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疑点重重,证物只有一件衬衫,但他的失踪很快就被定性为自杀。蝇虫一样无孔不入的香港狗仔也集体回避了对这件事情的深挖,绝不可能是狗仔们忽然对自己失去了兴趣,或者忽然讲究起死者为大的伦理道德。
过去这些人连卢斐扔出来的垃圾都要打开翻动,翻到烟头和酒瓶,就写他落魄到烟酒度日,卢斐抑郁严重时在医院开的药的空药瓶,也被狗仔大作报道,写了三个版面表示卢斐滥用精神类药物,最后信誓旦旦地直指卢斐涉毒,卢斐不得不到公证处化验毛发,公示结果以证清白,从此丢药瓶都撕掉标签,单独带到外面的垃圾桶里扔掉。
这些狗仔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对他的死保持沉默,很明显,是警界联合媒体迅速地盖下了这件事。
在香港,有本事同时操纵这两股力量的,无非只有那几个家族,而与卢斐有关的,也只有船王冯家了。这让卢斐更加确定,自己被杀和冯家逃不开干系。
被作为他自杀证物的那间衬衫卢斐记得,他熟识的那位裁缝师傅有个学徒,样子怯生生的,在他去店里看新到的袖扣时,鼓起勇气问卢斐,能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让他来给卢斐做一次衣服。
卢斐大方地答应了,不过学徒毕竟是学徒,比不上给他做了几年衣服的师傅,裁好的衬衫穿起来袖口嫌紧,卢斐很少穿它,只偶尔穿去店里,算是给那位学徒鼓鼓劲。
死前去港口赴冯轸的约时,卢斐的穿搭是精挑细选过的,确保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自然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件袖口有瑕疵的衣服。
不知道是谁潜入了他的家中,拿出了这件他不常穿的衬衫,连夜丢在了海边。
卢斐叹了口气,接着往下看搜索结果。有几个合作过的演员在他死后写过悼文,但大部分庆功宴上推杯换盏过的人还是选择闭口不发声。
他往下划,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怀念自己的人,从自己死的那一年开始,连续五年,每年都在社交平台上发文纪念自己。
曾佑之,香港最顶尖的导演之一。卢斐能作为年纪轻轻的新人演员,以一部《轻浮》击败其他同期几位资历颇深、观众缘也好的大热提名者,拿到影帝奖杯,最大的恩人就是《轻浮》的导演曾佑之。
然而在与《轻浮》有关的所有工作结束后,卢斐和曾佑之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曾佑之当然不会主动来找他,是卢斐自己没有勇气主动联系曾佑之,他知道曾佑之怎么看自己,不过是依附冯家的一只金丝雀,却不满足在合家欢电影露脸,非要涉足正经的电影艺术。
《轻浮》拍摄时期堪称卢斐人生最痛苦的一段时期,每一个镜头都要拍几十条,拍到他脸部肌肉都不受自己控制。曾佑之在片场不断地叹气、皱眉,偶尔还发火,不断地提醒着卢斐,他有多不自量力。
以他跟曾佑之的关系,远不足以让曾佑之年年坚持悼念自己,还是在他的死敏感到主流媒体都不会提起的情况下。
卢斐看着缆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树丛,山上混着草木清香和泥土腥气的微风和虫鸣声一起侵入车厢。他一度怀疑自己回来的世界,与他死去的那个世界是不是同一个。冯轸和曾佑之,两个最不会在意自己的死的人,态度竟然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缆车到站,卢斐晕晕乎乎地钻进以前爱去的酒吧红弦,点了杯金汤力坐到吧台后,抬头一看,挂在酒柜上的小电视竟然正在放《轻浮》。
怎么可能在看到《轻浮》时不被触动?如果他能活到五十岁、六十岁,还可能对自己这部成名作淡然处之,问题是他死在二十七岁。
那是他第一次担纲主演,没想到一举拿下了几大电影节奖项,成为亚洲影坛近十年最大一匹黑马,从此名声大噪,几个月里,数不尽的采访、片约和代言像一条走不完的漫长红毯,艳丽旖旎,闪光灯接连不断地亮起,比梦境更美妙的现实。
荣光之下,还有第一次和一个角色彻底的心心相印,难分你我。在一些从日常坠落的恍惚时刻,他分不清卢斐和这个角色的差别,角色的一言一行,以及他的观念,他的人生,都植入卢斐的身体,卢斐从此不止为自己而活,更为他而活着。
吧台后的酒保注意到卢斐正全神贯注盯着电视屏幕,笑着跟他搭讪道:“喜欢这部片子啊?”
卢斐仰头喝了口酒,说:“还行,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看卢斐的片。”
“也不是我喜欢,是有个客人委托我一直放的。”酒保擦着玻璃杯,玻璃表面懒洋洋地反射着昏暗的光。
“谁?”卢斐松弛地靠着椅背,问。
“那不能说,客人要求我保密。不过他给了我们很多钱,让我们一直放卢斐演的电影,应该是什么念念不忘的粉丝吧。”酒保神秘一笑。
“再加一杯,对了,你觉得他演得怎么样?”卢斐把空了的酒杯往前推了推。
“那我哪里懂这些,这电影我无聊时也看过几遍,看到最后,也不知道是想讲什么,慢吞吞的,我这种俗人还是适合看武打片。”
酒保把混合好的酒液倒进装满了冰块的玻璃杯,夹了只青柠角仔细摆上去,指了指对角的一个座位接着说:“你要是想聊卢斐的事情,可以跟那个人聊聊看。”
“那是什么人?”卢斐好奇道。
“我听说他手里有个什么组织,每年都会办卢斐的纪念会,更多的,你就去问他自己吧。”
卢斐没过去,远远地看了那个人一会儿。那个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面目,直到他忽然抬头,与卢斐对视一眼后,卢斐才想起来他是谁。
坐在角落喝酒的男人,是卢斐的经纪人赵昱汶,比卢斐大几岁,从他出道就一直跟着,卢斐平时叫他赵哥。
卢斐心里五味杂陈,明明他并不想重回这个令他疲惫不堪的世界,也不想跟上一世的自己产生太多瓜葛,可造化弄人,像是催逼着自己,不要轻易的抛弃和卢斐有关的一切,去弥补卢斐的遗憾。
虽然卢斐没有主动去找赵昱汶,但对视之后,赵昱汶自己走了过来,在卢斐身边坐下,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他:“喜欢这个电影?”
“不喜欢。”卢斐说。
“我看你看了挺久。之前没见过你,认识一下,我姓赵。”
“有什么事?”卢斐不敢转头看他,怕露出破绽。他还没准备好亲身面对前世的亲友,光是和冯轸打交道,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别紧张,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的电影放映会。”赵昱汶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递给卢斐。
卢斐看着传单上自己放大的黑白写真,下意识说:“怎么选了这张,我最不喜欢这组照片。”
第7章 茉莉
话刚说出口,卢斐便懊悔起来,可控制下意识的反应实在太难了,是在跟过去二十几年养成的直觉作对。
“你说什么?”赵昱汶果然听见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卢斐。
“我是说,这组照片选得不好。你看,我认为从这个角度去拍他的脸会有点庸俗,没办法很好的展现出他的个人特质。”卢斐胡言乱语地给自己找补。
“我觉得不错啊?还有,刚刚你说谁最不喜欢这组照片?”赵昱汶不解地反问。
卢斐在内心腹诽赵昱汶的审美,从一开始认识时他就这样,赵昱汶总是坚持认为一些拍得惨不忍睹的照片很有风格,寄给选角导演的艺人照也用那些卢斐自己都不想看的写真。
拿了影帝以后卢斐怀疑过,最早那段时间他到处投简历,却连一个试镜的机会都没有,似乎不全是因为自己水平太差,跟赵昱汶奇怪的审美脱不了关系。
“我啊,我也是卢斐的粉丝,他留下来那些照片里,这张我最不喜欢了。”
“不是,你刚刚说话的样子……”赵昱汶若有所思地看了卢斐一会儿,说:“你再说一遍,就你刚刚说的‘怎么选了这张’那句话。”
“为什么要再说一遍?”卢斐莫名其妙地看着赵昱汶。
赵昱汶张了张口,在卢斐困惑地注视下也觉得自己无厘头,最后还是沉默了,隔了一会儿才问道:“既然你也是粉丝,过几天一定要来参加放映会啊。”
卢斐看了看传单上放映会的日期,和五年前的中秋节是同一天。
而五年前的中秋节,是他的祭日。
辛辣的酒液冲刷过咽喉,味觉上的苦盖下心中的酸涩,卢斐问赵昱汶:“卢斐都死这么久了,你们的粉丝团还在办啊?”
赵昱汶盯着传单上卢斐的照片,说:“其实……不只是粉丝团。”
“那是什么?”
赵昱汶的眼神像是能把传单灼穿:“我不信他会自杀,我们都不信,我们想知道真相。”
“难道这个真相,比你们自己的生活还要重要吗?”
赵昱汶笑了笑:“在别人眼里,我是挺傻的。可是我就是跨不过去,想不通他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有一天就剩海边的一件衬衫,也没人愿意找找他。”
“你是他的朋友?”酒杯里只剩下化了一半的冰块,卢斐晃动着酒杯,百无聊赖地看着冰块在杯底留下的水迹。酒吧里的音乐舒缓,他也跟着一起放松,悬浮在半空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看过去的自己,情绪一点点随着冰块的融化而流失。
“是不称职的朋友。”赵昱汶忽然咬牙切齿起来:“你信吗?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被谁?你有头绪吗?”卢斐追问。
赵昱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言自语道:“我早应该想到他和那个人走得太近,是没有好下场的。”
“什么人?”
“你问题很多。”赵昱汶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有兴趣的话,放映会上有很多人愿意跟你聊。”
卢斐不说话,赵昱汶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又歉疚地笑笑,说:“让你一个陌生人听我啰嗦了,不好意思。”
他跟前台又叫了一杯酒,放在卢斐面前:“这杯我请,谢谢你听我说话。”他顿了顿,犹豫地说:“其实,其实……虽然你们长得不一样,刚刚听你说话时,我却把你认成卢斐了。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很荒唐,你不要介意。”
“你不是第一个认错的人。”卢斐耸耸肩。
“是吧,哈哈哈,你不介意就好。我觉得和你很投缘,以后常来,我还请你喝酒。”
卢斐看着赵昱汶离开的背影,赵昱汶是目前为止重逢的故人里,最让他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里有五年的空档的人,人和事都在他不在的这五年里继续往前走,不管是好是坏。
五年的时间里,赵昱汶苍老了很多,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大了十多岁,人也发胖不少,胡子拉碴,以前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看来自己死后,他的经纪人事业也一落千丈。
原来死,远远不像卢斐以为的那样简单干脆,余波扩散,多多少少都在别人的生命里留下了痕迹。
回到自己暂住的那间老旧公寓大楼时,大概是因为从冯轸那里拿了一大笔钱的缘故,房东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还跟卢斐打了个招呼。
卢斐有些醉意,昏昏沉沉,脚步沉重地进了电梯,按下楼层时,电梯的顶灯忽然故障,急促地闪烁起来,脚下传来猫叫声。
卢斐低头一看,瞬间清醒过来。
明暗交替的灯光下,一只黑得发亮的小猫正与自己对视,碧绿的眼睛闪闪发亮。
“茉莉?”这时卢斐今晚第二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好在听者是只猫,总不会给他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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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阿飞烫伤后,阿飞答应卢斐每天给他换药。但阿飞一个帮工的外人,总是上卢斐家自住的二楼有些奇怪,他就问卢斐,能不能来自己住的地方换药。
卢斐当然点点头答应,晚上关店后借口扔垃圾,来到阿飞住的那条小巷。
借着路口路灯的昏暗光线,卢斐看见阿飞弯下腰,把一只装了牛奶的不锈钢碗放在地上。离阿飞几米外的一堆纸箱上,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正警惕地看着阿飞,显然对他很不信任。
卢斐轻手轻脚地走到小猫旁边,先是学了两声猫叫,小黑猫转头看卢斐,没有跑走。
卢斐于是得寸进尺,伸手摸了摸小黑猫的头,等小黑猫发出撒娇一样的叫声后,把小黑猫抱到牛奶碗旁边,轻轻地放下。
小黑猫迟疑了一会儿,伸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口牛奶,确认是食物以后,才大口大口地舔起来。它舔得很急,脸上和旁边的地上全是溅出来的牛奶,喝进去的少,喷出去的多。
阿飞挑挑眉,这只黑猫最近一直在这里,他试图接近它很多次,但每次一靠近它,它就飞速地跑开,个性非常警觉,没想到在卢斐面前,却换上另一幅面孔。
“你要养它吗?”卢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阿飞身边,问道。
阿飞冷笑一声:“我连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还养猫呢。”
“我们可以一起养他啊!”卢斐兴奋起来,一脸期待地说。
阿飞摇摇头:“赶紧来换药吧。”
“好吧。”卢斐撅撅嘴,不太敢反驳,怕有说错话让阿飞生气。
阿飞走在卢斐后面,把卢斐垂头丧气的失落样子看得一清二楚,心里突然滋生了一丝愧疚。
他在面档干了也有一阵子了,亲眼看见卢斐是怎么被爸妈呵护着长大的,意识到之前他说的那些让阿飞不快的话,多半是出于不谙世事,而不是恶意嘲讽。
想通这一点,加上卢斐帮着自己一起瞒着自己害他烫伤的事情,阿飞最开始对他的敌意消退不少,于是叫住了他。
“喂。”
“怎么了?”卢斐神色紧张地看着阿飞。
“我说……”不带刺的话在阿飞的喉间死死梗着,历经千辛万苦才得见天日:“我说,你想养它就养吧,跟我一起。”
“真的吗?”卢斐瞬间眉飞色舞起来:“那我们一起给它起个名字吧!”
“你来起就好。”阿飞的口气还是淡淡的。
“那……那叫茉莉,怎么样?我今天听到一首歌,就叫《小茉莉》,很好听。”
阿飞回想着茉莉花纯白的样子,这个名字放在那只黑猫身上,阴阳怪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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