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阴着脸训人,结果正那时候,又听得老太太的一声惊叫,他当即便把通话掐断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小孩儿却像被这一烧烧掉了浑身的劲头,没精神,醒来后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单单对着天花板出神,叫看护扶起来靠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老太太怎么在这儿。
你发烧了呀囝囝。保姆阿姨一边拿湿棉棒蘸他的嘴唇,一边跟他解释。
他还是一脸的茫然,呢喃说,发烧了?
老太太就在他身边坐着,隔着被褥极轻地拍了一记,哭着骂,哪里有你这样的孩子!要不是我打发人来了,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
小孩儿怔忪,似乎还是没明白她为什么掉泪,但很快便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
老太太没绷住,终于伏在他肩上呜咽起来,嘴里反复哭诉的都是不要再骗妈妈之类的话。小孩儿慢慢抬头,床边的灯盏光线柔和,他的视线落在床尾的沈铎身上,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雪夜一般深邃幽寂。
……辛苦你们了。他又说。
大抵是喉咙也烧干了,他的声音格外嘶哑。
第60章 你不会撒谎
大费周章折腾了一场,好在最后烧退下来了,人也没事,老太太才不至于夜夜垂泪。
她当真被吓坏了,不仅心惊难眠,就连做了两三趟检查的医生的话也不信,非得让他们将报告里的数据一项项解释清楚了才放人。有过数次被瞒骗的经历,这一遭她谨慎异常,无论宁予桐如何劝慰都不愿离开,若不是医生交代病人需要卧床静养,她甚至还打算把人送回家,再不济,也弄到海城国际去,总之非得寻处云山苑之外的清净地方将他好生照看起来。
沈铎理解她的做法,宁予桐却不明白,只以为主意是他出的,母亲不好责怪,因此一切罪责便都落到了旁人身上。他不愿意偏帮谁,可也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倘若同意老太太和保姆阿姨一道住下,那么主客卧都有人,为避不便沈铎必然要别居,挑来选去,家里容得下他的地方竟然只有一楼的那间书房。
宁家小少爷越想越为难,沈铎倒无所谓,很快便挑了个老太太不在的时候告诉他自己愿意搬到书房去,说到底这样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再者主卧和书房也无非是楼梯上下的距离,他照样在家里陪着他,处理起公事来也不会影响他休息。
他的表态让宁予桐有些惊讶,傻傻问他为什么不介意。
沈铎正帮他整理腰枕,闻言撑着床俯身厮磨,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老太太做得对,的确是自己不会照顾人。
宁予桐没答话,鼻息交错,他眼睫低垂,唯独攀着沈铎小臂的手指不知不觉收紧了一些。
后来他便什么都不再问了——问了自然也是没用的,沈铎已经主动退让,他的坚持毫无意义。
于是乎老太太就这么留下来了。虽说商量好了是暂时照顾他,但她也不含糊,打头天起便跟盯贼似的盯他吃药,每日都得定时定点休息不说,偶尔咳嗽一两声她也如临大敌。
她吩咐管家流水似的往云山苑送东西,贵的罕的食材将冰箱堵得满满当当,不单供着保姆阿姨料理三餐,还用以她向正儿八经请来的营养师求教——为着这个母子俩在主卧里拌了一次嘴,长辈亲自做羹汤的待遇整个宁家无意只有一个小的受过,可仔细算来,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太太现在的身体哪里还能容她这样折腾。
宁家小少爷药都不吃了,据理力争说母亲上赶着受罪,然而老太太不为所动,说哪里是受罪呢心肝,妈妈只是学一点,别管有用没用总归是有好处的,更何况我还没下厨呢,你要真担心我那到时候给我打下手好不好呀。
宁予桐支着额头,闭眼说,我不要,我不想看您这么操心。
老太太说你身体不好,我多操心些又怎么了。
……我不要!宁家小少爷气坏了。
他有些晕眩,老太太连忙帮他抚背顺气,可态度却没松动,说我有分寸的,你别管就是。
宁予桐把脸闷在手掌里没作声,老太太收回手,听着他低低喘息的声音也抿紧了嘴唇,可态度还是那样,只软了语气来哄他,说,心肝,妈妈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小事了,你不要生妈妈的气。
她说话时犹带哽咽,好半晌,宁予桐慢慢抬头看她,眼眶泛红,神情愤愤又茫然。
母子俩相顾无言,老太太最后看着他把药吃完便起身走了。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沈铎并不在场,是心系主顾的保姆阿姨夜里到书房送茶时提了一嘴他才知晓。保姆阿姨当时就在旁边,她听着感觉这并不是太大的矛盾,无非母子俩彼此关心则乱罢了,老太太可怜,她希望沈铎能从中劝上两句,毕竟家里的小少爷失忆了,又只听得进他的话。
老太太倚重您呢。她说。
沈铎接了茶盏靠在椅背上听她请求,随后只略略点头,却不明示答应与否。
他在外人面前贯来寡言,保姆阿姨不好多说,收了茶盘便退下了。
六月末,日头落得越来越晚,天气也愈发炎热,即便入夜也能听见露台外蝉鸣嘈杂不休。老太太前后约莫待了五天,母子俩吵的那一架她显然没放心上,隔天便面色如常去主卧送药了。她是一心一意只顾家里这个小的,平时不大理睬沈铎,哪怕用早饭时碰了面也鲜少回应他的问候——她在云山苑住着,可到底还是不习惯他们的生活,有回沈铎去卧室同小孩儿道晚安,不巧被她撞上了,只一照面便莫名惊掉了手里的一杯热奶,沈铎上前扶她,她却打开了他的手,像是想起什么又不好发作似的,一昧恨恨地瞪他。
她忍得辛苦,但临走那天倒真下厨给宁予桐煲了一盅药汤,全程都不假人手,就连保姆阿姨想帮忙都被她支使到一旁待着去了。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叫她这般苦熬心血,来接人的宁家老三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宁予桐虽然跟她置气,可终究是懂事的,见她亲自动手心疼得很,也不拦了,还乖乖窝在厨房里陪她说了好一阵的话。
那盅汤点煲了大概一个多钟头,里头多是补气归元的料子,沸出的香气也闻着也不错,只可惜关火的时候宁予桐太过着急,没等老太太找来手套便光着指头去端,结果不到几秒就给烫松手了,砂锅瓦瓮混着汤水喀嚓碎了一地,还险些将他的脚背烧出燎泡来。
他吓了一跳,老太太也慌了神,听见声响进来的沈铎当即把他摁在椅子上,一面厉声让保姆阿姨拿药箱一面掀开他裤腿察看伤势。
老太太急得直打转,连连问伤到哪儿了弄疼了没,说话间看都没看地上那摊汤水。
宁家小少爷呆坐在椅子上,没能回神,眉眼间也透着些许沮丧。保姆阿姨取了冰袋垫在他指腹下,见老太太六神无主,便也拉着她坐下来,抚着心口拿吉利话安慰两位主顾,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呀。
然而宁予桐仍旧怔忪,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吭。
这桩小意外叫老太太走得一步三回头。
七月伊始,天边已时常能见到厚重的塔云,午后亦多骤雨,但因高温,被浇湿的地面很快又如断流的河道般迅速干涸,只是水汽蒸发时极为黏腻,就连走在树荫下都叫人烦躁不已。
过午,烈日暴晒,高楼建筑的外墙亮得刺眼,沈铎从书房出来,途径客厅时顺手拉上了落地窗的纱帘,进主卧前他有意放轻了动作,因此细微的开门声并未吵醒还在床上的宁予桐。
卧室里的帘子关得更严实,没有光,四下寂静,宁家小少爷仍在睡觉。
自从老太太离开之后他便总是嗜睡,虽然检查做了好几趟,说是无碍,可一天之中他很少有清醒的时刻,即便有,大多也只卧床出神,话更是少说,整个人沉默得像是摆放在橱窗里的一件展品,漂亮精致却毫无活力,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他也不愿外出了,更不愿见人,屋子里但凡有点光亮他都要避开,哪怕是跟沈铎一道待着,他也得把窗帘闭得严丝合缝才会安心蜷在他的怀抱里。
久病难愈,他瘦得比之前更厉害,稍一低头背后的蝴蝶骨便支棱得硌人,沈铎抱着他的时候总感到不安,更叫人心惊的是他又开始打量他的双手,次数频繁,仿佛头一天才看见那些即使愈合了也形状可怖的疤痕。
沈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敢问。
有那么一段时间云山苑的白天与黑夜无甚区别,沿海城市的夏季,外头连钢筋都要晒化的时节,这套公寓却始终阴冷得像个地窖。宁予桐情绪不高,即便下床也只会光着脚在屋子里来回游荡,如若碰上沈铎办公,他便独自一人在影音室里翻看那些单调冗长的纪录片,抑或下楼坐在客厅地毯上对着玻璃水箱发呆,一直到沈铎结束工作过来找他,将他冰凉的双脚握到掌中捂热。
可即便这种时刻他们也鲜少交流。
偶尔他也是愿意说话的,为着老太太安心,保姆阿姨大概一周来两趟,随身带的多是滋补品,大暑那天还特地给他熬了一罐酸梅汤,她同老太太一样真心疼人,来了几回,见他总是消瘦,便忍不住玩笑似的说他那肚子能藏东西,甭管旁人喂了多少都不长肉。
那时宁予桐正捧着碗喝汤,闻言鼓着腮帮子就凑过去了,挑眉示意她捏,等她捏完了才把一口酸梅汤咽下去,笑眯眯说,您捏到了吧,哪里不长肉,再长我可就吃不消了。
保姆阿姨哎哟嗔怪起来,一颗心都要被他哄化。
有她在的时候宁予桐似乎就放松得多,出于诸多考虑,沈铎原本想请她常来,但时间一长他又察觉小孩儿应付得有些吃力,大抵面上再亲和也还是外人,背后又有老太太等着交差,因而他在保姆阿姨面前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为了让她卸防,好叫家里的母亲不担心罢了。
沈铎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事事精细地养着,却又事事不如意,宁家小少爷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沈铎不敢离开半步,更鲜少让外人扰他休养,就是秦峥在内的几个老相识想来探病也被一口回绝了。
情况不大对劲,除了低落的精神状态之外,他对性事也表现出了莫名的渴求——沈铎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起初他以为只是偶然——真的像偶然,和祉在南法投建的大楼临近完工,有天晚上他约了几个外籍雇员谈事情,途中宁予桐洗完澡下来了,不声不响倚着门框看他。
时间不早了,沈铎以为他要人哄睡,只瞥过一眼便拨了内线要求助理接手会议,但话没说完,他便径自走了过来,沈铎伸手要接,没接到,反被他顺势扶着手臂跨坐到腿上。
………………
…………
他纵情欢愉得几近病态,同时也极易不安,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向沈铎袒露心迹,有天他们在客厅里歇息,沈铎随手找了本书读给他听,半途中他无故伸手来摸他的脸,可当沈铎搭在他膝上往回看,他却始终缄默,只静静垂眸与他对视。
那一刻沈铎陡生错觉,只以为他是古籍里记载的山间鬼魅,皮囊美艳却不通人语,受了眷顾也只懂得痴看,全然不知如何将人心琢磨透彻。
他总是这样凝望,究竟想要看出些什么呢。
沈铎无法按捺自己的疑心。诚然隐瞒一切已经是他无可逃避的罪过,但他们往后还有数十年,任何一对恩爱眷侣之间都不应该有那么多揣度与猜忌。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夏夜,白日的暑气徐徐消散,十点多钟,外头已经不大能听到动静,宁予桐照例缩在被窝里翻小说——被他拿在手里的是安德列耶夫的《撒旦日记》,一本探讨时间、死亡以及人类情感的大部头,他读得昏昏欲睡,捏着书页好半天都没动作,沈铎倚着床头和他一道看,起先默不作声等了会儿,见他久久停顿,最后便直接把书抽走了。
宁予桐什么都没说,只抬手打了个呵欠。沈铎展臂将他拢住,隔着薄薄一层睡衣按摩侧腰的肌肉,弄了有半晌,小孩儿舒服得都快睡着了,他才压低声音问他百日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话叫宁予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诧异回头,似乎很意外他还会提起这件事。
预料之中的反应。沈铎幽幽叹气,把话又问了一遍:“回家的时候,谁招你不开心了?”
宁予桐怔住,随即摇了摇头,他想起身,却被沈铎箍得不能动弹。
“要我猜吗?”沈铎玩笑似的问他。
“……”
沈铎亲了他一口,说:“宁予杭,是不是?”
宁予桐安静得像只人偶。
沈铎说:“你不会撒谎。”
小孩儿的肩膀已经僵得像块儿石头了。沈铎拉来被子要给他盖上,但他挣开了,折起双腿转身面对他,神色紧张,手指也不自觉揉皱了衣角。
“不用猜都知道是他,宁姨拿你当心肝宝贝,除了他,谁敢让你不开心,”沈铎低笑起来,探身捞了一旁的羊毛开衫披到他肩头,又摸了摸他的指尖,接着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小孩儿还是一脸不安,视线半寸不离,似乎在谨慎地观察他是否生气。
沈铎靠着床头同他对视,态度温和得像是睡前闲聊:“你的病本来都快好了,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他已经把话说得不能再明白了。
许是知道再隐瞒也无济于事,宁予桐移开视线去看自己平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斟酌许久,迟疑说:“回家那天,我和大哥吵了一架。”
“为什么?”
“……他骂我是废物。”
沈铎眯起了眼睛。
宁予桐试探问:“我是个废物吗?”
荒谬。沈铎捏着他的下巴尖儿晃了晃,气极反笑:“宝贝儿,你的脾气未免太好了。”
他的克制叫小孩儿绷着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也跟着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其实他骂我废物,我是能理解的。”
沈铎唇边的笑意慢慢敛了下去。理解?他需要理解什么?医院里闹了一次不够,回家了也不罢休,明知他在养病却还要发泄私怨,他有什么必要跟这种人同心同德兄弟相知?!
“没出车祸之前,我应该能帮家里不少忙,但现在出了车祸,我的右手,”宁予桐顿了一记,“右手不能用了,也记不起从前的本事,成天待在家里养病,跟那些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有什么区别?大哥最讨厌那样的人,他骂我也是应该的。”
“所以呢?”沈铎冷声问:“他希望你上进,是打算把整个宁家交给你吗?”
“他是为我好。”小孩儿说。
“为你好就不会说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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