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嵘戟顿了一下,看着她按在心口的手又紧了紧,最终还是没忍住,又是一声叹息:“殿下调军去抓你的事我听说了,你也别怪殿下生气,这次真是你不对,为了能让你安心养病,殿下不顾自身病体强撑着,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朝汐弯下腰,半晌才抽了一口气,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愧疚。
“所以……”朝汐才说了两个字,声音便干哑得像是裂开了,她不得不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得以将这句话继续下去,“所以,方才对我并不是生气,而是失望。”
另外坐着的两个人当然知道朝汐指的是谁,可眼下这种情况无言以对,只好默认。
比起愤怒,心爱之人的失望才最是诛心。
她现在恨不得替桑晴甩两个耳光过来,然后再指着自己的鼻子痛骂:“朝子衿,瞧瞧你这小狼崽子干的都是什么破事!”
朝汐微微闭了闭眼,突然想起刚才桑晴坐在书房里时脸色并不好看,青白色还泛了些灰,当时她只觉得是被自己气的,根本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像是囚禁了两只疲惫的鸽子。
她深吸了口气,猛地站了起来,丹田处尽量压着游走的真气。
穆桦被她吓了一跳:“你抽什么风?”
朝汐低声道:“我去找她。”
说罢作势要走,沈嵘戟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下又按了回去,京城一役在他身上也留了些伤,起来时动作太大又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你别去了。”顾不得伤口撕扯带来的疼痛,沈嵘戟按着她忙道,“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刚好碰见殿下回屋,估计这会儿已经睡下了,我看她面色不好,你让她睡会儿,晚些时候再去吧。”
朝汐坐着没动,面沉似水,俊朗的眉目间满是阴霾。
“你就听他的吧。”穆桦插嘴道,“殿下少说也得有一个月没怎么睡过了,方才路过,我闻着她身上八宝散的味儿都快比你的重了。”
朝汐听了,沉默了一会,继而深深地叹了口气:“桑彦跟楼兰人有染,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霓麓说的。”沈嵘戟看她差不多平复过来了才缓缓道,“霓麓在密室跟柳承平一起商讨的时候被殿下听到了,那妖女当时还以为殿下失了神智,所以也没避讳着,却没成想被听了个正着。”
“霓麓?”朝汐掀起眼皮,“那娘们儿的嘴怎么跟棉裤腰似的,什么东西都兜不住。”
沈嵘戟一时没吭声。
朝汐又问:“繁楼那边呢?桑彦跟繁楼又有什么关系?”
沈嵘戟没直接回答她,则是把问题又转移到了他们刚进来的时候:“你先告诉我,你昨天,到底有没有见到毓亲王?”
朝汐皱着眉仔细回想了片刻:“你说的见过若是面对面的那种,那自然是没有,不过……我应该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而且还跟他说话了。”
沈嵘戟:“说详细些。”
朝汐“唔”了一声,虽然依旧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将昨日在繁楼里的事情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对于舞姬柔若无骨地翩翩起舞那段,朝大将军竟没有仔细描述,只用一句“台子上挺多娘们儿转圈的”便简单带过。
好似昨日看得眼睛都直了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我跟桑彦虽说自小就认识,可到现在也没说超过三句话,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是中秋宫宴,谁能记得他说话什么动静?反正昨天听着挺像他的。”朝汐微微顿了一下,看向穆桦,“上次中秋宫宴,坐咱俩后边的是谁?”
穆桦被她问得一愣,迟疑道:“你后头是朝云,我后头是……”
说着,穆桦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闪过一丝恍然。
“是桑彦。”朝汐微微蹙眉道,“你后头坐着的,就是桑彦。”
穆桦怔了一怔:“他……他为什么会坐我后头?”
朝汐:“那原是你的位置,他本不应该坐那儿,至于你坐着的位置……应该就是他的,他堂堂一个亲王,再是不争不抢与世无争,但到了中秋宫宴上也不至于坐到第二排,你一个大理寺少卿都坐我旁边,他却在你后头,那样不就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桑檀的脸吗?”
穆桦陡然一惊。
沈嵘戟像是琢磨出了几分她话里的意思,微微舔了舔唇,娓娓替她分析道:“北伐一役转眼六载,将军带领大军得胜回朝,功勋卓著,成了不折不扣的当朝新贵,谁都想来巴结,穆大人与你自幼熟识,宫宴之时又比毓亲王来得早些,你二人见了自然是要攀谈几句,虽说中秋宫宴每个人的位置都是提前确认过的,但就凭你们俩的关系,就算最后坐在一处,一同饮宴也是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皇上问起时,需要将军你再解释两句罢了。”
穆桦一时间连呼吸都放缓了下来。
沈嵘戟继续道:“一个座位而已,皇上都不会计较的事情,谁也不会再去多嘴惹得她这个小霸王不开心,与其这样,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位置就让给你们,等到有朝一日想起来时,你们还能记得他好。”
穆桦越听越瘆得慌,听到最后,脊背上已然漫上了一层细汗。
“年纪不大,心眼子还不少。”朝汐撇嘴,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穆桦,讥笑道,“倒是你,一把年纪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真不知道你这个大理寺少卿是不是老尚书给你捐班捐出来的。”
穆桦还没从毓亲王堪比蜂窝煤的心眼子里缓过劲儿来,一时有点没回过神,听着朝汐笑他,立马下意识就呛了回去:“朝子衿你说话留点口德,谁一把年纪?我就比你大了四岁。”
朝汐显然是忘了自己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了,这会儿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怼天怼地的京城小霸王。
闻言后背一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重点是这个吗?穆大人,我说你没心眼子,你跟我扯什么年岁?怪不得大了我四岁还没找着媳妇儿。”
穆桦睨了她一眼:“就你有心眼子?就你有媳妇儿?”
朝汐面上一派得意:“那是自然。”
穆桦:“您老人家有心眼子能把你媳妇儿气得三更半夜不睡觉,派你自己手底下的兵横跨整个京城去抓你?”
朝汐:“……”
你他娘的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朝汐干咳一声,掸了掸两袖上并不存在的土,散完德行后才不慌不忙地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然后白了穆大人一眼。
穆大人一看她这副大尾巴狼的模样就没由来的一阵胃疼,索性把脸别过去。
大尾巴狼也不恼,悠悠地把目光转向另一侧,人五人六地“唔”了一声,这才开口:“繁楼那事儿你们还没说清楚呢,这都絮叨一上午了,再不说,我还得留你俩吃中午饭。”
穆桦:“抠死你算了。”
朝汐耸耸肩。
沈嵘戟叹了口气,无奈道:“繁楼交给户部这半年的账面做得太假,不光税收对不上,支出也足足多了收入三倍不止,如此的入不敷出,怎么可能支撑他们在京城开那么久?”
朝汐:“那跟毓亲王有什么关系?”
“我正要说。”沈嵘戟道,“南洋人打过来之前,毓亲王一直与繁楼的掌柜私下联系密切,悬鹰阵的人不止一次在宵禁之后见到毓亲王府的人出现在繁楼后街附近,可自从京城一役后,他们却突然断了联系,掌柜的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迹。”
朝汐的眼眸微微眯了眯:“你是说……毓亲王把繁楼收入自己囊中,还顺便把原来的掌柜给做了?”
“收入囊中是真,杀人灭口却不见得。”沈嵘戟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封信放在桌上,“这是昨日截获的第二封信,我问过繁楼里的内应,她确定是掌柜的字迹。”
朝汐对第二封信兴致缺缺,拆开大概扫了一眼,就又给塞了回去,上头写的无非就是四个字“钱已送到”,信的最后还盖上了楼兰国的印章。
“所以你们是觉得,繁楼的掌柜让桑彦给弄到楼兰去了?”朝汐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顿了顿,又给穆桦也满上。
穆桦:“茶满送客的道理你懂不懂?”
“哪儿来那么多讲究。”朝汐啧了一声,顺手给沈嵘戟也倒了一杯,“把他送过去当内应,繁楼对不上账的银子也在那儿,桑彦在繁楼里把自己府上的银子给洗了,是这个意思吗?”
沈嵘戟颔首:“目前的猜测是这样,只不过有一点我们还不清楚。”
朝汐:“什么?”
沈嵘戟:“前些日子南洋人打过来的时候,楼兰人不是还出兵帮了我们?怎么现在又跟着毓亲王一起准备造反了?”
“这是两码事。”朝汐伸手转了转杯子,“前些日子的楼兰兵是匕俄丹多的人,就目前来看,伙同桑彦准备造反的应该是楼兰太子的人。”
沈嵘戟不解:“这……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朝汐把杯子放下,挑眉看着他道,“楼兰国内的势力目前分为三派……唔,其实也能算两派,匕俄丹多那鬼狐狸全心全意都扑在容翊身上,容翊要星星他都不敢摘月亮,就算阴天下雨也得搭梯子上房去摘,活脱就是一二十四孝弟弟,他俩谁是谁基本没差。”
穆桦啧了她一声,示意朝大将军说人话。
朝汐:“说到哪儿了?哦对,两派——楼兰王膝下四子,最小的那个几年前就没了,抛去容翊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楼兰二王子,剩下能坐到楼兰王宝座上的人,除了楼兰太子之外,也就是匕俄丹多了。”
“那病秧子现在被送到咱们这好吃好喝地待着,不光是给咱们吃了个定心丸,更重要的是他没机会接触到楼兰国里的大臣,班禄丽綦那个老东西没几天活头了,等他一死,楼兰王的宝座对于太子来说还不是唾手可得?”
沈嵘戟还是有点没听明白:“那他把匕俄丹多送过来,不就是为的求和吗?为什么还要再和毓亲王一起造反呢?”
朝汐嗤了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喜欢桑檀那个小王八蛋?”
沈嵘戟:“……”
您老人家嘴下留点德吧。
朝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道:“楼兰国里,除了匕俄丹多和容翊,其他人对于大楚就没人有几个服气的,要不是我在,他们早就一起造反了,你以为丘慈的叛乱真的是那么简单?俗话说得好,远亲比不上近邻,西域联军五座火铳压境,就是把南洋人他姥姥的祖坟都给刨了也兑不出来那么多,楼兰这个近到不能再近的邻居难道就没替他们再添一捆柴,再加一把火?”
沈嵘戟与穆桦握着水杯的手指皆是一紧。
“想当年我爹镇压西域叛乱的时候,举六国之力才挤出来的三座火铳,其中有两座,可都是出自楼兰人之手。”朝汐说着,漫不经心地提起小小的茶杯,三根手指轻捏着,在他们两人的杯子上碰了碰,“现如今旧事重演,说是丘慈不服大楚的统治起兵谋反,可城门失火还殃及池鱼呢,一丘之貉的东西,楼兰人当真能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
“你们信吗?”说着,她端起茶杯小酌了一口,悠悠轻笑道,“我是不信。”
124.怒气
“倘若……倘若楼兰王子当真要联合毓亲王一同谋反,那匕俄丹多这个隐患他们势必也不会留着。”穆桦忧心道,“他若是死了,那你……”
他咬了咬舌间,后半句话终是没说出来,可他不说,不代表在坐的其余二人不懂。
朝汐在楼兰时服用的十殿莲将她和匕俄丹多的命牢牢连在了一起,虽说憬魇解开之后十殿莲的功效也自会消退,可眼下她身上的憬魇也才退了一半都不到,很难说到底是楼兰人动手的速度更快,还是憬魇先被去除。
即便朝汐所服用的是替人续命的红莲,如若匕俄丹多真出了事,谁又能保证那病秧子身上的白莲不会反噬到红莲身上?
一旦楼兰人先动了手,那么朝汐……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只怕是再有十个神医圣手,也是回天无力。
穆桦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恐惧感,他之前从未曾想过,倘若这个大楚没了朝子衿,会是什么样?
原来这小混蛋总是同他玩笑,说“自己的归宿可能就真是埋骨边疆了,若是有一天能死于山河,那也不算愧对于九泉之下的老将军,还能成全朝家满门忠烈”,之前他总当这小狼崽子信口开河,从未往心里去过,可事到如今……
她虽说是有些不讨人喜欢,嘴上也总爱讨些便宜,坑他的时候更是绝不手软,每次都气得他牙根痒痒,但倘若她真的早早离世……别的不说,殿下又该怎么办?
穆桦呆了片刻,神色沉郁下来:“你身上的憬魇还有多久能解?楼兰人那边现如今是个未知数,你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朝汐被罚跪了一夜,要不是他们俩过来兴许这会儿还在地上待着,好不容易起来在椅子上坐了半晌,身上这股子酸劲儿才像是返潮似地往上涌,感觉自己骨头里都泛着酸水。
听了穆桦这话,她也不着急回,反而散散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眉目不惊道:“怎么?关心我?怕我死?那不如等我死了你给我陪葬?”
穆桦啧了一声,神情严肃:“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朝汐:“我也说正经的,回来我跟殿下说说,到时候在我们俩棺材旁边给你腾块儿地方,省的你孤家寡人一个,多寂寞。”
“我可去你的吧,亏我还替你担心!朝子衿我警告你,要死你自己死,别咒我!”穆桦知道她没心没肺,但没想到她能这么没心没肺,气得在旁边兀自喘了一会,拿白眼不住地翻朝汐。
朝汐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整个人好整以暇地窝在椅子里来回地揉着身上的关节,等穆桦怒气减消,她才忽然道:“行了,放心吧,容翊那么宝贝他那个弟弟,不会轻易就让他死的,你这都是闲愁,诶,说起来……容翊最近在哪儿呢?回京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桑檀把他藏哪儿去了?”
105/150 首页 上一页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