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寻是个识情识理的,在主人家驱逐之前,便已收拾好了行李——其实他早也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就算不是孟星竹,也会有旁人,而自己不过是个替身,待季霄过了这阵新鲜劲,他们之间也就结束了。
季霄脊背一绷,听懂了卫寻的话,这才望见沙发边上立着的行李箱,小小的,同卫寻来时的行李箱一样小,仿若这人从头到尾都只当自己是这间房子的过客。
进家门之前,季霄心里尚存一丝侥幸,卫寻没有看到那则新闻。
现下,随着卫寻拖着行李箱离开的动作,那点侥幸彻底化为齑粉。
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滞住,连带着大脑也停止转动,季霄的耳边只剩一片嗡嗡响。
完了,卫寻什么都知道了。
卫寻是见过孟星竹的,一定晓得他们何其相像。
卫寻知道自己接近他动机不纯了。
这几个想法在季霄的脑子里自动无限循环播放,整个人的身体比木偶还要僵硬。
一直到卫寻拖着行李打开了家门,季霄才恢复一丝神志。
他听见自己急切地开口:“卫寻,别走!”
卫寻回过头,短暂地愣住。
趁着这一瞬,季霄拉着卫寻的手到沙发旁,示意其坐下,然后给他们一人倒了杯蜜水,在卫寻对面坐好。
他喝了口水,双手握着水杯,垂首沉吟良久,才抬起头,直视卫寻的双眼,艰难地开口:“一开始我接近你确实带着别的目的,很抱歉。”
“可是卫寻,”季霄语气急切,“那些都是过去式了,你能不能,重新给我一个机会?”
默了半晌,卫寻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季霄生怕来不及一般抢先开口:“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
深吸两口气,胸膛随之上下剧烈起伏,他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双眸盛着滚烫而赤诚的热意,他一字一句道:
“卫寻,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很开心,比我遇见你之前过的所有日子加起来再乘以一个平方都要开心。”季霄不敢多加停顿,借着自己这点好不容易积聚起的勇气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所以你可不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和我在一起?”
紧接着,季霄想起了当初自己气昏了脑袋,为了让卫寻离开谢咏到自己身边而胡诌的那句“包养”戏言,又补充道:“以男朋友的身份。”
第27章 “谢谢”
话音落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季霄感觉卫寻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透着迷茫,迷茫中还有……一丝哀伤。
好半天都没等来卫寻的反应,倏而,他自嘲一笑,“当然,如果你坚持要走的话我也完全理解,不管怎么说,这段日子,谢谢。”
谢谢你做的饭,谢谢你精心为我挑选的礼物,谢谢你与我共度的这些日夜,谢谢你……这么喜欢我。
但是任何情感一旦掺杂了欺骗与背叛,就算卫寻的喜欢再浓烈,大抵也无法轻易妥协。
室内一片寂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起来,叫人无法呼吸。
仍旧没有等来回答。
季霄端起杯子,又喝了口蜂蜜水,借着抬手的动作拭去眼角的泪水,低着头不敢再看卫寻,“算了,你走吧,司机会送你到住处。”
少顷,卫寻终于动了,季霄听着他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紧接着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响起,内心仅存的一丝希望化为泡影。
可轮子滚动声迟迟未消失,反而由远及近,停在了季霄跟前。
季霄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瞳孔骤然猛缩——
“这个点做饭来不及了,出去吃吧。”
卫寻把行李箱从门口推回来,俯视着季霄,眸光幽深,平静地说。
-
就这样,卫寻和季霄开启了情侣生活,但奇怪的是,二人之间除了多挂了个名头外,相处模式并未见什么改变:在月光演出结束后,他们有时会在外头下馆子,有时则在家里做饭,卫寻陪季霄看了一堆无聊的电影,季霄会在书房静静听着他练琴,入夜,季霄哼着没一个音在调上的摇篮曲,他们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卫寻从未谈过恋爱,不知其他恋人是否也如他们一般。
季霄时常不经意地谈到想带卫寻见自己的亲人,也想见见卫寻的亲人,卫寻想眼下二人虽在一起了,但迟早也会分开,实在不必如此劳师动众,于是他每次都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渐渐地,季霄也就不再提了。
一晃眼,入了夏,庆海音乐学院门口的银杏重新生长出茂盛的枝叶,和校园中每一个学生一样,焕发着勃勃生机。
金云杯选拔赛如期而至。
早餐桌上,好不容易空掉的饭碗又被季霄夹进来一个虾饺,卫寻嘴角抽了抽,揉着肚子,无奈道:“季霄,我吃不下了。”
季霄望着自己起一大早从附近茶餐厅买回来的一桌子点心,都是当天现做、新鲜出炉的,此刻,桌上的食物较刚买回来时并没怎么减少,他皱着眉头,肃声道:“你这才吃多少,一会儿比赛饿了怎么办?”
卫寻不说话了,看着季霄,睫毛随着眼皮,一眨一眨。
“行行行。”季霄不自然地移转视线去收拾桌面,“那你再去检查一下东西带齐了没有。”
哪里用带什么东西,不过就一把琴和一张选手证,卫寻将琴盒放到玄关,准备穿鞋出门坐公交。季霄却从一旁抓起车钥匙,回头对他说:“走吧。”
卫寻疑惑地问:“你不去公司吗?”
季霄负责的项目进展到了关键阶段,最近他基本都是自己去学校。
“不去了。”季霄晃着钥匙,“你的比赛最重要。”
卫寻面露犹疑,他觉得季霄没必要在自己身上倾注过多时间与精力,“如果你实在忙的话其实不用——”
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季霄截断话头,拎起琴盒,拉起卫寻的手就往外走,“走吧走吧,过会儿要堵车的。”
边走边掂了掂手里的琴盒,季霄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咦,你的琴是不是跟以前的不一样了?”
卫寻浑身一僵,脚步猛然顿住,下一秒神色恢复如常,继续往车库走,他“嗯”了一声,含糊其辞道:“之前那把出了问题在修,就先换一把。”
怎么偏就这种时候出问题了,况且那把琴于卫寻而言又如此重要,季霄心头没来由地掠过一丝不安,他还想继续问下去,但比赛在即,问太多问题怕影响卫寻的情绪,他只得牢牢闭上嘴。
来到候场室,门口的牌子写着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卫寻从季霄手中接过琴盒,同季霄道别后转身离去。
“等等。”季霄唤住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接着跟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两块椰汁红豆糕,咧嘴冲他笑,“候场的时候吃。”
卫寻有些好笑地望着眼前的食物,摆手推拒:“我又不是来郊游的。”
季霄却不容质疑将东西塞到他怀里,在卫寻再次拒绝之前,留下一句“好好比赛,今晚我们去吃大餐!”麻溜地走了。
卫寻在原地对着季霄的背影愣了好半晌,直到不少路人投来疑惑的眼神,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笑了起来。
轻咳一声,压下翘起的嘴角,卫寻推开候场室的大门。
比赛在一小时后正式开始,选手大多在外头的走廊调音,或是进行手指练习,杂乱无序的音符此起彼伏,候场室里只剩几个同学零零散散坐着。
卫寻打开琴盒,取出琴,也准备去外面校音。
这时,一个面熟的男同学走到了他的面前,叫他名字:“卫寻。”
“比赛加油。”男同学对他说。
卫寻默了片刻,试探着问:“请问你是?”
上大学后,由于兼职结束时已经过了门禁点,卫寻权衡再三,索性决定申请外宿,反正在月光演出的收入极为可观,租房子那点钱与之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但这样一来,他便跟年级同学少了许多接触,加之他的记忆力堪比金鱼,以至于都大三了,除开班长和团支书,班上其他同学卫寻都无法将人脸与名字相匹配。
男同学一副被噎住的表情,仔细观察着卫寻的神色,似乎在评估他是不是故意的,但瞧了半天也没瞧出端倪,只好说:“我是张煊,学号就在你后一位。”
……完全没印象。
出于礼仪,卫寻作出副恍然大悟状,之后诚恳地说:“谢谢,你也加油。”
张煊动了动嘴,还想跟他说些什么,卫寻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瞥了眼屏幕上的名字,卫寻眉眼不自觉弯了起来,他把琴和弓放回琴盒,对张煊笑笑:“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第28章 恰空
“别紧张,就是个比赛。”
偏僻角落,卫寻倚着墙,柔声对电话中的季霄说。
电话中人的声音仍然滔滔不绝地从听筒里传出。
卫寻不厌其烦,一句一句回答着对面的问题。
“嗯,证件都带齐了。”
“里面不热,有空调。”
“……也不冷,温度刚好。”
“比赛半小时后开始,我是二十号,应该没那么快。”
“季霄。”卫寻温声打断他的话,“放轻松,深呼吸。”
季霄听了劝,听筒里传出他明显的气息声。
“好些了吗?”卫寻忍着笑意问。
那边迟疑地“嗯”了一声。
比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来了,让参赛选手排队签到,大厅不多时排起了长队。
卫寻又跟季霄季霄胡聊了两句,准备去签到。
挂断电话之前,卫寻顿了顿,好似下定了很大决心,问:“季霄,你相信我吗?”
那边毫不犹豫:“我当然相信你。”
卫寻痴痴遥望着远方,目光所及之处是此刻暂时灰漆漆一片的舞台。
不多时,那方舞台便会亮起,届时,全场的灯光和目光都将集于台上的人。
他即将站到舞台中央,就和当年的那人一样。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轻轻说道。
-
“20号选手卫寻,演奏曲目:巴赫《恰空舞曲》。”
站在一片昏暗之中,卫寻深吸一口气,持着他的小提琴,一步,一步,迈向闪着光亮的舞台中央。
灯光璀璨,叫人几乎睁不开眼,从台上望下去,观众席乌泱泱一片漆黑,但卫寻的目光却莫名地定在某一点——
仿佛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化学反应,心底最后的一丝彷徨与不安尘埃落定。
舞台之上的少年眼神自信而坚定,明明只是普普通通地站着,浑身却散发着“我就是舞台”的气场,整个人比头顶上的灯光更加耀眼。
少年朝台下深鞠一躬,夹琴,起弓,开始演奏。
恰空,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第2首的末乐章,作为复调音乐,作曲家仅用一把小提琴便展现出多声部效果,曲调看似平静冷淡,实则囊括了如宇宙一般宏大而深邃的情感——这样一首乐曲自然也对演奏者的技术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曲子是卫寻在参考了谢咏和教授的意见之后慎重选取的,纷繁的技巧和复杂的变奏能够最大限度发挥他的优势。
小时候的卫寻特别讨厌这首曲子,无聊就算了,偏还无比难拉,练了好几天,一直到脖子酸痛手指抽筋,有几个小节还是练不下来,急得他想摔琴但舍不得,心里又堵着一股子劲想要发泄出来,后来事情便演变成他“哐哐”拿头砸水泥墙——卫寻一直觉得自己记忆力不好应当是有这方面原因。
那时候的卫寻遇上点困难就要抹着泪找邓衡哭诉,说这首曲子难听又难拉,他不要再练了。
邓衡很好说话,却从不在和小提琴有关的事上纵容纵容卫寻,他沉默片刻,暂停了上课,和卫寻一齐坐在小院里的台阶上,吹着晚风,摸着他的脑袋,缓缓开口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曲子只是表面上枯燥,但等你慢慢长大以后,自然能够领略到其中之妙。至于太难拉,开什么玩笑,我们卫寻那么厉害,还能被区区几个音符给难倒?
在台阶上休息了许久,头脑被风吹清醒了好些,躁动的心慢慢静下来,卫寻擦掉眼泪,拍拍屁股,站起身,跑到房间里,重新拿起琴,捡着最难的部分练了起来。
后来,练琴再遇到瓶颈之时,卫寻没有了可以哭诉的人,只能想着邓衡的话,一点一点慢慢练,练琴的夜很长,却耐不住弓毛与琴弦摩擦震颤发出的声音实在美丽。
整首曲子宛若一台精密而巧妙的仪器,严丝合缝地运行着无数个齿轮部件,演奏者如同悬于钢丝之上,稍有一丝不慎,整场表演将在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卫寻便是仪器的操纵者,顶着观众席上百号人的目光,以强悍到可怕的心理素质,左右手指法与弓法精细地配合着,让乐曲圆满无缺地进行。
乐曲进入高潮,音符如雨点一般轻快密集地砸下,忽然,卫寻的耳朵动了动,心里咯噔一下,他听到了小提琴尾端传来的一丝细微的声音——非常轻,他甚至都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出于人的本能反应,在从A弦换到E弦的一霎时,卫寻的左手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极快地调整了一下把位——
音乐照常进行,卫寻悬到嗓子眼的心松懈了下来。
他的判断是对的,果不其然E,弦的弦轴松了,大抵因为这把琴是新琴,各部件之间尚未充分磨合,虽然自己调过音,但弦轴乍然松动是常有的事,音乐演出中类似的意外不稀奇,可卫寻没想到,这种意外偏这么巧在这种时候让自己遇上了。
一系列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在场无人察觉到演奏者的不对劲,除了角落里的季霄皱了皱眉头。
接下来的演出进行得很顺利,甚至比卫寻平日里练琴发挥得更好一些。
结束最后一个音符,在如雷贯耳的掌声中,卫寻再次鞠躬,走下舞台。
穿过长长的走廊回至后台,卫寻发现自己的后背布满了冷汗,方才觉出一丝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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