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孩儿会一边对着菜谱嘀咕一边要他递鸡蛋,被他使坏刮了一鼻子面粉还没发觉,直到姆妈笑他是花脸猫了才气急败坏满后厨追着揍他,脸上龇牙咧嘴的,可眼里的笑意甜腻绵软。
这个叫Ivy的年轻人总叫他想起他的小孩儿,但那样残酷的念头被他掩饰得非常好,他唯一不能控制的只有对他毫无边际的纵容,将他哄得不知苦恨忧惧,心思龌龊手段拙劣,自私,并且十足下作。他知道一昧的宠溺很容易招致恶果,可他别无办法,哪怕他的行为给了这个年轻人太多底气与脾气,致使他们的交往到后来总以争吵结束。
但沈铎还是见不得他哭。
他们有过短暂的同居,和他吵得摔碗砸盘的时候那孩子会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掉眼泪,只要看到那些眼泪,沈铎就会溃败,会跪在他面前替他擦掉止不住的泪水,一遍遍跟他说对不起,哪怕隔天,有时甚至是当晚他们又要因为Ivy的贪玩而重蹈覆辙大动干戈。
他像混迹夜场的其他小孩子一样,自傲,善妒,并且热衷于招蜂引蝶。
如果他肯乖一点,沈铎以为他们会这么一直在一起的。
然而他的放任姑息已经昭示着这段感情的失败了,实际上,尤杨暧昧的介入只是他们分手的原因之一,在他出现之前,他们已经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起因很简单,有天夜晚,他终于在床事时喊错了名字——敏感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那一声桐桐叫的是谁,但毫无疑问,肯定不会是自己。
他因此疑心他到底为什么喜欢他,面对着他的质问,沈铎就像再一次被迫面对十八岁的错误。他感到无比厌烦,也就是散心消遣的时候才遇到了喝醉酒主动缠上来的尤杨。其实说到底不过照旧是一场为了逃避过去的酣畅性事,只是尤杨醒来后骂他趁人之危的模样太过有趣,叫他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
跟过去的床伴不一样,这只嬉笑怒骂都鲜灵灵的小孔雀的确有能力,却也不太懂得藏锋,走路时就差把骄傲两个字顶在头上。多有意思,不媚俗也不世故,不需他的豢养就可以自己活下去。一个不会成为他软肋但说到底也离不开他帮助的爱人,他想,不是正合他意么。
至此之后,他便走得步步皆错。
他并不否认那段婚姻里他对尤杨极尽包容,但回头来看,也仅仅只有包容。即便真的有那么几分真心,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的婚姻成为更加牢固的抵御工具——酒宴上的回护也好,离婚时的反复询问也罢,他只是借此坚持完美伴侣的假象来回避他的小孩儿,可怎么回避呢,他的痕迹无处不在,那些荒唐的岁月里他也总是在找他的替身,去爱一双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笑容,甚至是某个时刻的侧脸轮廓,他执意寻觅,却永远不愿回头去看,看那个被他遗弃在国内的,他肉体凡胎里的软肋,他的心魔梦魇,他藏在深夜里的秘密,他拼命想要否定的存在,亦是二十多年来唯一依存的温暖。
他那可悲的,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爱情。
“……我求您。”
他的额头抵着冷硬的地砖,喉咙哽咽得声音艰涩。
沈家老三,一根不跪不拜的反骨,时至今日,终于弯折。
第47章 不要去伤害他
过午大约四点钟的光景,沈家小小姐沈迟被保镖们接回了半山的宅子里。
在此之前,她因为一场意外车祸而被迫在秦家的婚礼上滞留将近两个钟头。新婚夫妇把残骸遍地的现场交给早已预备下的专业团队处理,新娘子受了惊,但好在很快又镇静下来,转而同新郎一道安抚在场的长辈与宾客,远远围观的人群偶有骚动,不多时又在萧索的秋风中归于平静。
她的父亲和姑母跟着宁家的叔叔们离开了,非常匆忙,并且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都忘记来抱一抱她——出车祸的那个哥哥倒在血泊里,腥气浓重,她只瞧了一眼便觉得害怕,惊慌张望的时候都忍不住发抖。
所幸父亲还是尽责的,他留下的两个保镖迅速将她带到了花厅,沈家其他出席婚礼的亲眷都在,她下意识找寻那捧用束带装饰得格外漂亮的花球,但地上只有碾得零碎的花瓣,那东西似乎已经被负责清扫的仆佣收拾掉了。
她是不是不应该去找那个哥哥讨要他接到的那捧花球,如果没有她一时兴起的好奇,或许他和叔父就不会见面,更不至于在别院吵到情绪崩溃。小姑娘惶惶着,并因此紧张得咬疼了自己的嘴唇,她很难安心,旁边女眷们的窃窃私语更叫她如坐针毡。
怎么又是宁家那个孩子,坐在她对面的姨姨拧紧眉头嘀咕,阿铎真是作孽哦。
她的邻座附和着叹息,又低笑说,你知不知道他前阵子刚离婚呀?作孽?他怕是不晓得作孽两个字怎么写的。
尽管顾忌花厅还有本家人在,她们将声音压得极低,但越是这样反倒叫人越难以忽略她们故作神秘的姿态。沈迟并不想窥探叔父的私密,可她从长辈们的表现中意识到叔父很可能和那个哥哥有着更为深刻的渊源,并且因为种种难以启齿的缘由,他们之间至今都存在着一层人尽皆知的隔阂——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同时,也意味着她为叔父招惹了不小的麻烦。
沈迟想得愈发心慌,她问身后的保镖何时才能回家,保镖没有收到确切的命令,只能请她稍作等候。
婚礼仍然按照原定的计划进行,在新人结束宣誓之后便是来宾们的下午茶时间,紧接着会有短暂的休憩。晚餐预定在傍晚六点钟开始,中式流水宴席,昭示着大家族人丁兴旺喜庆祥和。宴前新婚夫妇又特意过来问候他们的小花童,新娘子还带了几样点心,热腾腾的,只是小姑娘恹恹,实在没有食欲,只能礼貌接了,算是谢过他们的好意。
家里的大人不在身边,她最终也没能参加后头的宴席。新婚夫妇离开没多久,先前跟着父亲赶往医院的一组保镖奉命返回婚礼现场来带她走。小姑娘来不及作别便被护送上车,等到了半山,早早候在门前的父亲打开车门来抱她。
那个哥哥的情况严不严重,叔父呢,他回家了吗,还有姑母,她不会再为难别人了吧。沈迟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她又不敢说话。父亲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抱着她径直穿过落叶纷扬的前院,上楼回到她的房间,一路上一语不发。
沈迟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学校里,闲时偶尔到父亲的外宅度假,从小到大回半山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并不妨碍她适应这里常年低沉压抑的氛围。祖父很难称得上慈眉善目,也不爱同孩子们亲近,因此她牢记父亲的叮嘱,在这位年长的血亲面前一定要当一个听话顺服的小乖乖。
听话顺服,亦要懂得察言观色,这是父亲教给她的第一课。他从不吝啬于教导,甚至也愿意提前和她分享一些成人世界的规则——作为沈家未来的主人,她有必要接受这样的教育——父亲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她最大限度的认知自由,但唯有一点不能僭越,那即是他和祖父一样不乐意旁人多嘴过问。所以她绝对要乖,哪怕她感觉周遭寂静得过于糟糕了。
她待在房间里完成了剩余的假期功课,傍晚时分,她的敏感得到了印证,在饭桌上,她见到了面色不豫的姑母——她还穿着早晨那一身纯黑裙装,肩头披着开衫外套,眉眼有倦色,但仍不减半分凌厉的气势。一家人围坐下来,她给祖父递了今晚的汤点,但没理会在旁和她打招呼的父亲,一落座便别过了头,似乎还有些不愿见到他的意思。
沈迟暗自打量父亲,他对长姐的冷漠不以为意,只抬手取了筷子来帮她拆排骨。沈家后厨师傅的手艺很好,肉质鲜甜的小排,汆滚过水后佐以料酒冰糖一类的辅料在砂锅里咕噜噜炖到软烂入味,这是沈迟最中意的菜色,老爷子这两年败了牙口之后也喜欢得紧,往往祖孙俩就能瓜分掉一盘。
晚饭开始时与寻常无异,但没多久,是祖父自己难得有了聊天的兴致,搁下筷子,在原本只听得见碗筷响动的饭厅里一面舀汤一面问,你们今天不是该去参加秦家那小子的婚礼?我听说迟迟还给他当花童了?
他看向自己的小孙女,又问,怎么样啊迟迟,有意思吗?
长辈问话,那自然是要恭敬回答的,但早晨的经历实在太复杂了,沈迟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同祖父提过那场车祸。这一天的遭遇让她至今都惊魂未定,祖父的问话使她再次感到强烈的不安和慌张,她囫囵咽下一口排骨肉,举着筷子看向自己的父亲。
祖父因为她的异样而疑惑皱眉,随后沈迟听见父亲咳嗽了一声。
他举筷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青笋,似乎打算替她解围,但没等到他接过话茬,坐在餐桌那头的姑母却突然摔掉了手里的瓷碗。
刺耳的响声登时将整个饭厅里坐着的人都吓了一跳,祖父瞪圆了眼睛去看姑母,无声责备着她的失态,父亲同样给长姐递了眼神,但姑母仍旧视若无睹——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她的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转头示意仆佣将他手边的空了的汤盅撤下去。
“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姑母瞪了父亲一眼。她说得委屈,像是要哭。
父亲依然很平静,但沈迟却吓得不轻,果不其然,当祖父威严质问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姑母立刻撒气一般全说了出来——沈迟很不明白才过了短短几个小时,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她将婚礼上不愉快的桩桩件件都说了一遍,也提到了那起意外的车祸,但相比那个哥哥严重的伤势,她仿佛更介意他的行为给叔父带来的流言蜚语,尽管现在都没人知道他们吵的那一架对他是否影响深重。
“这不是威胁是什么?!”姑母愤愤说:“他怎么还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强迫阿铎接受他!宁家那老太太总抓着阿铎的错处不放,也不看看自己养出了什么样的孩子!”
她说着,又将矛头对准了父亲:“还有老二也是!怎么说他都是你亲弟弟,自家的人关起门来教训就是了,哪里轮得到外人来指手画脚?他们要把他打死了你知不知道呀沈煜钦?!”
饭桌上鸦雀无声。
仆佣们垂着头,就连她的外籍姑父叫了一声沈都被妻子强硬打断了。
沈迟害怕极了,她担心祖父会因为家事处理不当而责罚父亲,但她的父亲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甚至还能平静招来佣人,吩咐他们待会儿将后厨预备的糖水送一份到小小姐的房间里去。
沈迟终于叫了一声父亲,他转过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儿,并不急于辩解。很意外的,死寂间,倒是祖父先和姑母吵了起来——他勃然大怒,高声质问姑母那个哥哥是否还在医院里,姑母只答了一句是他便将饭桌拍得震天响,破口大骂叔父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账。
整个饭厅都是他的咆哮声,他责骂叔父,也训斥姑母在纽约时没有好好管教自己的弟弟,瞒着家里纵容他和一个陌生男人结了婚,现在离婚了,闹到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这一张老脸都要被臊光了,还怎么能在故交面前抬得起头。
“打死也好!”祖父气得面红耳赤:“叫他死了就别回来了!”
“您这是什么话?!”姑母难以置信,很快替叔父叫屈:“合着宁家就占理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成心想养那小东西来祸害阿铎!还是个母亲呢,早些年自己的孩子是谁照顾的她都忘啦?我还没计较她家叫阿铎卑躬屈膝伺候人,她凭什么看不起咱们家?!”
“沈之虞!”
“您到这时候了还要顾着交情吗?!阿铎姓沈,是您的亲儿子!我允许他跟尤杨结婚怎么了,难不成我也要帮着外人来逼他?再说了,他会离婚,还不是要怪宁家那小东西从中作梗?!”
祖父横臂扫掉手边的餐具,瓷碗白盘七零八落碎了一地:“我就是没逼他才让他胡闹了这么多年!他姓沈?他还知道他姓沈哪?!”
“我还不够仁至义尽吗?”他又逼问姑母:“当年他要喜欢宁家的小儿子,我千方百计拦都拦不住,最后好不容易替他赔礼道歉收拾完烂摊子了,好家伙,转眼就给我带了个不清不楚的男人回来!宁家的小儿子就算了,一个家世人脉处处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也配进沈家的门?!”
“你说我没把他当儿子,他拿我当过他父亲吗?!”
饭厅的地上一片狼藉。
祖父拉着脸喘粗气儿,重重拍了一掌餐桌便气冲冲离席,猛然起身的动作还带翻了面前的味碟,管家为难地来回看,最后还是跟他一道上了楼。
大人们吵得不可开交,沈迟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姑母叫老爷子训得眼里噙泪,像是依然不能接受他对弟弟的指责。祖父不在了,剩下的长辈各怀心思坐着,片刻后,姑母拭着泪痕对她的父亲咬牙说:“……沈煜钦,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这么狠心。”
沈迟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她听得出来叔父的处境很不好,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被姑母这样迁怒,她低下了头,直到父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在同她一起回房间之前,他总算对姑母做出了回应,只是语气并不好:“大姐,我警告过你了,父亲没你想象的那么在乎阿铎。说真的,哪天你弟弟要是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那可都是你的功劳。”
父亲从未对姑母说过这么不客气的话。
沈迟依在他的肩头,不太敢看姑母的脸色。父亲抱着她回到房间,远离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才慢慢放松下来,坐在床沿上看着父亲忙里忙外,帮她严严实实拉好了窗帘,又拿过糖水屈膝下来一口一口喂她吃。
一天折腾下来,小姑娘真的累坏了。她吃不准父亲是否生着气,因此想了很久还是不知该如何问起,但大概是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仿佛早早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在喂完手里头一碗糖水之后,抬手拿纸巾帮她擦了嘴,温和说:“你叔父好着呢,小孩子家,别听大人瞎说,知不知道?”
沈迟怯怯说好,数着小裙子上绣的白铃兰,有一会儿才说:“可姑母为什么要骂你呢。”
父亲并没有回答很清楚:“你姑母小算盘没打成,当然得生气了。”
“迟迟,”他突然又叫她,像闲聊一样问:“你喜不喜欢送你花球的那个哥哥?”
原来父亲知道她的花球是谁送的。沈迟楞了一记,又如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喜欢的,他对迟迟很好……他现在怎么样了呀?”
父亲笑了一声,起身将手掌里的玻璃小碗搁到床头柜上,一面帮她解开嵌着漂亮头饰的小辫子一面说,没事的。他跟迟迟一样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会没事的。
沈家小小姐不明就里眨着眼睛,但她的父亲不再解释更多了。
他还有不少公务要回书房处理,忙起来大概是不能来查夜的,因此父女俩提前对彼此道了晚安。高大可靠的父亲替乖巧的女儿关好房门,在他下楼之后,约莫有半刻钟的时间,沈迟听见窗外传来了逐渐远去的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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