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台上,竟然有一只狼!
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人,尤其是端阳佳节的京城里,灰狼的低吼声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围观的人太多,那头灰狼明显有些焦躁不安,即便一旁有人牵着,可那畜生依旧是不断地做出挣扎的举动,人声鼎沸,灰狼神色愈加狰狞。
朝汐眯起眼,只觉得心脏越跳越快,琼花台上,那抹灰色似是察觉了她的目光,终于转眸与她相望。
四目相对之下,周遭一切黯然失色,朝汐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对幽蓝可怖的冥光,不由一怔,心神却被那道冰凉的目光牵引,似是骤然陷入千年沉潭,急坠下去。
一个个奇诡的画面磨碎闪现在她眼前,是深谙宫闱先太后狠毒的计谋,是北漠破城之时似血的残阳,是老将军夫妇战死的惨状,是班师回朝之时的志得,是位极人臣的意满,是桑晴受刑之时宁死不屈的哀嚎,是她苦受憬魇折磨的求生不能......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凝结于漫天大火中,荣华鼎盛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府邸最后化为白地。
所有的所有,都是何人的鲜血,何人的成败,何人的不甘,故土何时收复,蛮夷何时驱除,脑海中似是燃起滔天大火,生生燃尽一切,摧毁一切……
浑噩之际,一股强烈的绝望感混合着周身翻涌的气血在朝汐心中悄然滋生。
129.媵狼
朝汐的神色几度变化,身形也开始有些恍惚不稳。
琼花台上,那畜生似是察觉到了朝汐的异变竟开始兴奋起来,嘶吼挣扎之动更甚,它每叫一声,朝汐的气息便紊乱一分,朝汐每失一寸理智,它便愈加兴奋一度。
众人还未品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那本嘶吼挣扎着的灰狼猛然回首,一声长啸,紧接着便扑向那牵着铁链的人。
那人当场被灰狼咬下一整条胳膊外加半个肩膀,疼得一声哀嚎,响彻琼花台顶。
那畜生当是见了血的缘故,看起来似乎是有些不受控制了。
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直站在窗旁的朝汐突然抬手,一把抽出腰间佩着的重剑,猛然向自己颈间抹去。
小团子一直盯着窗外,朝汐的举动自然落在了她眼里,见朝汐拔剑,团子吃了一惊:“衿爹!”
孩童的尖叫引得众人的目光,见此状,众人皆是神色一凛。
朝汐拔剑自刎,众人心中大骇。
桑晴倒抽一口凉气,慌忙起身上前:“子衿!”
朝云当即断喝一声“将军不可”,飞身越起,急忙探手要去扣她的手腕,穆桦紧跟其后,两人双双上前。
只是事情发生在转瞬,朝云与穆桦虽发现及时,却奈何所距甚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朝汐动作太迅,电光火石之间,剑锋已至,冷光划破肌肤,只消转瞬,经脉便会断绝,血肉毕露无疑。
朝云和桑晴的声音似乎给她带来了一线清明,不过却也只是让她停顿了片刻而已,下一刻,手臂再度发力。
这次下手更狠,力道更绝,角度更刁。
朝云动作再快,却也快不过朝汐架在脖子上的重剑。
夜风幽幽,吹动屋内摇曳的烛光,闪闪灯火下,照映出的,是她眼眸中幽幽的地狱之火,烧不尽的,是她内心深处无穷的恨意。
宝剑出鞘,非见血削肉不得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来不及的时候,却见一道身影恍然,自桌边而过,耳边厢听得“铛啷”一声,重剑落地——竟是匕俄丹多出手,劈下了朝汐的剑。
匕俄丹多低吼道:“疯了不成!”
朝汐身形一震,头脑蓦然清醒,惊出一身的冷汗。
涣散的目光渐渐回笼,手上的酥麻感也清晰起来,朝汐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匕俄丹多。
那鬼狐狸想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不然是绝对挡不住她的,此刻他那只搭在自己手腕上的爪子还在不受控制地抖着。
桑晴忙拿丝绢覆在她颈间的伤口上,防止鲜血再往外渗:“子衿,你怎么样?”
朝汐安慰性地拍了拍桑晴的肩,本想说些话宽一宽她的心,糊弄过去,却不想余光瞥见一屋子人都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到嘴边的浑话也只能打了个弯,只得无奈改口道:“无妨,皮外伤,让你受惊了。”
桑晴摇摇头:“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那灰狼有问题?”
朝汐凝着眉,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那畜生......着实奇怪了些。”
方才与那畜生对视之时,她只觉得好似被那双幽眸中所蕴的无比巨大悲痛吸引,仿佛堕入鬼境,胸臆烦恶之气丛生,阵阵气血翻涌不受控制。
实在是诡异。
匕俄丹多缓了会儿气才被容翊扶到一旁,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头灰狼的身上,半分不敢离开:“那是楼兰的媵狼,有摄人心魄的能力,这畜生应该在妠罗坞的密狱里,此刻出现在京城,不对劲——杀了它。”
朝汐一怔。
楼兰,又是楼兰。
媵狼出现在京城,表面看上去是楼兰不怀好意,只是......不知此事跟皇宫里那个有没有关系。
“不可。”容翊神色肃然,蓦然出声道,“十殿莲中的红莲便是用媵狼的血才得以制成,那畜生的生死很有可能关系着你们二人安危,方才你们也看到了,此刻若杀了它,只怕......”
他虽没接着说下去,可后面的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媵狼的命,也关系着朝汐和匕俄丹多的命。
穆桦:“可那畜生现在危险的很,若不杀了它,长安街上的百姓就要出事。”
容翊:“但若贸然取它性命,屋里这两个人也会出事。”
穆桦急得跳脚:“那你说什么办?”
容翊蹙着眉,默然不语。
趁着屋内几人愣神的功夫,媵狼一声长啸,挣脱了铁链,三跳两蹦的竟下了琼花台,向着长安街的人山人海冲了过去。
桑晴瞠目:“糟了!”
满街的人,谁敢保证这畜生下去只是遛弯去的?
距离琼花台最近的一圈人眼见一头红了眼底,还亮着绿油油幽光的灰狼奔腾而来,直接吓成了无头苍蝇,没命似地往外冲,外头的人不明就里,只听见里头喊着“狼、狼”,想要一探究竟,还在纷纷往里圈挤。
里头的想往外去,外头的想往里进,两头一撞,谁也不肯让谁,一时间都走不动了。
就连混在其中维持着秩序的朝家军和御林军也被人群冲得乱七八糟,只顾得上一声又一声地高声喊着“切莫慌乱”。
“管不了那么多了。”朝汐拉下桑晴的手,接着力气把她往朝云怀里一推,捡起掉在地上的重剑插回剑鞘,踮步凌腰跳上了窗台,“鬼狐狸,把箭给我——云罄,别出来,护好殿下——朝云,你从门口出去,稳定人群。”
说罢,从怀里将朝家军的军符摸了出来丢给朝云,朝云接过军符,先一步跳上了琼花台。
早死晚死都是死,少死一个是一个。
这畜生今日不死,那死的就是满长安街的百姓,与其坐在屋里瞎猜自己的命和一只畜生有没有关系,倒不如直接上手去赌一把。
桑晴忙伸手要去拉她:“那你去哪?”
朝汐未及解释,望着满街都挤成饺子酱一样的人群,蹲在窗台上,嘴里打了个胡哨,一声呼哨唤来了几十个守在附近的朝家军将士,大家纷纷向朝汐靠拢聚集。
要说训练有素,还要当属朝家军,亲兵们以最快的速度筑成一道人墙,挡在了媵狼与人群中间做着最后一道防线。
朝云不知从哪薅来了一只悬鹰阵的飞甲,她如履平地般被飞甲载着,手中高举朝家军符,冲着依旧躁动不安的人群高声喊着:“大家切莫妄动!天下兵马大元帅在此!大家莫要惊慌!”
这句话真真是比玉皇大帝的圣旨还要好用上两分,有不少人听见“天下兵马大元帅”这几个字首先本能地住了脚步,再一看半空中的飞甲载着手握军符的飞云皂靴,躁动的人群很快平静了下来。
见此状,朝汐方才回首对桑晴道了声“在这等我”,作势便要飞身越上琼花台。
却不想,她刚一起身,眼前却是眩晕一片,开始摇晃起来,就连灵台的三分清明也被她摇得有些混沌。
“糟了。”朝汐心道,“‘铸骨’竟被那畜生惹得提前开始了!”
穆桦一把拽住她欲坠的身形,脱口道:“瞎逞什么能!你要做什么,告诉我,我去!”
“告诉你有个屁用。”朝汐没理会,稳住身形后挥开他的手,接过匕俄丹多递过来的弓箭,不由分说地飞身而起,直奔琼花高台。
穆桦被她晃了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
低垂的夜空下,缤纷的灯火处,媵狼的嚎叫声如疯似魔贯彻入耳,响彻整条长安街,那畜生的爪下,正压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锋利的尖爪已划去了他身上半边的衣衫,鲜血汩汩,朝汐点脚而立于琼花高台的红木栏杆之上,眉眼专注,侧身瞄准,拉开了长弓。
夜风鼓荡,激起朝汐青衫墨发,犹如黑夜中翱翔天际的游龙,锋利的箭矢仿佛视一切于无物,划破苍穹直指那畜生的头颅。
她的动作恣意洒脱,毫不拖泥带水,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轻慢,老远看上去就像是闭着眼在射箭。
可是桑晴知道,通过朝汐方才起身时的晃动,通过那小混蛋握着大弓还在轻微颤抖的双手,她察觉出来了,朝汐此刻恐怕真是闭着眼在瞄准。
若不是那媵狼此刻还在啸叫着,得以听声辨位,只怕是长安街通明的灯火给她照亮,在茫茫夜色中她也是找不准的。
她这样子……看上去像是“铸骨”发作了。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一想到这,桑晴的手不禁攥了起来,连带着紧绷的后背也起了一层薄汗,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就在这时,琼花台上的朝汐突然松了手。
箭矢离弦,继而抽箭,一连两箭,箭尾相追,白羽疾风呼啸而过,穿越汹涌的人群,带着浓重的杀意,似流星笔直而过。
朝汐自己都没想到,这两箭的力道大得惊人,“噗”的一声,雪白的箭羽接连自那畜生的眉心而入,再自脑后而出时已成了殷红,不过转眼,媵狼脑袋上就多了个拳头大的对穿洞,那畜生只得抽搐了两下,声都没吭,就死了个干净。
朝汐手中不停,紧接着又抽出几箭,手腕稍稍低了一些,几乎没经过瞄准,“咻咻”几声接连而出,箭箭相随毫无停歇之意,锋利的箭头整个没入地面,将媵狼围在中间。
地面上惊呼声四起,众人还未及反应事情根本起源,便见得刚才那活生生还要吃人的畜生此刻已被正法,那将它围在其中的白羽仍发出嗡嘤声颤抖个不停。
朝汐收起长弓,飞身跳下琼花台,直至她出现在众人面前,那被硬朗压住的少年方才回过神来,发出一声细如蚊蝇的抽噎。
朝汐伸手将他拉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回首冲着那排挡在人群前端的亲兵们吩咐道:“疏散人群,加强守卫,至于这个畜生……先送到大理寺去。”
亲兵们领了命,各自散去。
而此刻,琼花台上,正有一个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不知他是从何时起就站在了那里,是从众人进繁楼的那刻,还是从媵狼出现的那刻,亦或是朝汐飞身跃上琼花台的那刻……
从始至终,没有人发现他。
夜风拂过,吹动他撷金线刺绣着团龙花纹的衣袂,他似浑然不觉,只木讷地睥睨着长安街上的来往熙攘。
身后传来簌簌作响,脚步声渐近,来人走到他身侧停了下来,二人比肩而立。
“果真如你所说,是一出好戏啊。”来人道,“只是这场戏的代价太大,我养了那么多年了宝贝竟也被她杀了,真是心疼,唔……不过还好,媵狼一死,他们二人也没几天的活头了,除非憬魇能一直留存在她身上压着十殿莲。”
男人神色晦暗不明地沉吟了片刻:“就算没有你那宝贝畜生,她也活不长了。”
来人:“此话怎讲?”
男人的目光如利刀般死死锁定在地面上,锁定在那抹身着青衫的人身上,高束的马尾垂在脑后随着身形而动,挺直的脊背上压垂着整座南楚的江山。
边塞太冷了,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替换,仍是改变不了那刺骨的寒,可京城又何尝不是如此?
边塞的冷,侵的是人的发肤,京城的冷,伤的却是人的心骨。
先帝的忌惮、桑檀的猜疑、朝臣的谏言……但纵使如此,也没能锤弯她的脊梁,没能敲碎她的忠诚,没能破除大楚子民对她的信仰。
他短促地叹了口气:“憬魇可解十殿莲,但神女心未必就能解憬魇,以毒攻毒,焉知不是自取灭亡。”
来人顺着她的目光向下:“什么意思?南珂罗神女心万毒可解,怎么……”
“神女心可解毒,但没说可解蛊。”男人看了他一眼,手指悬在嘴唇上轻轻蹭过,“憬魇属蛊毒,毒可解,蛊不可解,若要除蛊,非死不能。”
来人望着他,似懂非懂。
男人勾了勾唇角,含笑道:“王上贵为楼兰一国之主,莫不会连这句话都不懂吧?”
这位被男人称呼为“王上”的人,正是此刻应该呆在楼兰王宫里,刚刚上位成功的妠罗坞。
“他们只知食神女心解憬魇者,必要经历五步方能解除蛊毒。”男人收回目光,平静地与妠罗坞对视着,那双明亮的双眸里藏着的,是无悲无喜的宁远,“却不知,那最后一步的‘重塑’……是让人经脉断绝而亡。”
没等妠罗坞又回话,他先一步转过身,向下走去。
“行了,你的宝贝也死了,现下总可以回去了。”他挥了挥手,“回去好好布置布置,九月秋高气爽,又逢楼兰库什,是个好时候,别耽误了。”
此刻,长安街上的秩序已经初步稳定了下来,御林军的马后炮打得是真不错,媵狼前脚刚被朝家军的亲兵们七手八脚地抬上车,他们后脚便跑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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