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殷峙将虞珵美唤到寝殿,先是请人吃了顿大餐,后又屏退左右,说是有要是相商。
二人借着烛光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从繁星满天一直说到天边泛出灰白,火烛换了两茬儿,虞珵美熬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时,殷峙才开口问:“想不想做官?”
“你就直说要我干什么罢!”虞珵美被他气笑。
殷峙于是将下午在御书房的事讲了一遍,虞珵美听罢,杵着头道:“那个贺知春不是你新娶的”
“惠妃。”殷峙敲他额头提醒。
虞珵美揉着眼睛道:“对,他是惠妃的弟弟,还是殿试第一,我去给这样的人当上司,惠妃会不会不高兴?”
“这有甚么不高兴的,”殷峙起身站了片刻,又重新坐下,烦躁道:“还是算了,送你去我总觉得不妥。”
虞珵美见他举棋不定,索性拆穿道:“算了罢,你要是觉得不妥就不会把我喊过来唠唠叨叨一夜,”说着,又抬头向殷峙一笑,“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之后的三个月,雁归刮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三司联手,将所有曾有劣迹记载的官员家翻了个底朝天,更是发了告示,鼓励百姓检举,经核查属实者无论告发官员大小皆有赏,一夕间被压入刑部受审的人不计其数。
大牢将要装不下时,贺知春来找到了虞珵美,“虞大人这是要令所有人都受一遍牢狱之灾?”
虞珵美坐在案前,翘着二郎腿品一壶新茶,慢条斯理地应道:“贺大人觉得,不敲打如何能令他们将吃进去的吐出来?”
“你这与拦路抢劫的土匪有甚区别?”
他头脑发热,想也不想指向虞珵美,又觉得不妥,奋力一甩袖子,咬牙切齿的瞪着对方。
虞珵美放下双腿,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嘴角一翘,忽然笑起来,“还没发现,小贺大人不仅学问高,长得也十分不错,这叫什么来着?”无视贺知春的满腔怒火沉吟片刻,他忽然记起一个词,“出水芙蓉!”
贺知春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用力一拍面前的矮案,“你拿我取笑无所谓,那些今早被抓进去的官员你打算甚么时候放出来!”
虞珵美用手指绕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向他眯了眯眼睛,“今夜我在百花楼设宴,贺大人若是能赏光,说不准我心情一好,明天就全放了。”
贺知春一介读了十几年书的文人,肚里的花花肠子还没虞珵美一半多,听他有所松口,不禁道:“真的?”
虞珵美笑眯眯点头,“骗你是小狗。”
贺知春“”
当夜,百花楼被包了场,由虞珵美做东,赴宴者无不是最近家中有人进去的官员家眷。
席间笼罩着一股愁云,除了做东的人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外,其余皆强颜欢笑。
贺知春如坐针毡,就连杯中的酒都开始泛苦。
来之前惠妃找过他,劝他不要多事,带点眼力见儿,说话办事都要顺着虞大人。
可这位虞大人堪称废物一枚,上不通吏律,下不念人情,立罪判刑不论轻重,一律按抄家处理,抄就算了,还要将这些失去亲人的可怜人聚在此处听他敲打。
贺知春只觉得荒谬,当朝圣上一定是听了小人谗言,才会命他来做督察御史,可恨三司中又无人敢拂他颜面。
对着虞珵美那张洋洋得意的脸越看越气,偏偏这张脸还生得那么好看,翠绿色的眸子、淡粉色的薄唇,笑起来时就连小小的下巴都是秀气的。
“小贺大人?”
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来到眼前,贺知春只觉得鼻尖一股奇异的香气袭来,他用力晃了晃头,再定神时,那金色的身影明明还是在几米之外。
虞珵美见他有些醉了,招人将他扶去客房歇着。
高台上,一名美艳的舞姬正翩翩起舞,红色的幔帐自穹顶倾泻,将那曼妙的身姿层层缠绕,她抓住纱幔腾空而起,抬眼的瞬间正对上贺知春的视线,她向他投去一笑,淡绿色的眼眸宛如碧空。
这一瞬,贺知春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的眼睛没有虞大人的漂亮。”
此时他还不知,那双漂亮的眼睛很快就会飞入自己梦中。
他将眼睛的主人压在身下时,耳畔响起戏谑的笑声,很奇怪,这笑声白天听时只有憎恶,如今出现在梦里,却如同春//潮般撩人心弦。
他想要堵住那人的嘴,于是更加用力地亲吻那湿冷的双唇,企图令苍白的唇色染上一点生气。
床幔晃动,在烛光的照射下,倒映出一双人影。
那影子如同窗外被风吹过的细竹,脆弱而柔韧,每一下都像是要被拦腰折断,每一次又出人意料的挺了过来。
贺知春感觉自己要融化在其中,这一刻他想不起任何事,唯有掌心湿滑的触感,以及充斥在床幔内潮//热的喘//息与呻//吟。
他不知道这里时哪里,更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眼下只剩一道纤细得仿佛一掌就能握住的腰肢,以及遵从本能的探索。
冲撞了不知多久,他精疲力竭倒向床榻,饶是如此,还是伸手撩开了那人黏在脸上一缕碎发,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睫以及仍旧苍白的嘴唇。
他问:“醒来后我还能见到你么?”
然而直至睡去,也没有得到回答。
子夜将至,百花楼内宴席散尽,几名侍者正在门外做关店前的清理。
虞珵美头发凌乱,只裹着件雪白的外袍向街道对面的马车走去,正准备上车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他回过头,见来者竟是殷峙半年前刚纳入宫的惠妃。
兴许是做贼心虚,虞珵美强撑起精神行礼。
惠妃一身布衣打扮,未施粉黛的一张脸看起来素雅端庄,她伸手将虞珵美扶起,在对方敞开的脖领处发现数枚深红色的痕迹,当即心头一凛,强忍着颤抖道:“虞大人,你我时间都不多,所以我有话直说。”
虞珵美浑身酸疼,自腰以下几乎没了知觉,依靠在马车上,点头道:“娘娘尽管说。”
未料惠妃竟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幸而他眼疾手快,伸手一拦,只是险些将自己也带倒。
“虞大人,求你放过家弟,”惠妃的泪如珠子般落下,用力握住虞珵美的腕子,低声哀求,“我家父母走的早,知春是我一手带大,他这孩子本性不坏,从小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就是书读得太多,成了个榆木脑袋,求大人看在他一寸丹心的份儿上饶过他,大人若是看不惯,我就去求陛下,将他打发出去,绝不碍大人的眼!”
虞珵美望着她沉吟片刻,叹息道:“可是善人带不来太平盛世,贺知春这样的人再多几个,朝堂上就只剩不带脑子的妇人之仁。”
惠妃听他如此说,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将头垂得更加低:“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劝他不要给大人和陛下添麻烦,知春他真的只是想要尽力做些好事,他没有害人的心啊!”
虞珵美见她哭得泣不成声,伸手将她下巴捏起,盯着惠妃通红的双眼问道:“若我说,他必须死呢?”
惠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先是愣了片刻,继而双瞳中闪烁出从未有过的光芒,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子,向虞珵美一字一句道:“那我会让大人明白,这世上就算付出性命也要保护弟弟的姐姐,并不只有长公主一人。”
虞珵美眯起眼眸,以拇指摩挲过她的脸颊,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太晚了,娘娘还是回去罢!”
啊啊啊啊啊我以为自己设了定时结果是草稿箱整整一周没更,给大家跪下谢罪了
第123章
大殷自开国来重文轻武,读书人的地位极高,所以即便吃不饱饭,百姓们也都争相将孩子送进私塾读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中个状元,再不济谋个教书先生的差事也是不错。
贺知春家中贫寒,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父亲则在十多年前,二帝相争的那场战乱中失踪。
先帝继位那年他才只有一岁,幸而还有个姐姐。
姐姐让他不必为生计发愁,即便是在二人最狼狈的那些日子,贺知春的双手也从未脏过。
他们出生在一个南方小城,记忆中那里总是阴雨绵绵,年幼时贺知春常坐在窗边读书,姐姐在一旁为他缝补衣服,伴随着雨打芭蕉的声音,是贺知春心中“故乡”的模样。
贺知春很早就知道,考取功名是他唯一的出路,也知道,唯有自己才能让姐姐过上更好的日子。
殿试当日,殷峙寻问众人为何而读书?
有人道为陛下,也有人道天下苍生。
唯有贺知春答,“为报长姐养育之恩。”
不出所料引起哄堂大笑,贺知春清楚,自己这句话大概会将好不容易搏来的仕途葬送,可他不想撒谎,他只是想告诉那同样年轻的帝王,并不是天下苍生不重要,而是他的姐姐与苍生同样重要。
有人说贺大人实在高明,知道长公主是陛下的软肋,所以才投其所好。
后来殷峙的确迎娶了他的姐姐,而贺知春由此更加感激,誓要为了大殷肝脑涂地。
可他实在太干净了,从小到大所有的风雨都有人为他背负,他的雄心壮志在世人眼中犹如一个天真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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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虞珵美临走前吩咐过,直至日上三竿,都无人去敲贺知春的房门。
临近晌午时,贺知春才从头疼欲裂中苏醒。
睁开眼的那刻他还以为自己是睡在自己家中,直到看清床头淡粉色的纱帘,才猛然惊醒。
掀开被子一看,可说是满目狼藉,身下的褥子全是已经干涸的白色痕迹,隐隐夹杂着暗红的血迹,被子也不知被蹬到哪里,昨夜他是卷着床单睡的。
五雷轰顶已不足以形容贺知春此刻的感受,他用力敲着痛到几乎爆炸的脑袋,记忆中浮现的零星碎片居然都是关于那人的。
白皙柔软的身体,沙哑低沉的声音,以及痛苦又隐忍的蹙眉和那双风情万种的翠眸。
贺知春感觉自己快窒息了,他要找到人问清楚,可翻遍了房间都没有半个人影,他跑出门外喊人,分文未着的模样将路过的小花娘吓了一跳。
皇宫中,虞珵美正在禀报这些日的战果,殷峙没等他说完,打断道:“之后的事不必亲自监督,交给贺知春办罢。”
虞珵美知道他的意思,半开玩笑的回绝,“做都做了,你现在让我出局,是打算论功行赏时没有我的份儿?”
殷峙碰了软钉子,无奈道:“你想要什么吩咐下去便是,这些东西你看不上的。”
所以没有功,更不会有赏。
待到国库充裕,收押的官员都会被放出来,届时天子再站出来说点安抚人心的场面话,大家虽有不甘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可对那些犬牙就不一样了。
参与者全部都会成为“弃子”,为避免被报复,说不准还要去外地躲个两三年。
本来将虞珵美拖下水已然是不得已之举,殷峙又怎会眼睁睁看他越陷越深。
“你不必想太多,”虞珵美安慰道,“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
他没撒谎,说是报答也好,赎罪也罢,总归都是求一个心安。
至少不必在午夜梦回时,被那一张张死在自己手下血肉模糊的脸惊醒。
只是在完全接手前,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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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春在离开百花楼后他本想去找虞珵美问个清楚。
大丈夫光明磊落,做了就是做了,他得去给人赔个罪,或者说是对昨晚的事讨个说法。
娶男妾在大殷不算新鲜事,可那是虞珵美,先帝养在身边的半个儿子,当今圣上亲如手足的兄弟,还有个大将军义子的身份。
加之他在朝中的那些所作所为,这样的人,莫说是个男的,就是个女子,自己也是不敢轻易招惹。
然而没等小贺大人准备好登门的说辞,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倒自己先找上门了。
也就是当天傍晚,贺知春在自家门口见到了等候多时的虞珵美。
一头金发被夕阳披成了淡红,眉眼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只是脸色不那么好,白得泛青。
贺知春的心不由抽了下,快步上前拉住了他冰凉的手,问道:“怎么不进去坐?”
语气软得不似责备,说是关心都不为过。
虞珵美有些好笑,心道:“范德尚诚不欺我,男人一旦有了床笫之欢果真能判若两人。”
“你这里连个迎门的管家都没有,也忒寒酸了些。”虞珵美不做声将手自对方掌中抽出,嬉皮笑脸地打着量贺知春略显尴尬的脸色,片刻听人道:“你,你喜欢,我明日就去找。”
虞珵美玩心大起,明知故问:“话可不能这么说,是我让你找管家的?”
贺知春双目直视他,脸上一红,“不是,我,我自己想找的。”
虞珵美忍笑忍得腮帮子疼,直觉逗老实人实在有趣。
如果说杜明庭是暗无天日的深渊,让人一眼望过去只剩绝望,那么贺知春就是深山中的一汪清泉,手伸进去稍微搅弄一番就能荡起圈圈涟漪。
世间需要杀伐果决的武将,也需要清白干净的文臣。
迎着天边最后一丝光收尽,虞珵美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向他抛去,“喏,昨儿个你喝多把这个落了,百花楼的老鸨子带人亲自送来的。”
带人?
什么人?
贺知春听得一头雾水,伸手接过,发现的确是自己平时挂在腰间的配饰,打量片刻,听虞珵美又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他用手肘推了推贺知春胸口,不怀好意的道:“跟美人共度良宵还吃亏了?”
贺知春险些要把两道眉毛拧成结,盯着面前碧绿的双眸诧异道:“昨夜跟我一起的不是”
“是什么?”虞珵美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然而稍纵即逝,他很快笑起来,“贺大人是不是不记得了?幸好我把‘证人’留下了,不然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说罢双掌一拍,身后的马车上应声走下一人——约莫十五六岁,金发翠眸,皮肤雪白,正是昨夜见到过的异域舞娘。
贺知春的大脑一片混乱,眼前人的确能跟记忆里的对上号,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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