄又脆弱。
他的颈间裹着一层厚实的纱布,病服下贴满了心电监护用的电极片,人瞧着安静极了,鸦黑的睫羽在眼窝下落着一小块儿阴影,倘若不是脸色太过苍白,他就好像只是沉睡在一场平静安逸的美梦里。
只是他的右手——掌骨粉碎性骨折的那只手,固定骨架的钢钉是开刀后一寸寸打进去的,缝合的针线埋在皮肉间,从那边缘翻红的肌理不难看出恢复的难度,大约拆了线也会留下疤痕。
老太太是最先扑到他身边去的。着急得不行,却又不好碰着人,只消看了一眼他的右手便哭得愈发撕心裂肺。怎么就这样了呢,她不能相信,早晨还穿得俏生生来跟她问安的孩子,一眨眼便险些又要阴阳相隔,哪儿哪儿都有伤,叫她连一处好地方都寻不着,伸了手,又往回缩,虚虚扶住床沿,生怕打疼他手背似的,含着眼泪却再也不敢往下掉,只摇着头,一遍遍叫他心肝儿。
心肝儿,你睁开眼睛好不好,不要再吓妈妈了呀。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因此更加无措,甚至想要像幼时哄他那样在可怖的伤口上轻柔吹气,仿佛这么做了便能叫他好受一些似的。
那是他的右手呀,她想,顶灵巧的一双手,字写得漂亮,又善绘山水长卷,钢琴也弹得一等一的好。倘若只是这些台面上傍身的把式便罢了,私下里他是有一手地道的按摩功夫的,正经拜了药馆老师傅去学,不稀得让旁人见识,就只为伺候她,叫她能在深秋的寒夜里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明,可他自己却依在床边的躺椅上将就了一宿。
他是惯会哄她的,见她晨起时心疼,就学着小时候的模样攀在她膝盖上撒娇,笑着说,不累的,谁叫妈妈也是我的心肝儿。
字字都贴着心窝子说话似的暖和,哪个当母亲的能有这种福气。
老太太不忍地别过头,死死着揪紧自己的前襟。伤得这样重,往后还怎么尽孝膝前哄她睡觉呢,她呜咽着又想,偏生还是事事要求完美的性子,手腕上有道疤他都敏感得不行,要是右手不能恢复如初,那他醒来后该有多难受。
她想到近乎崩溃,直到管家来拉开她给医护让路时还虚软得说不出话来。整条走廊只听得见轮子骨碌碌的响声,她茫然凝望着,恍惚间记起家里老三在车上对她交代的那些事情,他说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他会出意外,再者这场车祸也不全是大哥没看住人的责任,沈家的人自己坦白的,出事之前,她瞧见弟弟和沈铎在别院吵架了。
沈家,永远都是那个沈家。老太太咽着眼泪,因为换气太急,突然间剧烈呛咳起来。
可说到底还是她的错,是她掉以轻心。那天他在病床前都答应得那么干脆了,辞掉颐品的职位,回到家里更是乖得很,沈家的孽障三番五次找上门来他也视若无睹。那时她还欣慰他总算能听话,愿意狠下心同那个人恩断义绝不再往来,可如今回头再看,她却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的荒谬——长达数年的纠葛,来回打交道的又不过是那几户人家,即便她的孩子屡屡回避,可总也免不了会有面对面碰上的时候,更何况,沈铎从未打算放过他。
那是怎样一个畜生呢,虚伪残忍,在美国结婚了还要回来招惹他,明知他为着从前那一点好而根本不能抵抗。她太过心软了,早知道还是这样的结果,她当年就该直接要了沈家老三的命,拖到现在做什么。
但是当年,她又想,当年跪下来求她不要这么做的人,就是她的孩子呀。
他那么喜欢他,喜欢得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会伤害他半分,就因为他从前待他那样的好。可想要待一个人好实在是太容易了,赋予真心才是一段感情真正难得的地方。这么些年,他拿命去换,又何曾换到过半点真心。
当真是个痴儿!
老太太的眼泪掉得花乱,脑子也一片乱糟糟的,叫管家扶到长椅上坐下来,牙关还打颤得不能言语。她怨恨又心慌,坐了不到片刻只想站起来去寻她的孩子,可偏是这时候,当家的长子还要来知会她,说,不排除长期昏迷的可能性,等弟弟体征恢复过来,保不齐还要再动几次大手术,至于风险么,他顿了顿,您得做好心理准备。
宁家兄长只是将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他猜想母亲或许不会接受,果不其然,当他平静说完这些话之后,她睁圆了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怔楞问他,长期昏迷是什么意思?
宁家兄长一时无话。
他其实也烦躁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也总不好直接跟母亲说幼弟年纪轻轻就要成为植物人。他咽了一记,在压抑氛围中迎上母亲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沙哑说,您得做好心理准备。
老太太能做什么准备,这话她连听都不想听。接诊的是城里最好的医院,主刀的是技术最精湛的医生,她相信她的孩子只是因为重伤暂时昏睡过去而已,暂时的,除此之外的医学诊断她一概不认同。
“宁予杭,他才二十出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准备?你要我有什么准备!准备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是不是?!你告诉我哪个母亲做得到哪?!”
“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你知道吗?!”
“我不管!是你们没看好他,你们这些当哥哥的不尽责!全都没看好他!”
她哭叫起来,当着一家子的面捶打她的长子,仪态尽失。一条走廊更显喧闹,凭白遭殃的宁家老二和老三自然是不敢申辩的,只慌张上前要把兄长和母亲分开,但母亲固执,听不进劝,最后还是兄长费了些力气才抓拢她的手腕。
宁家老三揽着母亲的肩膀拍背安抚她,老太太依着他呜呜哭,真真是失了心头肉一般哀戚悲恸。他也感到难过,因此思忖着是否该叫妻子过来,或者先把母亲送回家去,但看眼下的形势,她怕是要守在病房门口寸步不离。
碰到这种情况,宁家老三再是巧舌如簧也不能安慰母亲。他暗自叹气,又看见兄长自母亲膝前起了身,他大概是被母亲搅得心思烦乱,但又不好对老太太发火,在原地掐着鼻梁站了一会儿才找到迁怒的对象,高声吩咐保镖:“把他给我拖出去!听见没有?!”
这一记暴喝简直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被保镖押在手里的人只有一个沈铎,虽然事前他的确对沈家的当家放过狠话,但到底宁家小少爷留住了一条命,因此他总不能真的置沈家三少于死地。保镖们有些犹豫,管家也拦在前头。一群人闹哄哄劝着,随后反应过来的才是被强行压制好几个钟头的沈铎。
他像头迫不得已屈身笼中的野兽,双膝弯跪,脸上血渍干涸,转头直视宁予杭的时候眼里还泛着冷光——他一直默不作声着,挨打也罢责骂也罢,旁人的一切同他毫无干系,自从进了医院,他似乎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生死未卜的小孩儿,而此刻他的小孩儿确保性命无虞了,他便仿佛逐渐清明起来,又变回那个暴戾乖张不被束缚的沈家老三。
他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的宁家兄长,如同往常般不尊不敬全无恭谨,但很快,他移开了视线,在宁家人或怨怼或责怪的目光中慢慢朝老太太低了头。
一片死寂中,他叫了一声宁姨。
老太太闻声恍恍惚惚抬头,像六年前那样带着满脸泪痕望向他。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状,十八岁的沈铎也是这么跪着。腰板直挺挺的少年人,眉眼间尽是倨傲与倔强,叫旁人难以从他面上窥见一丝恐惧——他好像总是这副模样,少时便强悍到无坚不摧,待人处事早早显露来自血脉的寡情薄幸,无有仁慈,不见悲悯,冷漠得异于常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是否身有软肋。
十八岁的沈家老三从来不为任何人示弱,那个时候他只一跪便被沈家的保镖护送离去,或许有过挣扎,但只回头瞬息,凉薄得一如他那发妻死后才知情深的父亲。人人都说沈家父子相似,相似的地方也不仅仅只是他们的面容。
老太太越看越觉得心寒。时隔六年,她不知道他还想再同她说些什么,可能是那时来不及脱罪的申辩,或者毫无用处也不真诚的道歉,她不需要这些,她只需要她的孩子醒过来,况且如果这个人真的有愧疚之心,就该好好遵守他的家人痛割祖业才求到的宽恕,安安分分待在美国,从她孩子的生活里销声匿迹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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