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至半途,沉淀了一晚的酒意渐渐上涌,将冷芳携的脸颊熏得晕红。远离了筵席,四野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徐徐的凉风拂过道旁枝叶,摩挲生音。又走了一阵,游鲤拨动水面的声音传来,冷芳携睁着雾气迷蒙的双眼,看见太液池波光粼粼,月下生辉。
水阁里暖烘烘的,焚着香,冷冽静谧的味道拂面而来,吹走了酒意。背后一声合门的声音。
冷芳携扫视阁内,除了猩红织锦的绒毯,一张紫檀雕螭纹罗汉床,几方小几,一张陈有博山炉的香案,再无其他。
等了片刻,也无人来送衣裳。
索性阁门未锁,冷芳携推门而出,见那内监守在门外,背对着他,想要离开,后者立时转身过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冷大人。”内监的声音温雅悦耳,“请先不要离开。有贵人赏识大人,想与您相见。”
冷芳携不是傻子,见他这副姿态,顿时明白了一切,垂眸回阁,坐在小几上。
他一时冷笑,一时懒得做表情。
本以为这个世界能安安心心做任务了,可谁知……还是逃不了。
试图唤出系统,果然也没了消息。冷芳携气急,紧紧咬着牙关,在心里连骂“病毒”数下狗皮膏药,无论怎么也甩不掉,渐渐地怒意隐去,浮上来的反而是近乎解脱的平静和一切终于发生的安心感。
连续两个世界被搅局,进入世界之前,他也思索过对策,如果异数真是天成帝,按“病毒”过往的表现,他或许能完成任务,只是要走另一条路罢了。
阁内香气清冷如霜雪,越是嗅闻越是心平气和。怒意散去,冷芳携才发觉唇齿干渴,拿起香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无色无味,入口与白水无异。
连续饮下两杯,忽然听到阁门外传来脚步声。
烛光将内监的身影投在纱窗上,他躬身行礼,身前一位昂藏的男子,男子身后跟着数位宫娥。冷芳携早就料想内监的身份不简单,恐怕是权柄在握的掌印太监一流,这样一来,偌大京城,能使他卑躬屈膝者无非帝王。
阁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来人身量高,头几乎抵在门框,黑压压地挡住了光线,暖阁里的烛火明明灭灭,照映一张容貌寻常的脸,但他的眼形极好,黝黑瞳仁湛然有神,令人不敢逼视。
天成帝解下银狐裘,搁在漆色桌案上。他直视冷芳携,目光在他眉宇间流连。灯下看美人,更添几分姿色,他的状元郎脊背直挺,像一只孤高的鹤,乌发云鬓,肤光胜雪,腮凝新荔,琼鼻下的一抹冷艳薄唇,似锋利长剑中央饮血的槽线,艳丽逼人。
虽然目的不纯,天成帝的目光却不狎昵下流,反而温和平静,仿佛只是在欣赏灯下一尊美人玉像,而不是想着将玉像握在手中,反复把玩。
“陛下。”冷芳携仰视着他,姿态堪称无礼。
天成帝露出几不可见的笑容,道:“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一回殿试,一回琼林宴,还有一回呢?
冷芳携不可置否,因现下难堪的境地,不愿回想二人的初遇。他以为入仕之后,能与天成帝有一段君臣相得的时间,却不料还未正式授官,便要受帝王过重的喜爱。
这么想着,唇角的弧度满溢嘲讽。
天成帝看出他自嘲之色,微微叹气,道:“看来,芳携知晓朕的来意了。”
冷芳携道:“我难道蠢笨不堪到,陛下将我带上龙榻,还劝谏说君臣秉烛夜谈,于礼不合吗。且此事古来今往,绝非罕见,重重宫阙,皇家秘闻,不示于人而已。”
天成帝道:“以你之容貌,恐怕狂蜂浪蝶,不绝于耳。朕与他们在你看来,估计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份高低罢了。”
说话间,天成帝平和的神态渐渐淡去,当他用一种端详猎物的眼神看人时,冷芳携才发现他的眼珠如鹰隼般犀利,一旦盯住了人,便有将猎物拆骨入腹才肯罢休的阴骘感。
但他全无惧意,直直迎上帝王的目光,起身,伸手摘下了发冠。
那一瞬,檀发如瀑,零散在他的肩颈之上,垂落于胸前。这一下削弱了他面无表情时锋芒毕露的傲意,颤颤烛火,平添几分脆弱。
冷芳携几步走到天成帝面前,呵气如兰,带着一股灼热的烫意:“但陛下,若你要我入榻,必得予我满意的回报。毕竟就连青楼妓子,也非任人随意欺辱,那等饱读诗书、善歌善舞的名妓,更价值千金。”
“我乃今朝三元及第的读书人,虽未授官,已是从六品官身。那价钱,就不止千金。”
烫意落在天成帝身上,一触即燃,火焰在他瞳仁里腾跃,就像烧红了一双眼睛,烧得他喉结滚动,喉咙干痒不已,迫切需要甘霖入腹,缓解烫意。
“你……”天成帝闭了闭眼。
他曾预想过冷芳携很多种反应,或者持剑伤人,鱼死网破,宁死不屈;抑或被他强逼褪衫,虽然成事,也怨他甚深。为此在暖阁香料及凉水中下了一味不伤身的助情药,为免冷芳携初次承欢,他此前又未幸过别人,伤到身体。却没想过冷芳携完全接受了一切,甚而主动逼问他的姿态。
真是……如霜如剑,艳光夺目。
那药显然已入他口,他的乌发汗湿,粘附在外衫上,双眸雾蒙蒙的,含着一湾春水,汗津津的肌肤在灯下萤白如一斛明珠生光。
天成帝挑起他的下颌:“今夜过后,你既是我的宠臣,亦是我的宠妃。只要我在,便不负你。”
最后一句,好似两情相悦之人立下誓言,但此情此景,分明只是帝王对美貌臣子起了不轨之心。
冷芳携解下外衫,雪白的亵衣覆着他汗湿的皮肉,酒香萦绕,光是露出的那几寸就令人口舌生津,不难想象完全褪下,玉/体/横/陈时该是如何一幅美景。
“陛下,别忘了你今夜说的话。”
冷芳携双手环在他肩上,美目似钩,钩得人心迷醉,又将红唇递去,轻轻一触便分开,如同蜻蜓点水,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天成帝却顿觉他满身馥郁酒香随着那一触全数灌入四肢百骸,千杯不醉的帝王瞬间有了醉意,头微晕,目微眩。
但当作恶之人挑衅一笑,施施然后退,将要离开时,忍耐已久的帝王,掌如铁箍,把欲逃跑的猎物往怀里一撞,低头深吻。
“唔……”
玉白的手指抓在明黄锦袍上,灯火之下显得那样绮丽,纤长的手指攥紧衣物。及至冷芳携呼吸不畅,两眼含泪时,天成帝才不甚满足地分开。(只是亲吻!)
他的爱臣面色依旧冷淡,嘴唇却湿红得惊人,印了几枚牙印,像一朵被人狠狠揉弄、最终不堪承受的艳花。
圈着劲瘦腰身的手箍紧了些,天成帝一手来到冷芳携背部,一手下移至臀部,微一使力,便将他轻松抱起,放于罗汉床上。
金钩上银色纱帐跌落,笼了一方空间,看不清床里的人影。只能依稀从纱帐上灯火映出的影子看出,帝王上身赤/裸,静默片刻,俯身贴去。
纱帐摇晃,声音婉转,穿过阁门来到太液池边时,已经模模糊糊只剩下几个音节。
在外侍立的内监听得分明,一脸平静,暗影下的耳尖和脖颈却通红一片。他面红耳赤,将头深深埋下,凝视着波澜起伏的池面。
但见摇晃的水中,掬着一捧将圆的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远在天上。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那夜之后,冷芳携便被天成帝置入揽雀宫内,无上恩宠加身,是朝野皆知的“中贵人”。
不过,他从此再不喝酒,更不用说梨花酒。天成帝极擅于揣度人心,在此事上却仿佛个没开窍的稚童,亲手酿了数坛梨花酒埋于太极殿外白梨树下,每年秋日都要送来一壶,不管他反应如何,乐此不疲。
冷芳携垂着眼眸,恹恹地想。早知道他总撩拨他,那夜过后他就该告诉天成帝——你那处甚伟,却实在粗劣不堪,还是多看些避火图,精进技艺,免得日后被妃嫔腹诽,说你中看不中用。
窗外,还在生闷气的新晋侍卫蹲坐着背对冷芳携,乱糟糟的头发活似一只卷毛小狗。冷芳携看他闷闷的背影,捡起桌上一颗椭圆状的青涩李子,朝外掷去。
被生气小狗反手接住。
十一忽地转过头,圆噔噔的眼睛看他,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偷偷哭过。
冷芳携嘲笑他:“这点小事,值得你气成这样?”
十一闷声闷气:“这才不是小事!”
说罢,恶狠狠在李子上咬了一口。凶恶的表情尚维持了一瞬,就被唇齿间蓬勃的酸意搅得满脸发皱,苦哈哈、可怜兮兮的。
冷芳携专挑了这个李子丢出去,见十一果真上当,顿时放声大笑。
十一愣愣地看着窗内笑得眉眼弯弯、眼角噙泪的美人,他来揽雀宫,第一次见对方笑得如此开怀。因此虽然知晓对方有意捉弄他,却并不生气,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荣幸感。
看了一阵,十一突觉仓惶,低头又狠狠啃了李子一口。
冷芳携道:“诶!酸的就别吃了,明知道我在捉弄你还吃,傻乎乎的。”
十一捏着缺了几个大口的李子得意一笑:“你给了我,就是我的,管不了我吃不吃。”
说罢,几下将酸溜溜的李子囫囵入腹。
惹得冷芳携无奈摇头,招呼他进来喝甜水。否则那阵酸意非得令十一一整天都吃不好东西。
第56章 浑如玉璧染瑕。
十一仍然为冷芳携的未来忧心忡忡,旁敲侧击地传递小心妃子和太子的念头。他还想学着别人探听消息,谁料的出了揽雀宫,随便一走,便在曲曲折折的宫阙间迷了路,最后被一名认出他的内侍领回来,弄得冷芳携好笑不已。
他握着折扇,在十一发顶敲了三下,道:“你瞎担心什么?那什么云妃太子,都害不了我。”
十一没反驳,但看他不服气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只把冷芳携的话当成他的自我安慰。冷芳携无奈了,没想到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小狗又蠢又傻,但被人关切、放在心上的滋味却很好,暖得他有些受用不住,丢给十一一个九连环,将他赶出去。
十一拆不了九连环,就将它反复拨弄,如此也得了趣味。玩耍之时,他仍然不忘思虑冷芳携宫中处境。
要是他不认识冷芳携,没被他带回来就好了。十一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他就能趁黑摸进云妃宫内,杀掉对方,为冷芳携扫除障碍。至于太子,大概是不能得手,但若能把他弄得残废,对冷芳携也是有好处的。
但,他若不认识冷芳携,又怎会为一名陌生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一时之间,十一进退两难。
但等到中秋节,他发现自己对云妃和太子的忌惮似乎有些杞人忧天了。
……
中秋时节,正团圆时。桂花送香,还未入夜,处处已点灯结彩,结饰台榭。
冷芳携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袍衫便服,象牙白绦带束着腰身,带上挂着他随身的云纹百福玉佩,长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幽淡的香气。
未过多矫饰,却有一种芙蓉出水的出尘感。十一远远望着他被日光拢着的侧脸,只觉得他肤色如冰雪,不笑之时凛冽清绝,像月宫仙人下凡,待到中秋过后,便要回到天际。
他一时被这猜想摄住,手指下意识牵住了冷芳携的衣角,惹得他懒懒睨来一眼:“怎么了?”
十一连忙撤回作乱的手指,仓促间挤出一个“没事”,怯怯地低下头去。
冷芳携转来上下打量他,对十一凌乱的衣角和不甚出挑的衣着不满意,叫来药奴道:“今午我们要去旁人殿里吃饭,你带他换一身衣裳,玄色最佳。再给他好好梳一梳头发,理一理衣角,已是为官之人,穿的怎么还如此随意?”
十一被药奴带去好一番折腾。他在冷芳携面前尚且敢发脾气,表露出不满意,实是因为感受到后者对他不掺杂质的喜爱,因而恃宠而轿。但在药奴面前,他不敢造次,虽然药奴待他并无任何不妥,十一却看出对方于他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喜爱,只是将他当成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主人发话了便修剪一番。
换了一身衣服,再学药奴板脸,果然有了一种威严的气势。十一照着铜镜中的自己,以前杀人时为免总将衣服弄脏,他时常穿黑衣,那时他也如现在一般声色俱厉、威风凛凛么?
正照着,药奴拿了一枚银色头冠进来,十一立即放下铜镜,偷觑药奴的脸色,见他没有厌烦的情绪,小声问道:“药奴,我们中午要去哪里吃饭?”
中秋节,冷芳携是皇帝宠幸之人,他在宫里又无其余亲眷,难道要去同皇帝用饭?
十一一边猜,一边想这时间忒古怪了。又以己推人,要是他与冷芳携一同用膳,定然不愿意让杂七杂八的人打搅,冷芳携带他们去,岂不会惹恼皇帝?
若是惹恼呢,那床榻之间,冷芳携会不会受更多苦痛?
虽然不明白床笫之事,但十一潜行等待杀人时见过不少,那被压着的人总是面露痛苦之色,发出喘息痛叫,有的甚而哭泣出声,显然应付男人并不轻松。皇帝性格凶悍古怪,在榻前恐怕还有其他做弄人的花样。
越想越是忧虑重重,换了新衣服的喜悦一扫而空。
药奴见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恐怕又在胡思乱想,便道:“陛下母妃早逝,其余太妃在甘泉园内修养,阖宫上下仅一位嫔妃和过继来的太子殿下。冷大人向来中午去飞羽宫,晚上回来陪陛下。”
一个非常陌生的宫殿。十一的眉头皱起来,他总觉得这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凝神思索,药奴已将他头发束好,他还沉浸在其中。
等到快要出发了,十一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他在外探听消息时听过那宫殿。
——天成帝唯一的妃子云妃,不就住在飞羽宫吗?
好不容易想清楚,却有更多困惑和疑问涌上来。
为什么中秋节中午,要去飞羽宫用饭?冷芳携与云妃,不该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关系?还是这是天成帝安排的?
他想的抓腮挠肺,忍不住去问药奴。
药奴瞥了他一眼:“云妃是冷大人从前的未婚妻。”
啊??
简单一句话,直接让十一大脑发懵,一片空白。
冷芳携的未婚妻成了天成帝的妃子,他又是被拉上龙榻的幸臣……也就是说,这一对未来夫妻,全被天成帝掌在手中。那云妃入宫,与冷芳携承宠,究竟谁前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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