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一丝窗缝,他窥见屋中坐了四人,除了杜明庭与薛平,还有一穿着华服的金发少年,以及一名腰间别刀,皮肤黢黑,好似侍卫的男人。
少年的南语说得不好,结结巴巴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将拗口的寒暄讲完。
虞珵美见他上下嘴皮打架,急得满头是汗,模样实在好笑,心道:“这莫不是本地那位地主家的傻儿子。”
再看坐在桌对面的杜明庭,竟十分仔细地将他所说听完,神情中没有半分催促之意。
虞珵美打量着他的脸,胸中涌现一股莫名酸涩,想起这些天里他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没有此刻面对那少年时的半点耐心。
正郁郁寡欢之时,忽听杜明庭以北语唤了声,“二殿下不必有所顾忌,我们听得懂。”
虞珵美身躯一震,当即顾不得自己的那些小情绪,竖着耳朵仔细听起来。
屋中,那金发少年微微有些脸红,先是说了声抱歉,后换做北语,四人的交谈总算顺畅起来。
少年将大殷皇子们的关押处向杜明庭全盘托出,且表示自己愿意协助营救。
虞珵美颇觉不可思议:他可是皇子,一国皇子竟要叛国?
但见那少年目光真挚,并不像设圈套,不禁暗暗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莫不是甚么骗子,杜明庭会信么?”
“那便多谢殿下了。”杜明庭略一抱拳,忽起身道:“眼下风声紧,殿下不可多留,今日你我就此别过罢。”
虞珵美见那少年还想说些什么,脸色涨得通红,满腔热情犹如被一桶冷水浇灭,只是并未气恼,跟随杜明庭起身,及至来到屋门前,忽然开口道:“当年的那封信,我并未送出。”
杜明庭“嗯”了声,似乎并不意外,“二殿下深明大义,两国和平指日可待。”
少年却没有跟着他一起露出笑容,反而极其郑重地道:“我帮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谢我。”
杜明庭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地望着他,沉声道:“那便多谢了。”
回去的路上,虞珵美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二人到底是在何处相识的,思及那二皇子对待杜明庭的神态和举止,怎么都不像是寻常朋友。
直至回到马车,两名看守的士兵也将将苏醒,时间分毫不差,车外传来走动声,不多时便听杜明庭低沉的声音响起,“他醒了?”
“没有,”士兵道:“一直在睡着。”
又是一阵靴子踩在草地上的声响,虞珵美忙闭眼假寐,车帘被掀起,沉重的身躯压得马车一阵晃动,熟悉的男子气息带着一股寒意袭来,温暖粗糙的手掌抚摸过他的脸颊,动作轻得像是天空中落下的羽毛。
虞珵美的睫毛颤了颤,那人察觉他即将苏醒,将手掌一收,嘲道:“心跳得这么快,还要装睡?”
虞珵美无视他的嘲讽,坐起身,将鹿皮掀开一角,向他道:“你身上好冷,要暖和暖和么?”
杜明庭盯着他打量片刻,终还是脱了靴子坐过去。
整张鹿皮已被虞珵美的身体烘热,二人依偎在一起,虞珵美试探着将自己的头靠向他的肩膀,见对方没有移开,这才放心枕了下去。
换做过去,这便是二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事,如今做起来却要小心翼翼。
想到此,虞珵美鼻头一酸,低声问道:“将军,夜里好玩么?”
杜明庭没有作答,而是轻轻叹息道:“明天让老薛带你出去玩。”
虞珵美追问道:“不是你说的,要时时刻刻看着我么?”
杜明庭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望着眼下那双漂亮的,闪着水光的绿眸,他短促地笑了下,“我有事要忙,你不要乱跑。”
这大概是数月来,二人间第一次不掺杂任何情绪,如此平静、温和的相处。
虞珵美乖顺地点点头,大约也知此时自己再提任何要求都是过分,神色间不免流露出些许失望。
马车外传来薛平的提醒,“将军,我们该出发了。”
杜明庭“嗯”了声,随即掀开鹿皮,虞珵美见他要走,忙爬起身,跪过去为其穿靴。
杜明庭望着眼下一片晃动的金色,心中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瞬,跳下马车前,他背对着虞珵美道:“你老实呆着,晚些时候我就带你去逛逛。”
虞珵美以为自己听错,然而等他再想确认时,人早已下了马车。
漫天星光下,杜明庭刚跨上马,就听车中传来轻轻的歌声,薛平为他挽起缰绳,笑着道:“这几天都不见虞公子笑一下,今天怎么这般高兴了。”
杜明庭看了眼马车的方向,牵了牵唇角,“小孩子么,高兴起来总是很容易。”
然而令虞珵美没想到的是,杜明庭口中的“晚些时候”竟是足足过了半个月之久。
他被送出城,在营中日日被王五冷嘲热讽,夜里好不容易得了时机,几次跟踪下来都没寻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只知道他们将去敌营救人,然而几时救,如何救,杜明庭从不提。
他夜里熬着,白天与人针锋相对,另一边却是风花雪月无限快活。
第一日乌力罕请杜明庭去湖边赏月,二人在草丛中不知说了什么,虞珵美眼睁睁看着那少年羞红了脸。
第二日,杜明庭邀人在草原上策马,也不知是否故意,乌力罕在上马时踩空了脚蹬,被站在地上的杜明庭一把抱住。
第三日、第四日
及至七日后,虞珵美干脆跟也不跟了,在帐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睡不着索性不睡,气鼓鼓地爬起身,将杜明庭留下的黑色大氅甩到地上踩得满是脚印,之后仍不甘心,一扫桌上的笔墨纸砚,“叮叮咣咣”砸得到处都是。
他足足发泄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累了,骂骂咧咧地回到床上,怀中抱着那件脏兮兮的大氅从满星满天一直坐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走进,脚步踉跄,还被地上的东西不小心绊了下。
虞珵美实在困极,眼睛肿得厉害,也懒得睁眼皮去瞧,正欲沉入梦乡时,一双大手握着他的脚踝将他从被子中拽出。
而后,带着浓烈酒气的沉重身躯压下来,险些将虞珵美的肺挤爆。
他咬着牙推搡,对方却不为所动,醉醺醺地笑着,手掌抚摸上他的脸。
虞珵美心下一惊,当即就要躲,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被劈头盖脸摸过一顿,那人气息一沉,道:“怎么哭了?”
“没有,是你喝醉了。”
虞珵美将头扭开,挣扎着想要从他身下移开,被铁钳般的手掌再次拽回,杜明庭的声音似有些焦急,手掌在他身上胡乱摸起来,“谁欺负你了,告诉大哥。”
听到这个称呼,虞珵美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般难受,双眼不禁再次蓄满了泪,黑暗中咬着牙摇头。
杜明庭见他始终不说,醉酒后思绪凌乱,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原因,头昏脑涨地倒在一旁,将他的手拉向自己,低声叹息,“有什么话不能同大哥说?只要你说,大哥无一不肯。”
虞珵美听他说得心都要碎了,默默点头,眼泪像是流不尽般一股又一股的向耳侧滑去。
很快,脸被捧起,嘴唇上迎来对方酒气十足的一吻。
自杜云轩死后,二人就不曾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
即便是在床上,杜明庭也会对他索吻的动作熟视无睹。
只是被比往日温和一些的力道轻轻抚摸一番,便令他不受控制般颤栗,那感觉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失而复得。
从不曾被温柔以待的人总是很容易就爱上他人。
然而爱上容易,忘掉却太难了。
仍旧痛得像一场凌迟,虞珵美双手抓在对方手臂上,仿佛是为了留下标记般,在半月前的旧伤上面又添了几道新伤。
杜明庭正在兴头上,怎由得了他,双手掐住对方的细腰要将其拖回,却是心头一震:珵美何时这般瘦了?
视线向下,只见虞珵美微微拱起的背上一根凹凸不平的脊骨分外明显,两侧肋骨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哪里还要半点肉,剩下的全都是骨头。
这一眼令杜明庭心疼无比,跟着便自醉意中恢复了些许理智,他飞快撤出,身下人却已没了声息。
他有些慌乱,抬手去摸对方的脸,入掌处潮湿一片,当即心中一惊,将其抱起仔细查看。
“痛么?”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杜明庭有了些许懊悔。
虞珵美勉强摇了摇头,痛得浑身不住颤抖,冷汗与泪水将整张脸打湿。
杜明庭见状,苦笑道:“如今想听你说句实话可真难。”
虞珵美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奈何刚张开口,仍是痛苦的呻吟。
“小骗子,”杜明庭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睫,而后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以一种虞珵美从未听到过的沙哑声道:“你为何不肯骗我了?你再骗骗我罢。”
虞珵美心中一空,他明知杜明庭还是醉着的,所说出的话大概在太阳升起时就会忘记,可还是难受万分,像是身体被人豁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却再也没有血流出来。
第105章
日升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杜明庭自睡梦中醒来。门外薛平听到动静,询问他是否要准备吃早饭?
杜明庭“嗯”了声,宿醉过后整个人昏昏沉沉地提不起精神,起身时压到了什么,这才察觉自己身侧蜷缩着一个人。
虞珵美还在沉睡,背对着他双目紧闭,被子从头盖到脚,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都快入夏了,有这么冷?”
杜明庭虽是奇怪,却不怎么在意,下地冲完凉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来时见虞珵美还在睡。
恰此时薛平带了吃食,他随口吩咐今日不必差人来收拾,又看了眼床上的虞珵美,见对方还是没有醒的迹象,举步独自离去。
后日便是锡林的祭天大典,也是营救两名皇子的日子,杜明庭决定再见一次乌力罕。
不出意外,这应当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
碰头的地点选在秋穗城外的马场,乌力罕同样未带护卫,见杜明庭一身黑衣策马而来,心中先是一阵激动,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惆怅。
他向杜明庭拘谨一笑,“我想请你再陪我骑一次马。”
杜明庭自然答允,目光扫过乌力罕,失笑道:“殿下今日的穿着恐怕不适合骑马。”
乌力罕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当即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是,是么。”
他今日穿得极为隆重,不仅将头发编成了辫子,还换了身又硬又紧的礼服。
“其实也不必非要骑马,就是想与你说说话。”
乌力罕的话语中带了浓浓的沮丧,然而话音落地的下一刻,一根马鞭卷过他的腰,不等他反应,整个人被拉到了杜明庭的马背上。
紧跟着,带着笑意的沙哑声在耳畔响起,“来都来了,若是不策马扬鞭岂不辜负了这一番好风光?”
乌力罕的脸简直要烧起来,分不清对方说得是风景还是人,双手死死握住缰绳,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锡林的春很短,草木繁茂宛如一片碧绿的海洋,入眼处皆是芬芳多彩的野花,就连马蹄溅起的水花已不似两个月前那般凉。
逐月撒了欢儿地奔跑在茫茫草原,芬芳的新草混合着花香令杜明庭心旷神怡,不觉间用双腿催促逐月再快些。
乌力罕却有些怕了,他从没这样骑过马,耳畔的狂风宛如野兽的咆哮,马蹄奔如疾雷,颠簸中他甚至不敢抬起头直视前方。
这让杜明庭无法尽兴,心道:“若换做家里的那个小骗子,只怕会求着我带他再疯些。”于是收缰勒马,逐月被迫慢下脚步,不情不愿地打出一记响鼻。
乌力罕也知这一人一马是在迁就自己,便更加不好意思,向杜明庭补偿道:“将军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带你去。”
杜明庭笑起来:“若我说想要你带我去甚么王族密地,你也会带我去?”
乌力罕没想到这茬儿,一时间被问得懵了。
杜明庭见状,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沉声道:“二殿下,我心中早已有人,这几日你我相交甚欢,即便是作为朋友,我也不愿负了这番情谊。”
乌力罕攥紧双拳,心知自己已被人婉拒,胸中不禁涌出一股酸楚,脸上浮现出伤感之色,嘴唇一动,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你的‘弟弟’吗?”
杜明庭毫不遮掩,微笑着点了点头。
乌力罕默默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拳,“可你们,你们都是男子,还是,是兄弟。”
杜明庭听后将视线望向旁出,仿佛在叹息,“是啊。”
乌力罕见状仍不死心,追问道:“那人真就,真就这么好?”
这倒是令杜明庭有些许恍惚,望着盛开在水边五彩斑斓的小花,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不,他并不好。”
“那你还喜欢?”乌力罕似乎抓住了什么,急着道。
杜明庭盯着其中一朵明艳的红花笑了下,这笑容温柔得将乌力罕的最后一丝希望掐灭。
“普天之下,比刀剑更伤人的唯有情之一字,一旦沾上便永不得解脱,所谓情不知所起,这才是最可怕的。”
乌力罕听不懂南人的诗句,摇头道:“我不明白。”
“嗯,我也不明白,”杜明庭跳下马,牵起了缰绳,向着马背上的乌力罕边走边道:“若是日后二殿下找到答案了,请务必告知在下。”
二人在晌午前分别,及至杜明庭赶回营地,进帐后发现虞珵美仍在睡,不禁眉头一蹙,心道:“为何如此懈怠?”上前将其被子用力掀开。
虞珵美犹沉浸在梦中,冷不丁被惊醒,下意识便将自己瑟缩成一团,懵懵懂懂地打量着来人。
杜明庭这才看清,虞珵美的脸色白得不正常,整个下身伤痕累累,腰侧和大腿内全是大片大片深紫色的淤青,血痕干枯在雪白的屁股上,模样简直惨不忍睹。
他的头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闷棍,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反反复复自问:“这都是我做的?”然而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昨夜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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