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无人回答。
他嘴角勾了勾,继续向前走,路过兵器库时,又问:“给你换把好弓如何?”
仍无人应答。
及至走出营地,即将来到草坡,才听虞珵美在背后道:“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杜明庭缓缓回身,不答反问:“我说错了?”
虞珵美的胸中本已怒气翻腾,却在对方的这一句话后瞬间归于平静。
说是平静也不甚恰当,而是没了,甚么都没了,快乐和痛苦都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绝望,比之前些天二人吵架时更加深的绝望。
他抬头看向杜明庭,翠眼闪烁,狂风将他的发吹散,胡乱拍在脸上,表情更是因愤怒和委屈变得狰狞。
“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他仰起头,含着泪向杜明庭哽咽道:“你说过我想要什么都可以,说可以我送到天上去,你还说,会护我一辈子在别人面前让我出丑,狠狠地践踏我的自尊,这就是你保护人的法子?”
杜明庭被他的声声质问砸得倒退一步,他定定望着虞珵美,看他满目是泪的注视着自己,胸口痛得简直要说不出话。
他走上前,像是想要抚开虞珵美脸上的发,然而手臂抬起又在半空中放下,望着对方哭花了的脸,良久后疲惫叹道:“你以后乖乖听话,我不会再说了。”
虞珵美宛如听到甚么不可思议的怪谈,眉头深深皱起,张了张嘴,痛苦的嘶哑道:“大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啊……”
第81章
日暮时分,徐客秋在西城的点心铺中遇到了同样来买炸糕的虞珵美。
自归朝后二人也有数日未见,徐客秋还是那副温和随性的模样,问虞珵美最近如何?都在做些什么?又见他双眼红肿像是刚哭过,便体贴询问要不要找间茶水铺子坐坐?
虞珵美在他面前完全卸下防备,拉着徐客秋的袖子道茶水铺子有甚么意思?说罢非要带人去百花楼。
徐客秋笑着推辞,就近寻了间茶铺,要上壶热茶,这才解释起来,“陆将军最近脾气大得很,若是被她知道我去那些花柳地,指不定会发甚么脾气。”
虞珵美问道:“听曲儿也不行?”
徐客秋苦笑着摇摇头。
虞珵美奇怪道:“平时见你二人恩爱得紧,怎地出了趟远门就这般猜忌起来?”
徐客秋端着茶杯吹了吹飘在水面的浮沫,轻声道:“大约有身孕的女人都是如此,多让让也是应当。”
“陆将军有孕了?”虞珵美惊诧无比,被徐客秋比了个“嘘”的手势,这才挪近椅子,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这也太快了。”
徐客秋为他斟茶,脸上隐隐带着笑,“出征前就有了,我原本不想让她冒险,奈何劝不住,她同我说这是她打的最后一场仗,若是不去只怕会抱憾终生。”
几月的相处,虞珵美几乎将他当成兄长看待,如今本应替人高兴一场才是,却因知晓他底细,对着天大的喜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停顿片刻,只勉勉强强道:“那还真是,恭喜先生了。”
徐客秋知他心中所想,秋水做的眸子黯淡下来,低低地点了点头,听虞珵美又道:“先生,如果这一切结束,你愿意带她们回去吗?”
徐客秋听罢,抚摸着滚烫灼人的茶杯,仿佛失去了痛觉,他停了许久,才惋惜般叹道:“珵美,客死异乡是我愿。”
虞珵美的心被狠狠撞击,他眼中噙着泪,望向徐客秋,缓缓摇头,“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死才行。”
徐客秋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为他将眼角的泪试去,“这世道死很容易,活下来才难,好孩子,不要哭。”
这夜与徐客秋的谈话非但没令虞珵美快活些,反倒多出无数心结。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及至天明才稍稍打了个盹,也是噩梦连连。
穆伯在后厨找到他,唉声叹气地劝他兄弟之间还是要和睦,杜明庭成日在军营住着也不是个事。
虞珵美咬着馅饼点头,却始终不肯搭话。
穆婆子见他心思重,特地做了好些点心零食想哄他开心。
虞珵美也不推辞,日日背着鼓囊囊的包裹去营中训练。
这之后的半个多月,他再没同杜明庭说过甚么话,就是在营中遇见,二人也只是板着脸互相点点头。
长此以往,倒是薛平先坐不住了。
距离选拔赛还剩三天,他火急火燎地跑进杜明庭大帐,问怎么还不把那白犀牛角做的弓给人家?
杜明庭手中擎着本兵书,头也不抬道:“他又没问我要。”
“他没要你可以给啊!”薛平简直要被这兄弟二人急死,一拍大腿就要去取那墙上的白弓,被杜明庭一个眼神杀回去,“放着!”
薛平倒也不敢硬拿,尴尬地杵在一旁搓手,听杜明庭懒洋洋问:“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一聊起虞珵美,薛平的话可就多了,夸得嘴都合不拢,“将军,你这个弟弟可实在了不得,小小年纪就会拉帮结派,靠着从家里带的点心和好酒在营里结交了不少朋友,我本以为那些老东西都不愿同他打交道,谁曾想不过四五天,关系好得就差拜把子啦!”
杜明庭听他说得激动,心中莫名多出几分自豪,眉梢一抬,笑道:“还不都是仗着老子!”
薛平嗔道:“我看可不尽然,人家玩得开心着呢!昨天还把逐月接走了,说是要一起进山打猎,天明时才醉醺醺回来。”
杜明庭点头,“嗯,你看着点也不能让他玩得太过。”
薛平嘿然一笑,“你还不知,虞公子现在有分寸得很,想必是心中有了人,自然就多了几分责任在身上,前几日我还在营外见宋小姐给他送了食盒,啧啧啧,你是不知二人相见时那眼神,那笑”
他一口气说了个尽兴,殊不知正踩在杜明庭痛处。
杜明庭越听越烦,打断他数落道:“你一个伙头天天跟在个娃娃屁股后面跑甚么!”
薛平被骂得莫名其妙,心道:“不是你让我看着点?”却也不敢还嘴,见他脸上隐隐有怒态,作势要告辞,被人喊住,“等等!”
他缩着脑袋回头,生怕背后一本书砸过来,却见杜明庭向墙上那白弓一指,沉声道:“这个,不要了?”
薛平当即眉开眼笑,急忙跑去摘下,又小心翼翼抱在怀中,一步三回头地向杜明庭道谢。
临到帐门前,忽然又回过身,问道:“小将军,要不要我替你给虞公子带句话?”
杜明庭闻言一顿,黑眸中闪过丝痛苦之色,半晌后摇首道:“不,你甚么也不用说。”
入夜后,薛平在营外的河边寻到虞珵美,身边围了七八人,俱都是同他差不多大的新兵。
众人围绕篝火而坐,有说有笑的分食一条鹿腿。
虞珵美见薛平来赶忙将最好的一块肉分给他,薛平也不客气,坐下后又要了一壶酒,笑嘻嘻道:“别怪老薛我混吃混喝,这顿饭你当真该请请我。”
虞珵美早见他马背上有一柄白色长弓,大约也猜出是怎么回事,声音又软又甜,“还是薛大哥记挂我。”
“诶!话不能这么说,”薛平一抹嘴,隔着火光向他道:“最记挂你的那个还在营里坐着,要不一会儿你进去看看?”
虞珵美闻言笑了笑,没接话。
薛平碰了一鼻子灰,急着给自己找回场子,便去马背上将那白弓摘下,在众人眼前亮了亮。
果然收获无数称赞感叹。
犀牛角做的弓本就少见,更不必说这还是头稀世罕见的白犀牛。
月光下,修长的弓身洁白优雅,透着淡淡银光,根本不像是件杀人无数的兵器,反倒如一位婀娜的少女,美丽安静,光是站在那里就叫人再也挪不动视线。
“别看它长成这样,当真厉害得很!”薛平说着便要在展示一番,奈何不得要领,任他如何用力总也拉不开满弓。
几番下来已是满头大汗,用力拍了下脑门道:“坏了,我只顾着拿,却忘记问用法!”
众人一阵唏嘘,见虞珵美上前,伸手道:“薛大哥,让我试试罢。”
薛平将弓递出,叮嘱他:“小心些。”
虞珵美并不知他这话意思,直到手中一沉,才察觉这弓看似轻盈实则沉重无比。
他使出所有力气握住弓身中央,脑中回忆起那日在战场上杜明庭的一举一动,而后深吸一口气,右手拇指用力压住弓身,左手向外侧拉弦,且听耳边传来“呲啦”一声,那白色的巨弓便如满月般缓缓张开。
众人一见之下无不拍掌叫好,薛平更是又惊又喜,递来一只羽箭,催促道:“试试!”
虞珵美早已跃跃欲试,接过后拉弓搭箭一气呵成。
只是这弓实在太重,他额头沁出些许热汗,金色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拂动,他将一侧眼睛闭起,另一侧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翠绿的光芒,而后屏息凝神,众人只听“嗖”的一声疾响,再望时那箭矢已牢牢钉在了极远处的一只野兔身上。
“好箭!”薛平抚掌乐道。
虞珵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将弓递还给了他,“麻烦薛大哥帮我还回去罢。”
这下不仅薛平愣了,就连围坐在一圈的众人脸上也满是不解,目光齐齐看向虞珵美,听他再次道:“这个我不能收。”
薛平没有伸手接,而是难得露出一脸正经,沉声道:“你可知道要我还回去是甚么后果。”
虞珵美注视着脚下的篝火,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薛平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多劝,重新将弓挂回马背,再回来时仍旧兴高采烈,招呼大伙一起喝酒。
早有人将虞珵美射下的野兔带回,薛平开始撸袖子,说什么都要家露一手。
直到月挂树梢,营中吹响号角,众人才结束了一夜的热闹。
薛平不急着走,他在一处岩石后找到虞珵美,见人手里还拎着半壶酒,眼尾通红,似醉非醉地靠在石头上出神。
“回去罢。”他向虞珵美道。
虞珵美点点头,撑着岩石起身,却有些踉跄,抬头看向薛平,咧嘴一笑,绿眼睛里全是水光,“薛大哥,别怪我。”
薛平叹息,上前将他扶稳,苦口婆心道:“珵美啊,你这一拒,伤的可是小将军的心。”
“我知道。”虞珵美点头,眉目自始至终都未舒展。
这下薛平就更不懂了,他向来心粗且有话直说,在他眼里,天大的事只要大家肯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场,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道理。
偏偏这两人,一个嘴硬,一个心硬,对自己比对方都狠!
“我看虞公子也不好受,你不知那天他喝了多少,哭得差点喘不上气!”
隔日,薛平将弓交还给杜明庭,怕人生气,又添油加醋的将虞珵美形容一番。
本以为杜明庭会大发雷霆,谁料他只是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将弓摆好后对薛平阴恻恻一笑:“老薛,你说错了罢,他酒量浅不假,只怕从未因此事落过一滴泪,对不对?”
薛平心中“咯噔”一下,紧张得舌头不住打结,“也也也没怎么说错,虞公子他,他的确是有些难过的。”
说完后又小心翼翼窥探杜明庭神情,只见人嘴边带着讥笑,下颚紧咬,脖侧的肌肉绷得笔直,正是一副隐忍待发的姿态。
“要不,我再送去试试?”薛平试探着问。
杜明庭从鼻中发出哼笑,“自己一门心思找罪受你拦他作甚!”
薛平见他这幅模样便不再多说,心中却不屑道:“嘴硬成这样,到时候见人受伤还不心疼死你!”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一直隔日更新,有事情会请假。
第82章
距离除夕还剩七天,选拔赛开始。
参赛者二十余人,其中不乏跟随杜云轩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兵。薛平站在台上张望许久,总算自人堆中将虞珵美揪出,不禁失笑,“虞公子这身板到底是怎么长得,平日吃喝也不少,怎么就不见长个?”
杜明庭比他发现得更早,鹰隼般的眸子掠过一个小小黑身影,仅仅停留片刻,便对台下的司令官点了点头。
司令官会意,向一旁打出个手势,号角闻讯而起,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参赛者摩拳擦掌,按照顺序分列两队依次入场。
台下众人纷纷引颈观望,想看看是哪位高手先拿下头彩。
虞珵美背着长弓站在队伍最末,左手搭在右臂,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他之前的十几人虽不至于百发百中,却也发挥稳定,临到他时,场中掀起阵不小的轰动。
有人识得这是几月前南下一战中的“小英雄”,便添油加醋地向周围人夸耀他那身神出鬼没的好功夫,听者无不赞叹,却又想起他的另一重身份,“这不就是将军带回来的那个义子么,想必夺冠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那是自然,就凭虞公子这背景,来此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其余参赛者听他这样说多少都有些不满,碍于当场不好发作,牢牢盯着场上那黑衣少年在,想看他到底能玩出个甚么花样。
只见虞珵美提着一柄灰秃秃的粗弓上场,拉弦的动作缓慢笨拙,搭箭时竟紧张得把箭都掉了,慌忙弯腰去捡,滑稽的模样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方才还夸夸其谈的人一见他这架势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能挖个坑钻进去,他的对手们则一脸不屑,看戏般摇头大笑起来。
薛平也奇怪,自言自语般道:“虞公子是不是被人敲中脑壳失忆了?平时不是这样的呀!”
“看他的右臂。”杜明庭指了下场中那小小的黑影。
薛平眯起眼睛,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看清,不禁大为失色,“怎地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兴许是为了遮盖伤处,虞珵美今日所穿黑衣比平时大了不止一号,即便如此,仍有半截缠着绷带的脖子和手腕暴露在外,被黑衣一衬煞是刺目,看得杜明庭眉头几乎拧成个“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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