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珵美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喉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将军。”
杜明庭脑中“嗡嗡”作响,伸手欲探向虞珵美额头,被对方飞快躲开,绿眸中的惊恐刺痛了他的心。
“你发烧了。”杜明庭收回手掌,佯装不在意地背过身开始解外袍。
虞珵美见状爬下床,跪在地上准备为他脱靴。
杜明庭看他这幅模样没来由一阵急火攻心,将其一脚踹开,“滚回去躺着!”
虞珵美烧得迷迷糊糊,被人踹翻在地尚未反应过来,微仰着头看向杜明庭,烧得水汪汪的绿眸中满是不解。
杜明庭无奈叹了口气,弯腰将他抱起,滚烫的体温触碰到冰冷的怀抱,虞珵美稍稍挣扎了下,脸贴在对方衣襟上深深一嗅。
杜明庭抱着他向床边走,见他在自己怀中皱了皱鼻子,忍不住笑道:“老子身上有什么,这么难闻?”
虞珵美将头靠在他胸口上,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是花香,很好闻。”
杜明庭听罢没说什么,将他平放到床上,出门喊了薛平去烧些热水,顺便带点祛风寒的药。
薛平一听是虞珵美生病,当即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将热水和草药备齐,然而想要进去探望时,被杜明庭拒绝。
他有些沮丧,抱怨道:“过去虞公子的身体哪有这么差,一年到头都不见得病一次,自从将军死后就三天两头的生病,”说着抬头看了眼脸色阴沉的杜明庭,大着胆子道:“小将军,虞公子心思重,你要多陪陪他才是。”
杜明庭听得不是滋味,没回话,长臂一撩,掀开帐门进屋。
这一会儿,虞珵美已躲进被子中睡过去,任由杜明庭为自己擦身,又在半梦半醒间被灌下一碗苦涩至极的汤药。
收拾妥当,杜明庭脱了一身衣物上床,将缩在角落出的虞珵美拖进自己怀中。
兴许是生病,虞珵美乖得不得了,脖子软软地搭在他胳膊上,鼻翼上挂着薄薄的一层细汗。
杜明庭摸了摸他额头,察觉热度又所下降,将被子拉过他肩头,仔细掖紧。
薛平说得没错,这半年里虞珵美生病的次数简直比过去加起来还多。
以前虞珵美是不怎么生病的,即便病了也不耽误他上蹿下跳。
直至非要被杜明庭强行按进被窝,才肯稍稍安分,可嘴仍不肯停,大哥长大哥短的,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水果,简直能把人烦死。
往昔历历在目。
时至今日,杜明庭仍觉得那个躲在自己怀中的虞珵美十分可爱。
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
关于那头狼的记忆再次拥入脑海,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老兵们的劝诫,“狼是养不熟的,还是放了罢。”
“四年了,珵美。”
他轻轻拍着虞珵美的背,贴着对方发顶魔怔般的想:“放下谈何容易?哪怕是死,你也要死在我手里。”
虞珵美似有所察觉,在他怀中颤了颤眼睫。
待到苏醒已是日落时分,被窝中还热着,人却没了踪影。
杜明庭起身寻找,听外面一阵嘈杂,而后便是薛平隔着帐门的焦急声,“不好啦小将军,王五和虞公子吵架,不知道把什么仍进水里,虞公子也跟着跳水了!”
杜明庭瞬间清醒,披上外袍撩开帐门,远远望见溪边围了一圈人。
可很快,人群中让出一条路,一个衣发尽湿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向这边走来。
薛平见杜明庭不为所动,忙跑下山坡,将自己的外袍脱了披在他身上。
虽说春末夏初,溪水已不再寒冷,可虞珵美大病初愈,甚至都还没好利索,冒冒失失下水恐怕病情又将反复。
杜明庭死死盯着他,不懂有什么理由会让他带着病躯下水,莫不是又一场博取同情的苦肉计。
思及此不由更加恼火,待到虞珵美走到面前,他的脸色仍旧铁青,向帐中一指,道:“进去。”
薛平再次被挡在门外,满目担忧地隔着帐门叮嘱,“小将军,虞公子还病着呢!”见帐中久未出声,这才叹着气离去。
屋内,虞珵美浑身湿透,光是站着便抖个不停,他不说话,杜明庭越发怒火攻心,自牙缝中挤出一句,“不想活趁早说,我给你个痛快!”
“想活。”虞珵美出言否定,身体仍在发抖。
杜明庭感觉自己要被他气死,冷哼道,“那便又是一出苦肉计?”
虞珵美抬起头,动了动发白的嘴唇,似有些轻蔑,“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相信我了?”
这话将杜明庭触怒,拎着衣口将他一把拽过,冷冷道:“你自己做的错事反倒要来质问我?珵美,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当初的半点样子?”
虞珵美眉头一皱,像是听到甚么不可思议的笑话般,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直至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才厉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当初的样子?你问我?杜明庭!我把心都给你了,甚至差点就想,就想可你呢?你做了甚么!”说罢,他将手里的东西向杜明庭脚下重重一摔,那是两块碎了的弯月玉佩。
杜明庭盯着那雪白的碎玉,听虞珵美发疯般嘶喊,“这些天你打我骂我强上我的时候我有过一次反抗没有?我跪着求你时,你心里念过半点旧情么!是了,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骗子,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假的,你跟别人亲亲热热时,我居然还在幻想我们能回到当初,甚么护着我,爱惜我,要带我飞到天上,全他妈是狗屁!是骗人鬼话!”
吼着吼着,虞珵美忽然捂住小腹一躬身,剧烈的吐了出来。
他吐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中一双手臂将他接住,可他再也没有犹豫,踉跄着躲开了那人怀抱,靠在桌边,看向地上的洁白玉佩,兀自笑起来:“我还得感谢王五,要不是他跑来找我炫耀,说是你赏了他一件宝贝,我大概会一直蒙在鼓里,”说到此,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面容冷峻的杜明庭,盯着那双深邃的黑眸,凄然一笑,“将军,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梦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因为忙疫情更新的话会晚一点,不喜欢等的可以攒一下哦~这章是最后一刀了,我保证!
第106章
殷峙在一阵刺骨的寒风中苏醒。
他蜷缩在角落处,耳畔是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以及人们压抑的哭声。
一双手自头顶落下,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你醒了?”
殷峙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辆巨大的囚车内,车中坐了约莫二三十人,除了几个生面的,其余全部是雁归中数得上名号的达官显贵。
殷峙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与殷瑞出逃的那日,二人的马车出城没多久便被一群黑甲军拦截,一名叫福春的太监牵了马要他与殷瑞先走。
他们一路奔向山林,正中敌人埋伏,他记得自己与殷瑞一同跌下马,蛮子们的呼喝声响彻林间,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便都不知道了。
囚车四面漏风,殷瑞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来披到了他的肩上。
殷峙见她穿得比自己还单薄,慌忙就要推托,殷瑞却用力压着他的肩膀不许拒绝,“天黑后我就要去别的地方,不会冷的。”
殷峙以为是入夜后男女要分开睡,问道:“这里是哪里?我们走多久了?”
殷瑞摇摇头,“我也不知是哪里,从那日算起,已经过去三天了。”
三天。
殷峙在心中默默盘算,三天的时间他们应当还未出大殷。
不知营救的人何时回追来。
“爹呢?雁归如何了?”他问道。
殷瑞脸色忽变,下一刻,双眼中蓄满了泪,“他们说,爹死了。”
话音落地,殷峙犹如五雷轰顶,眼前瞬间一黑。
许久后,仿佛是黑暗中有人重重敲了他一棍,方才恍然清醒,颤声道:“爹真的,死了?”
殷瑞没有回答,只握着他的手默默抽泣。
车外寒风呼啸,伴随着阵阵狼吼,它来自茫茫雪原,刀子般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六殿下醒啦?”
很快,一个声音将他唤回眼前。
人群中挤出名身穿蓝衣的太监,正是当日要他与殷瑞先走的福春。
只是如今的小福子已瞎了只眼,走路也一瘸一拐,想必当日应是受了重伤。
“福公公,你歇着便是,不必特地起来。”
殷瑞将行动不便的福春搀住,带到殷峙面前,“这几日多亏了福公公夜里照应你,若不是他,只怕你早就被当成死人扔出去了。”
殷峙听罢赶忙道谢。
福春一脸憨笑着道:“殿下严重了,谁敢动咱六殿下。”
殷瑞听罢皱了皱鼻子,挖了眼车中不住向这边偷窥的几人,“虎落平阳被犬欺,都是一群没良心的狗奴才!”
殷峙却想起什么,问道:“三哥四哥还有五哥呢?他们都逃出来了?”
“不知道,”殷瑞道:“被抓的只有你我,还有殷绅。”
“二哥也被抓了?”殷峙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抓着殷瑞的手追问:“那如今是谁在朝中?”
“六殿下,”福春突然打断他,“您刚醒,饿不饿?”
殷瑞马上道:“对了,小六一定饿了,我去给他拿些吃的。”说罢将自己的手抽出,走向了囚车的另一端。
殷峙觉得有些奇怪,二人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又向福春道:“我二哥呢?怎么没见他?”
福春有些难为,支吾半天,才开口道:“二殿下与我们不在一处。”
“他在何处?”殷峙不肯罢休。
“他”
就在福春不知如何诉说之时,殷瑞握着一个冻成得比石头还硬的馒头跑来,一把塞进殷峙怀中,催促道:“快吃,不要被人发现。”说完向福春递了个眼色。
福春会意,“今夜还是我照顾六殿下。”
殷瑞点头,道声“辛苦”,看了眼尚茫然的殷峙,硬挤出一份笑容,“好好睡一觉,姐姐明早就回来。”
殷峙眼见她在两个锡林士兵的押送下离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至人影消失在视野,才听一旁的福春道:“六殿下,我给您铺床罢。”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嘲道:“都落到阶下囚的地步,还要人铺床?”
殷峙想要反驳,被福春一把拽住,“都是些风凉话,六殿下不必听。”
这夜过得并不太平。
蛮子们一路北上,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一不做,他们用囚车中的俘虏挡箭牌,守城的南人们见同胞在阵前替敌人跪地求饶,心中何等滋味,只怕还未迎战士气便已经消磨殆尽。
殷峙怒不可遏,双手抓在车门上,恨不能将这铁栏捏碎,“如此卑鄙,难道他们就没有同胞手足么!”
福春听罢,叹息道:“蛮子们嗜血残杀无情无义,哪懂得这些道理,他们对待自己的族人尚且说杀就杀,怎会顾忌我们?”
眼见城门将破,那守城的将领不得不下令,将俘虏们一并射杀。
刹那间,旷野之上惨叫声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无数谩骂。
殷峙将脸死死贴在冰冷的栅栏上,仿佛是要强迫自己将这些都记下来:泼天的鲜血将白雪染成红,远远望去宛如一片红色的湖泊,人们临死前那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的脸,以及蛮子们回荡在雪夜中的放声大笑
这一夜,他将自己冻伤,右脸上留下了一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疤痕。
直到过去许多年,那些死去人眼中的绝望仍会在午夜梦回时出现,成为他此生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一夜后,又少了许多人。
殷峙靠在车中,面无表情地望着队伍最末那只空荡的囚车,心中一片茫然。
好在太阳升起的那刻,殷瑞回来了。
她紧紧攥着自己胸口的衣衫,顶着一头乱发穿过人群,坐到弟弟身边。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殷瑞从怀中摸出一只热气腾腾的馕饼,其中还夹着碎羊肉。
殷峙接过,见她面色疲惫,脖子和手腕处似乎有着青紫色的掐痕。
不等他问出疑惑,馕饼的香气唤醒了囚车中沉睡的其余人,无数的目光带着贪婪落在殷瑞手上,让她赶忙背过身。
福春见状挡在二人身前,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
众人这才将视线收回。
然而还是有人走上前,殷峙认得,此人应是户部侍郎的儿子,只是叫什么?他并不清楚,好在那人说话还算客气,“六殿下,家父是礼部张佑,眼下身染重病饥饿多时,能否分给我们些吃的?”
殷峙想说可以,伸手就要撕饼,被福春一把摁住,低声道:“不能给,给了一人其余人也会来,这口子一放就再也收不住了!”
说罢,转头向那人催赶道:“滚滚滚!早干什么去了?闻着味儿才来,属狗的吗!”
“你一个太监有什么资格替主子说话!”那人不悦,目光看向殷瑞与殷峙。
殷瑞将馕饼掰开分给殷峙,低声道:“公子回去罢,眼下我们也没有多余的吃食。”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拂袖起身,愤然骂道:“臭娘们!谁知道你拿回来的东西干不干净!”
这话彻底激怒了殷峙,上前就是一拳,怒喝道:“嘴巴放干净点!”
“不知道是谁不干净!”那人自地上爬起身,一抹鼻子下的血,不怕死地继续讥讽:“你姐靠卖身拿回来的东西,你也吃得下去!”
殷瑞身体一僵,下意识就要躲,手腕被殷峙一把握住,她不敢看弟弟的眼睛,只将头低得更深了些。
福春瘸着腿上前,护住了兄妹二人,与那人大声争吵起来。
殷峙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四周所有的声音在他耳中仿佛被蒙了一曾雾气,他只顾握着殷瑞的手,猛然间发现,不知何时,姐姐的腕子已经细得仿佛只剩骨头。
车轮滚滚向前,穿越风雨,碾过厚雪,留下一道延伸向远方的深深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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