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彦听罢,也回杜明庭一礼:“小将军当真如传闻般自负。”这话语中不参杂任何情绪,好似真的只是阐述了一个事实。
杜明庭有日子没听人这样同自己说过话,他向来瞧不起朝廷中那些只会在背后耍嘴皮子的文臣,真要他们把话摆到明面上,只怕一个都不敢说。
此刻倒是对董彦颇为佩服。
跟在虞珵美身后上了马车,回望时发现董彦已搀着虞闻溪进了书院,思忖之际,听坐在对面的虞珵美哑着嗓子向自己瓮声瓮气道:“小将军真是好手段。”
从见到虞闻溪的那刻开始,虞珵美便猜到了杜明庭的心思,想必是故意与他同乘,好以自己为靶子,让闻溪以为他已倒戈向杜家。
杜明庭侧头望着窗外飘雪,言语间轻描淡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虞珵美冷了脸,盯着灼灼燃烧的炭火哼笑:“以小将军的身份,对我这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如此上心,当真值得么?”
杜明庭敞开两条长腿,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莞尔一笑:“不仅值得,还十分值得!”
他目光锐利,如观察猎物般盯着虞珵美。
虞珵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挪了挪屁股,心中暗暗后悔:“这人怎这般难招惹!”
杜府在东城边最靠城墙的位置,因父子二人极少归朝,家中无丫鬟下人,只有一对老夫妇照应,男人管家,女人煮饭,至于府里的其他杂务一概交由军营里的内务官统一打理。
杜云轩自下朝后便回府差人为虞家兄妹布置新屋,又吩咐营里的厨子烧一桌好菜送来。
怎料等了日落都不见杜明庭将兄妹二人带回,正想差人出门去寻,迎面就见杜明庭与虞珵美一前一后进门。
杜明庭将虞闻溪的事向他大概陈述一番,杜云轩听后叹了口气,只道来日方长,抬手向一直站在门口的虞珵美招了招,抚着他的背和蔼道:“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新屋还在布置,你且先在明庭那里住下,有什么事你们兄弟二人也好照应。”
虞珵美隐隐皱了下眉,被一旁的杜明庭捉到,讥笑道:“怎么?跟我睡一起不乐意?”
虞珵美看向他,眼睛向下弯成了月牙,“大哥说笑,能与你同榻而眠我实在乐意之至。”
作者有话说:
这周任务做完啦,下周再见!
第25章
这一声“大哥”喊得杜明庭措不及防,未等他反应,耳边听杜云轩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明庭,你自小便总吵着想要个兄弟,这下有了,就要好好待人家。”
虞珵美怎么听怎么觉得杜云轩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认亲,倒像是好不容易给儿子定了个媳妇,又怕人家半路跑了,赌咒发誓要对人家一辈子好似的。
杜明庭也听得十分别扭,想起什么又道:“公主那边如何?”
杜云轩面色一沉,招了管家来带虞珵美回房间,待到人走后,才向杜明庭道:“陛下因昨夜的事发了好打一通火,苏皇后带公主在殿外跪了一夜,只怕你们这桩婚事是不成了。”
杜明庭如释重负,又望着虞珵美离去的背影咬牙道:“昨夜全赖我一时疏忽,被奸人钻了空子!”
杜云轩宽慰:“我看珵美秉性不坏,只是年纪尚小误入歧途,你将他看紧些就是了。”
“我怎么看得紧?他在禁军可是出了名的浪荡,稍不留神就要”
“爬床”二字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杜云轩冷眼一瞥,目光中满是责备,“往后这种话万不可再说,你是兄长,他所犯之罪你们二人是要一起承担。你与公主的婚事一断,只怕朝中少不了风言风语,你二人这几日就不要出府,明日我便请旨将他调离禁军,这样你总看得住了罢?”
杜明庭饶是满肚子不乐意,却也没辙。
父子二人又聊了些杂事,杜云轩打发他快些回屋换衣,喊上虞珵美一起吃晚饭。
以将军府来说,杜府实在不大,甚至有些寒碜。
接引虞珵美的老管家七十有余,姓穆,脾气好得很,不似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唯有利可图时才肯笑一笑。
两人边走边聊,老管家不随军,说给虞珵美听的也都是些陈年旧事,只是许久没待客,也就絮叨了些。
虞珵美默默听着,仔细甄别那些话有用哪些无用,及至到了花园前,他才不禁笑起。
“穆伯,将军的花园里怎么没有花只有菜?”
穆伯被他这一问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本来是该种些花草,是夫人为了给将军节省开支,非要拿来当农地,说什么绿瓜白葱怎地就不能做观赏?”
虞珵美闻言一笑,“夫人倒是洒脱。”
第26章
穆伯听罢,好似被勾起了记忆,望着园中几棵果树,无不自豪道:“夫人何止洒脱,小老儿活了七十逾年,竟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的奇女子,那些年将军在外,留母子二人在府,三月看桃四月赏樱,五月六月时夫人就带着小将军摘了桃子坐在树下,看结成一团的枣花挂在枝头,只是后来夫人走了,小将军也长大了,这片果园也好似通晓人性,任我如何打理都不得,一年年的颓败下去,到如今仅剩这三四株,当真叫人心悲。”
虞珵美听过关于杜家父子的传闻,心中颇为不解:“照穆伯说得,杜云轩的这位夫人该是开朗阔达的性格,又怎会郁郁而终?”
穆伯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说得无聊,顿感怠慢,可思来想去,府中也的确没什么能让虞珵美这般年纪的孩子感觉有趣的地方。
索性将他带到了后厨,向自己的婆娘要了些糕饼点心,想要哄虞珵美开心。
他那个聋哑老婆见虞珵美来,也顾不上煮饭,两只胖手在裙子上一抹,兴高采烈地跑出,见虞珵美先是一惊,而后眼眶中居然蓄满了泪水。
她“嗯嗯啊啊”地比划一番,又将四五块刚出炉的米糕仔细吹凉,往虞珵美手里塞。
“这是内人,”穆伯替她向虞珵美介绍:“你喊她穆婆子就是。”
虞珵美茫然点头,喊了声,“婆婆好。”
穆婆子眼一弯,斗大的泪跟着就挤了出来,匆忙摸过一把,推着虞珵美的手要他快点吃。
虞珵美不解,在米糕上咬了一小口,只觉得绵软香甜,竟然是从未尝过的甜美滋味,顿时也笑起来,“很好吃,谢谢婆婆。”
他这一笑,倒是让一旁的穆伯也跟着叹出口气,“公子有所不知,我二人曾育有一子,若是能活到如今,也应当同你这般大了。”
说着,向虞珵美打量上下,似乎是想在面前少年身上寻找故去儿子的影子。
虞珵美任他看了个遍,宽慰道:“伯伯不要难过,我自小也没有亲人,得将军收我做义子,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穆家二老闻言更是又难过又心欢,见虞珵美这般乖巧懂事,穆伯便打开话匣,向他讲述起自己儿子的事。
“八岁那年我这老婆子带他去河边洗衣,怎料那孩子顽劣,失足掉进了水里,我这老婆子耳聋口哑,竟没有听到孩子的呼救,待到察觉,水面上已不见人影,她四处求人去救,苦于说不出话,费了好一番功夫,及至将人带到,我那苦命的儿子早已浮在水面上断了气。”
虞珵美听后心中泛起阵阵酸楚,再看那老妪盯着自己的目光悲喜交加,复杂万千。
“我这老婆子虽然聋哑,却是个照料人的好手,公子若不嫌弃,就让她多与你亲近亲近,她懂得分寸,绝不会惹公子厌。”
“穆伯太客气了,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人愿意照料应是我多谢婆婆才是。”
第27章
说罢他便向穆婆子躬身行礼,急忙被两人搀起,“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是将军的儿子,这样做是要折煞我们!”穆伯说完,一旁的穆婆子也是好一顿比划。
天色渐暗,有勤务兵前来寻人,寻问何时去正堂用膳?
穆伯不敢再耽搁,将虞珵美送回,见杜明庭不在,便为他生了火盆,留了窗缝,这才退出去。
虞珵美在屋中扫视一圈,见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又比量了下杜明庭的床榻,发觉并不足二人后,这才将心安下。
拆开包袱换了身天青色袍子,又解了发,仅用一条黑色丝带松松垮垮绑在脑后,他身量不高,袍子有些长,只露出一双雪白脚趾,听有人敲门,踢着木屐去开。
一瞧之下,正是同样换了身打扮的杜明庭,一身暗金打底的黑袍子衬得他更加高大英武。
“小将军。”
虞珵美向他招呼道,转身将杜明庭让进屋。
“这会儿怎么不是大哥了?”
杜明庭揶揄,又见他金发如绸披在肩头,浑身上下懒懒散散,当即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出口斥道:“你就这副模样去吃饭?”
虞珵美端量了下自己的衣衫,不解道:“不妥?”
杜明庭一本正经道:“我爹向来军纪严明,不喜见人邋里邋遢,去把靴子穿上,头发束起来!”
虞珵美面有不悦,却也懒得同他计较,穿回靴子束起头发,二人这才向正堂赶去。
说是家宴,却极为丰盛,军营的厨子知晓将军今日有要客,几乎使尽毕生绝学,不仅摆盘精美,口味更是绝妙,就差把“邀功”两个字端到杜云轩眼前。
穆伯拿来了封藏多年的女儿红,讲起此酒来历,竟是一番乌龙。
当年为杜夫人诊脉的御医一口咬定所怀的是个女儿,杜云轩大喜,买了整整一窖女儿红,岂料生下的竟是个小子。
失望之余只得将好酒封存,年复一年,才得如此醇香。
聊及此,父子二人脸上俱都带着笑,不知是在怀念过往,还是思念故人。
虞珵美被这酒香熏得食指大动,他自认从不是爱酒之人,禁不住也多喝了几杯。
奈何酒量不佳,醉意很快上头,没一会功夫便杵着脑袋昏昏欲睡。
杜云轩见他雪白的脸上浮现红晕,眼睛半阖着要睡不睡的模样很有种少年人的可爱。
再一想到他的身世,想到自己当年同虞盛年将他自互市上带回的场景,内心五味杂陈,举杯缓缓道:“我与盛年相识时大约也是这么个年纪。”
此言一出,杜明庭不敢置信般看向他。
多少年了,自己再未从父亲口中听到过关于虞盛年的旧事。
只是这之后,杜云轩再未提起。
父子二人同时望向已经伏在桌便开始打瞌睡的虞珵美,目光落在同一处,心思却大不相同。
第28章
“立冬后我便要走。”杜云轩向儿子道。
“这么快?”杜明庭惊道:“就不能等到元旦?”
杜云轩摇首:“等不得,我在这里多一日,陛下的心就要悬着,还不如早早走了,让他心安些。”
杜明庭望着父亲,眉心微蹙:“爹,我不明白。”
“不明白甚么。”杜云轩问。
杜明庭道:“都不明白。”
杜明庭笑道:“你只要知道陛下是明君,珵美是你兄弟,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杜明庭奋力摇头,“不,陛下若是明君,又为何放任那些流言蜚语中伤你我,”说着,望了眼依然熟睡的虞珵美,“收他做义子更是你一厢情愿,你要我待他好,护着他,这我都能做到,只是永远都不会将他当做兄弟。”
杜云轩见他说得笃定,竟是微微一怔,片刻后摇头:“你还是太过年少,仅以所见便可下定论,殊不知这世间对错怎可凭一面断定?你只见陛下疑心于我,却不知他若是人人可信事事可听,岂不被奸人钻了空子?但这些都无妨,你只需记得一点,为臣者自当忠心赤胆,我们的背后是大殷的江山百姓,我们所面对的是玉关外的烽火与黄沙中的战场,若是被这些蝇营狗苟动摇信念岂不可笑?”
长久以来,便是这样雄壮悲怆的信念支撑着父子二人。
杜明庭眼眶微热,胸中热血澎湃,恨不能当即冲上前线一枪捅死几个蛮子。
只是不知,这一别,又要多少年才能回到北方。
雁归再好,也不过是金丝编织的牢笼,他是翱翔于天空的鹰,他不该被困于此。
“至于珵美,”杜云轩将他思绪打断,叹道:“你既然能忍得下这些,又为何容不得这样一个拼命求活的孩子呢?”
听到此,虞珵美的眼睫颤了颤,紧闭的双眼中蓄满泪水。
原来这些年,自己在杜云轩的眼里仍是那躲在煤框中的北疆少年,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
杜明庭闻言沉默许久,低声道:“我知道了。”
虞珵美心念一动,“知道?知道什么了?知道要拿老子好了?”忽觉身体一轻,竟是被人拦腰抱起,他赶忙将呼吸调得均匀,瘫软在杜明庭怀中。
“回去睡吧,”杜云轩向二人打发道:“明天若无事,就带他去营里转转。”
杜明庭点头告退,抱着虞珵美向房间走去。
下过雪后的冬夜凉,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虞珵美身上,穿过回廊时步伐稳健,只是眉心蹙着,像怀着心事。
及至到了屋中,把人往床上一扔,嘲道:“别装了,眼泪蹭了我一身,男子汉大丈夫,怎地这般容易哭?”
虞珵美一听,知道自己再装不下去,这才睁开眼皮,坐起身道:“谁哭了,喝酒呛得不行么?”
杜明庭见他嘴硬异常,颇觉十分好笑,上前揉了揉他柔软的金发,温声道:“既然累了就睡吧。”
虞珵美懵懵懂懂望着他,问道:“你呢?”.
第29章
杜明庭从柜子中拿出一席薄被,在地上铺开,解了自己的外袍倒身一躺,“当兵当惯了,睡不得软铺,留给你了。”
虞珵美心头一热,没再多说什么,兀自拉下了床幔开始脱衣服。
听外头的杜明庭笑道:“说你是小姑娘你还不乐意,你我都一样,有甚么好遮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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