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在赛前摔成这样也忒不小心了!”薛平替他悔道。
杜明庭冷哼,“你摔一个试试?能摔成这样我许你半年假。”
薛平疑道:“不是摔的?难不成有人将把他打成这样?可是以虞公子的身份和功夫,谁敢欺负他?”
杜明庭不言,只将嘴角向下绷紧,目光牢牢锁在虞珵美身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虞珵美因臂膀受伤,导致十发箭里只中了六发,加之那灰弓沉重,所用之力比平时多上几倍,背后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风吹过来整个人冷得一哆嗦。
薛平看着都心疼,自顾自怨道:“穿这么少,我去给他送件衣服。”
说罢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杜明庭,见人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大约是默许了,这才将自己的一件黑袍子送下去。
两场比试之间有一盏茶的功夫休息,薛平在角落处寻到被几个少年围成一圈的虞珵美,众人七嘴八舌,有人关心,也有人打抱不平。
薛平不急着上前,隔着一段距离偷听,听一年轻女子带着哭腔低声道:“公子,是我连累了你。”
虞珵美大方笑道:“都是朋友,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我见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比甚么都强!”
薛平仔细一瞧,见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可不就是城南布庄的宋姑娘,心中当即一喜。
多日未见,他还以为杜明庭棒打鸳鸯把人给拆散了。
小姑娘哭得没完,想必是真心懊悔,其中一少年见状便道:“姑娘莫急,我们已决定将公子救人一事报告将军,即是因救人耽误比赛,小将军定会酌情考虑,况且公子若不是有伤在身这些人又算得甚么!”
薛平听罢只觉得这些少年秉性直率,定是与虞珵美极为要好,暗暗替人高兴。
却听虞珵美哭笑不得道:“这些话咱们兄弟间当玩笑说说也就罢了,万不能叫旁人听了去,且不论身手,就是资历辈分我也差他们大截,若不是有这将军义子的身份,只怕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众人见他如此自谦更加倾佩,七嘴八舌的将那日之事夸赞一番。
薛平躲在树后听了个大概,应当是前些天少年们在山下遭遇狼群,虞珵美英雄救美伤了手臂。
今年天寒,山中的野兔野鸡少得可怜,便时常有狼群下山袭击农户,营中也派了不少人手在山下值班守夜,不曾想竟还有自己人为此遭殃。
薛平赶在下一场比试开始前回到台上,杜明庭见他手中的黑袍未送出,不禁眉头一皱,“怎地?他不收?”
薛平摇头笑道:“人家现在有得是人心疼,只怕是看不上我这件破袄咯!”
言罢将方才所闻一字不差地汇报给杜明庭,岂料这事不仅没为虞珵美讨来几句赏,反倒将他害了。
杜明庭一听之下大为恼火,中途停止了比赛,命人将虞珵美押到台上。
很快,虞珵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名士兵架着胳膊跪在了杜明庭面前,他一脸莫名,眼睛看向薛平,只见人唉声叹气,目光中隐隐有着自责之意。
听杜明庭居高临下道:“多次未经禀报带外人入营,你可知罪?”
虞珵美一怔,张了张口,宛如失声般许久才道:“我没有带她入营,我们只是去了后山。”
杜明庭的声音更冷,“那你这是承认训练期间私自外出?”
“将军!虞公子他还不是军中人,你不能罚他啊。”薛平也跪下身,焦急地向杜明庭祈求。
杜明庭瞥他一眼,又转向虞珵美,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不是我军中人?”
虞珵美知晓,此时若自己否认,那罪责当免,然而接下来的比试也不必参加了,参加不了比试也就无法入军籍,自己与范作所商定的计划将系数化为泡影。
“是。”他咬牙吐出一字。
杜明庭听罢,将视线转向别处,淡漠道:“那便军法处置。”
此言一出,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仅薛平,就连追随虞珵美的几个少年也一起跑上前,他们的身后跟着满脸是泪的宋姑娘,卫兵将他们拦在台下,众人跪地求饶,薛平更是已经爬到了杜明庭脚下,重重磕了七八个响头,哭说着都是自己的错,要罚就罚他,不要追究虞珵美。
然而杜明庭不为所动,他情急之下转身去求方勇澜。
方勇澜无力摇头,将薛平扶起来后叹道:“老薛,你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怎么还这般糊涂,犯了错就要受罚,这不是最基本的规矩?”
“可是,可是我”薛平悔得要呕血,抬手朝自己脸上扇了重重一巴掌,“都是我的错!”
方勇澜见劝他无果,迈步来到虞珵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珵美,军规如山,万不可有怨恨。”
虞珵美缓缓抬起头,视线依次掠过薛平、方勇澜、以及台下众人,最终落在一个冷漠高大的背影上,他嘴角动了动,坚定道:“我不恨。”
很快,三名士兵带着军棍而来,向杜明庭躬身行礼。
杜明庭点头,手一抬示意可以开始了。
三人这才上前,其中两人将虞珵美手脚摁住,另一人重重挥棍落下。
三十六棍,棍棍都带着呼啸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肝胆皴裂,唯有地上的虞珵美死咬牙关,痛到面目扭曲仍不肯发一声。
台下人面面相觑,宋姑娘早已被强行带离训练场。
二十棍后,就连薛平与方勇澜都不忍再看,唯有杜明庭,自最开始的那一棍落下起便转过了身,一黑一绿的两双眸子对视,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冷如冰霜。
最后一棍落下后,虞珵美的全身已然被汗水浸透,腰以下的衣服被打了个稀烂,风一吹,青紫纵横的伤痕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薛平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又脱了自己的衣服为他披上,心疼道:“一会去我那里,我有上好的金创药。”
虞珵美虚弱摇头,“不成,还有比试。”
薛平一听头都大了,“都这样了还比什么?送上去给人打么!”
虞珵美正欲下台换身衣服,疼得一步一喘,仍固执摇头。
薛平见状看向杜明庭,想求人开口劝劝,岂料杜明庭只飞快扫过虞珵美一眼,双手攥拳,深吸一口气道:“让他去!”
薛平知晓,他这幅样子已然是忍下了极大的怒气,再说下只怕会着火,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任由虞珵美被他的朋友们七手八脚接下台,向远处的比武场踉跄而去。
之后的半天果然如薛平所料,最开始的几场虞珵美像是被人当成了靶子打,其中不乏见风使舵者,见杜明庭并未打算庇护,便转挑人弱处偷袭。
气得薛平在台上连连大骂,兴许是嗓门太大,吵得杜明庭头疼,干脆也不再看,起身离开了比武场。
他这一走,台下针对虞珵美的人更加放肆,趁其不备一脚踹在人小腹,险些就将虞珵美踢出擂台。
许是这招实在阴险,台下并未有人叫好,反倒嘘声一片。
那人也不理会,狞笑着对面前的黑衣少年喊道:“小白脸儿,过来叫声哥哥,哥哥就下手轻点不让你疼。”
“错了吧,”虞珵美双手撑着膝盖啐出一口血沫,目光扫过台上空荡的主帅座位,绿眸眯起,嘴角上挑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叫声爹,爹饶你不死!”
话音落地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杀气迎面扑来。
二人相差数米,且他比虞珵美高出一头不止,如今竟被硬生生逼得倒退一步,喉结翻滚,牙关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敢吓唬老子!你用得甚么妖术!”
虞珵美不屑与他交谈,随手将脑后的金发扎做马尾,而后左脚在前轻轻一点,整个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一看,却是已跃向高空,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不待那人反映,抬腿重重劈下,动作干脆利落全然不似方才那般犹犹豫豫弱不禁风。
“怎地突然换了个人?”
薛平心中嘀咕,再看时,虞珵美已将对方揍得全无还手余地,反观他自己,仍旧如花上落下的一只蝴蝶,美丽轻盈,叫人捉摸不透。
台下发出一边到的喝彩,对战之人丢了面子,心中怒意暴起,奈何几番下来始终抓不住虞珵美半片衣角,眼见就要起杀心,猛然间胸口中了狠狠一拳,力道之大耳畔甚至可以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诧异抬头,似乎不敢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会有这种力气。
很快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沉重的身躯不受控制的砸向地面,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睛仍瞪得滚圆,其中倒影出一个瘦削矮小的黑色背影。
凛冽,薄情。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台下鸦雀无声,唯有虞珵美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那些追随他的少年们这才反应过来,一窝蜂跑来,其中一人想起甚么,悻悻道:“公子,他刚才像是要杀了你一样!”
虞珵美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点头道:“嗯,所以我先把他‘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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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当天夜里,穆伯仍旧在门外守着等候虞珵美归来。
不觉间亥时已过,脚下的烛灯在寒风中忽明忽暗,万籁俱静中只听不远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
正疑惑是谁在这寒冬腊月的大半夜里遛马,眨眼的功夫,一身雪白的逐月便来到了面前。
马上之人却不是杜明庭,而是薛平,一见穆伯急得满头是汗,话都说不利索。
穆伯被他催着去将自家那聋哑老婆子喊起来,不待问清什么事,人就被薛平提上马带走了。
他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出事了,掉头跑向后院,牵出自己的小毛驴追了上去。
薛平带着穆婆子向百里外的大营一路狂奔,逐月似乎也意识到事态危急,四条马蹄捣腾得比平时更加快。
及至来到那顶白色大帐前,薛平才将穆婆子从马上搀下,催促道:“小将军在里面等着,您先进去。”
穆婆子尚在晕头转向,又见账外被一众士兵围的水泄不通,心中不由害怕,见她迟迟不动脚,几名身着银甲的卫兵上前将她架进帐。
大帐内灯火通明,穆婆子脚一软险些跌倒,好在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抬头见是杜明庭,这才稍稍安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着草药的血腥味,她战战兢兢打量四周,见自己正前方的虎头椅上坐着个身着湛蓝色袍子的男人,那人气宇轩昂,眉目间透着股贵气,只是看起来心情不好,嘴角紧紧抿着,向杜明庭不耐烦一点头。
在她心中,杜家父子的身份在雁归已然十分不得了,眼下居然有人能这般颐指气使地对待杜明庭,那该是多大的官啊!
杜明庭见她面色惨白,身躯岣嵝得几乎要点地,便拍拍她的手示意不要怕,又将她引到床边,穆婆子这才见床榻上趴着个人,不是别的,正是消失了一整天的虞珵美。
她的心再次被提起,“啊啊啊”地打着手语询问,杜明庭摆摆手,吩咐人去取来一套银针,塞进穆婆子手中,示意人上前。
在杜明庭很小的时候曾发过一场高烧,杜夫人为他寻遍雁归名医不得治。
眼看杜明庭烧得开始说起胡话,穆伯推荐不如让自家老婆子来看看。
穆婆子早年为了治好自己的聋哑曾跟随一个老道士学习过施针,只是一介乡野村妇实在不足为信,杜夫人也是无计可施才同意让她来。
谁料居然真有奇效,当天夜里杜明庭便不再烧,三天后已然活蹦乱跳。
“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发烧,”杜明庭简单打了几个手语,“给他试试。”
穆婆子不敢耽搁,当即伸手摸了摸虞珵美的额头,掌下火热一片,又探了探他脖侧,忽然一把将被子掀开,眼下场景令她顿时惊出浑身冷汗。
只见厚厚的棉被下,虞珵美全身赤裸地趴在床铺上,自腰以下青紫一片,有的地方已然溃烂出水,更可怕的是他的右肩直至手肘处有一道极其严重的咬伤,皮肉外翻狰狞恐怖,虽说已被上了层金疮药,仍可隐隐嗅到一股血肉腐烂的味道。
穆婆子惊慌地看向杜明庭,两只手掌在胸前飞快比划,“他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眼下不是解释的时机,杜明庭示意她先治病,回头再说。
穆婆子无奈叹气,从身旁的水盆中取了热手巾,一边抹泪一边为虞珵美将伤处的脓血擦干净,摆手道:“他伤的太重,不是我能治好的。”
杜明庭的心瞬间沉入谷底,视线转向那张垂在床头毫无生气的脸,片刻后喉结动了动,“你再看看。”
穆婆子为虞珵美将额头的热汗擦净,流着泪摇头。
杜明庭一见之下身躯不由晃了晃,被赶来的薛平一把扶住,他以为杜明庭是累了,便道:“小将军,你去歇会吧,我替你守着。”
杜明庭摆摆手,站定后向穆婆问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穆婆子抬起一张哭花的老脸,打着手语回道:“不如将他送回宫里,兴许御医会有法子。”
杜明庭摇头,看了眼虎头椅上沉默的男人,那人早等得不耐烦,又不懂手语,这会儿便开口道:“如何?”
杜明庭向前微微一躬,神色如常,语气却极为沉重:“不论怎样,臣定当将他救回。”
男人却笑了,起身来到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这孩子天性顽劣,也该让他遭点罪受受。”说着,弯腰探手,轻轻抚摸过虞珵美湿漉漉的眉梢。
杜明庭眼眸深邃,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直起身,目光仍留在虞珵美苍白的侧脸上,仿佛叹息般道:“只是明庭啊,他当年在宫中再怎么胡闹我尚未下过这么重的手,如今托付于你,不是为了看他这般模样的。”
男人的语气说得并不重,甚至连声音都未变过分毫,杜明庭却从他的神色间觉察出怒意,当即单膝跪地,“是臣失职。”
男人急忙将他扶起,和蔼道:“起来起来,这是做什么,是他触犯军规,理应受罚,你跟你父亲一样拎得清,这很好。”
穆婆子越听越觉得胆寒,再看杜明庭,只见他双唇绷得笔直,眉头始终是皱着的,不禁心道:“这人话里有话弯弯绕绕,看似关心珵美,实则是以此为由敲打小将军,实在算不得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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