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朝汐第一次觉得将军府里有股死气沉沉的寂静感,绕过石屏一路往里,亭台楼阁花鸟鱼虫,所有的地方都蒙上了一层压抑感。
一路过来遇见的丫鬟仆妇全都轻声细语,见她经过迅速便静声,悄悄地退到一旁恭敬站着,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将军府可谓是整个京城里规矩最少、最自在的地方,没想到今日也能有这番景象。
待进了花厅后,这种压抑感更盛了几分。
花厅正中,背对着她站着一位,朝汐虽看不到她的脸,却也能认定这就是汝国公府的小姐——除了这位郑小姐,屋里再无他人身着正红色秀禾。
桑晴坐在上首,身后站着忘淮和朝云,手里端着一盏早已凉透了的碧螺春,碗盖碰撞杯体,一下一下蓖着茶叶,见她进来才放下:“回来了?”
“啊。”朝汐下意识应了一声,“回来了。”
朝云迅速闪到她身后默默站着,朝汐和她对了个眼神,小丫头撇着嘴,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郑蕾若听见声响跟着回头,见来人是朝汐,先是一怔,紧接着转了个身向她行礼,礼毕后,郑蕾若缓缓抬起头,楞楞地望着朝汐,朝汐这才注意到她眼眶微红,目中隐隐噙着些泪光。
朝汐被这种目光看得浑身难受,索性不去理会,一扭脸开始和忘淮飞眼神,忘淮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桑晴,复又低垂下去,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
屋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桑晴暗自咬了咬牙:你丫倒是说句话啊!
最终,郑蕾若还是没忍住,含泪半晌,声音轻颤道:“妾身汝国公府庶出郑蕾若,见过将军,将军辛劳万分,不知是否此刻要去歇息?”
朝汐这会儿心思不在屋里,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能把这小娘子给弄出去,冷不丁被她点到,差点随口就要答上两句,忽然想起桑晴还在上边坐着。
朝汐抬眼看了看她,见她面上并无多少不悦,只转着茶盏盖碗暗自出神,直到桑晴同她对上眼神,朝汐当即便反应过来了什么。
眸光一转,甚是冷淡地回望着身旁的郑蕾若,郑蕾若见她非但没有回话,还眼神冰霜渐浓,心头一凛。
桑晴虽没什么反应,可她身后的忘淮却看得清楚,她先冲郑蕾若微微施了一礼,后才恭敬回道:“郑小姐,恕奴婢多嘴,您虽是国公府家的千金却也免不了是大楚的子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如今大长公主同天下兵马大元帅齐在,郑小姐又怎敢随意开口?”
到底是桑晴身边的人,道行匪浅。
忘淮虽脸上客气,但心里却很是忿忿这小贱蹄子,朝汐一来,她便立马开始献殷勤,生怕别人瞅不见她,这不是给殿下的下马威吗?
郑蕾若被训得有些不安,惶恐地瑟瑟抖了起来,无助地去望朝汐,毕竟现在她也只能指望这一个人了,可当她再次将目光转过去时,却见朝汐正定定地望着上首的桑晴。
郑蕾若心中一阵发苦,却也不敢忤逆大长公主,赶忙跪了下去嘴里连声道:“殿下恕罪,都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是见着将军,所以……所以太过欣喜,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桑晴依旧没动静,倒是忘淮,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若是今天因为她见了将军太过欣喜殿下也要怪罪的话,那明天是不是有人喘气声音太大也要被责罚?
倘若殿下此刻真的责备了她,那么自己悍妒的名声也算是传出去了,日后朝堂庙宇还不知要怎么议论呢。
当真是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
等了一会,见桑晴并不接招,郑蕾若又伏地惶恐道:“殿下若是真的生气,便只责罚妾身一人就好,切莫要迁怒于将军,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是……是妾身,妾身实在太过思慕将军,这才苦苦哀求了父亲得以进府……妾身不求同殿下平起平坐,也不求执掌中馈,只求……只求能待在将军身边做一个侧室,不,妾室,妾室就好……我只求能待在将军身边便知足了。”
忘淮觉得她这次的白眼都能看见自己的脑仁了——这世上怎么还能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她本以为面前的朝大将军已经是死皮赖脸界第一人了,却没想到此刻又来了个郑家小姐竟比朝大将军还死眼珠子肉脸皮。
当真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桑晴这次终于肯抬眸赏了她一眼,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她起来:“你是国公府家的小姐,若是做了妾室只怕会怠慢,更何况汝国公一朝重臣,如此一来也打了他的脸面,将军年少无妻,身旁也没什么人伺候,你既只求一个侧室之位,想来也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你先起来。”
郑蕾若依旧伏在地上,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桑晴顿了顿,冲着不远处的朝云道:“我记得府里的还有许多空着的院子,一会儿你给周伯说一声,让人挑一间坐北朝南通透些的,打扫出来给郑家小姐,让她先住着。”
朝云虽心中有千百个不愿,但见朝汐又没什么要反驳的意思,也只能应了下来。
她的语气温和却又不容置喙,郑蕾若一时间挑不出什么,千恩万谢地叩了个头,起身坐到了一旁。
桑晴见人坐下后,复又开口道:“此事是将军府的家事,本宫原先是不该过问的,只是朝将军乃是我大楚重臣,国之依仗,又是本宫的内侄,于情于理,本宫也该替她细细打算,你说是吗?”
“这是自然,殿下是一国大长公主,妾身又怎敢做殿下的主意,只是……”郑蕾若心中早已有了打算,见桑晴的态度缓了下来,她这才浅浅露出了些笑意,“殿下方才也说了,将军年少,身旁没个贴心的人伺候,我想着……殿下国事繁忙,自然不能时时事事都替将军操劳。”
桑晴眉心一跳,没立刻接话,眼神似有似无地扫过朝汐,见她也没什么异色,只轻笑了下,复又端起茶盏,小酌了一口。
郑蕾若见状面上一喜,也不等桑晴再度开口,她又忙道:“妾身临行前父亲曾特意嘱咐过,要仔细将军的身体健康,切莫辜负了陛下的美意,不如……不如就留着妾身在将军近前伺候,也好替殿下分忧。”
她自顾自地说,也没功夫去管桑晴和朝汐的脸色,自然是看不到朝云和忘淮已经翻上天的白眼。
听到这里,桑晴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所以……你是准备住到我跟前了?可你既已成了府里的侧室,自然是要单辟一个院子出来的,将军府空旷,不会缺你一间屋的,你又何苦跟我挤在一处受累。”
郑蕾若一幅怯生生的模样,声音带了些凄楚:“妾身又怎么会不明白殿下的好意?可妾身又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误了大事,不然这真是天大的过错了。”
她说得如此恳切,条理分明,也不知是事先在肚里过了几千几万遍,桑晴颇为佩服。
不过她也无需害怕什么,这世上之事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尤其是家事,在外她是朝汐的姑姑,是一国大长公主,在家是朝汐的夫人,是将军府的女主人,固然这小蹄子有一箩筐的理由要住进府里,她也少不了有比这小丫头还多的说辞。
她就不信了,她堂堂一国大长公主,还治不了一个国公府的庶出,给自己家小狼崽子的侧室安排住处,难不成还有人要来挑她的不是。
郑蕾若见桑晴的态度又强硬起来,也不敢正面反抗,只得先低下自己的身段,正要迂回说些什么,一旁安静了半晌没吭声的朝汐却骤然出声:“不妥。”
桑晴见她终于活了,暗暗松了口气,忍住自己差点要爆发的怒气,端庄典雅地笑道:“子衿觉得哪里不妥?”
朝汐的视线扫过了对面坐着的郑蕾若,又看了看桑晴身后的忘淮,要不是郑蕾若方才那一通说辞,她可能还不会这么坚定自己的想法。
“哪儿都不妥。”朝汐掸了掸自己的下摆,站了起来,淡淡开口道:“她不能住进来,我府里也不要什么妾室,早在回京之时,我就已向陛下禀明,我此生并无意婚配,可现下又塞进来一个什么国公府的小姐——郑小姐,恕我直言,将军府庙小,怕是会怠慢了您,还望郑小姐高抬贵手,寻别的凤凰枝去吧。”
此话一出,如投石入湖般惊起了不小的波澜,郑蕾若面上一僵,脸色隐隐泛白,头一个就要忍不住再开口,朝汐也没什么大动作,只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冷峻,一股无声的威严瞬间炸起。
桑晴知道她不愿意郑蕾若入府,但没想到这小狼崽子能就这么公然地宣之于口,而且还是当着郑家小姐的面,她虽心里是欣喜的,却也担心于朝汐的鲁莽。
可桑晴哪里知道,朝汐能忍到现在才开口,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早在看到那身正红色秀禾的时候,朝汐就有心给她撕碎了扔出去,没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小娼妇”都算是太傅教导有方,且祖坟上冒青烟了。
现在这年头还真是世道好,什么鸡头狗尾巴现在也能穿顶着厚脸、穿着婚服去人家家里晃悠,要真是把她家小姑姑气出个好歹来,也不知道那小蹄子没有二两重的骨头陪不陪得起!
她奶奶个腿的,真是活了二十多年,没见过比她还不要脸的人!
朝汐越想越生气,看着郑蕾若的目光也愈加阴鸷冰冷起来,桑晴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赶紧站起身,快步走到朝汐身边打圆场:“将军此话玩笑了,郑小姐既然来了就没有再出去的道理,你若是不愿她同你一道,那便寻个院子给她,也好安置。”
这小狼崽子就算是有千万个不满也不能就这么说出来,这不仅是御赐的婚配,还是汝国公声泪俱下求来的,公然抗旨,就算桑檀有心保她,御史台的那帮酸儒们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手饶过她的。
只是这话不她能当着郑蕾若的面说出来,桑晴只好暗地里去拽朝汐的袖子。
一下两下没动静,桑晴急了,上手就掐,可这小狼崽子却毫无反应,也不知是装糊涂,还是铁了心要跟她对着干。
一旁的郑蕾若不明就里,只见她二人亲昵至此,眼中泪光更盛,身型也如风中落叶般柔弱不堪,只抖着声音喃喃道:“将军是要赶妾身走吗?是妾身做错了什么引得将军不高兴了?妾身若是走了,又有谁来服侍将军?又有谁……来替将军值夜?”
直听到最后两个字,桑晴才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头杵了一棒子,这郑家小姐直奔主题也奔得太快了些。
朝汐不去理会那旁郑蕾若的盈盈泪光,转头去看桑晴,对于桑晴,她的眼中总是柔和万分的:“小姑姑当真要留下她?”
桑晴耐着性子安抚:“不是我要留下,是郑家小姐不能走。”
这话一说,朝汐肩头一僵,眼中的光亮晦了几分,盯着桑晴的目光逐渐恼怒起来,深吸了口气后才听她又问道:“一定要留下?”
桑晴被她这种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但也只能暗暗咬牙道:“一定。”
这话说完,桑晴明显感觉到朝汐的脸上浮起了一阵可疑的薄红,一时间分不清她到底是气是怒,两人僵持了好半晌。
“好,好。”不知过了多久,朝汐突然嗤笑了一声,笑声中带了几分讥讽,众人刚被这声冷笑冰得没回过神,就听她沉声道,“这人是小姑姑替我收的,可不是我硬要的,倘若日后出了什么事,还望小姑姑不要后悔——不是说要离我近点吗?好啊,我记得府里的汀雪轩还空着,就请郑小姐,啊不对,是郑夫人,就请郑夫人搬到那儿去吧,也方便值夜。”
最后几个字朝汐可谓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这话虽是对着郑蕾若说的,可朝汐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桑晴,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她才毫不留恋地掰开桑晴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桑晴目送着她踏出花厅,迈过门坎石,越走越远,直至身影化为远处天边的一个细小黑点。
见朝汐不辞而别,郑蕾若便心知自己目的得逞,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见桑晴没心思理会自己,便施了一礼也退下了。
人一时间都走光了,花厅里只剩下桑晴和忘淮。
忘淮知道自己此刻最不能做的就是多说话,可是耐不住自己心里跟猫爪似的,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殿下……”
奈何她刚说了两个字,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这事儿……她不好问啊。
“忘淮。”她正为难着谁知桑晴却开口了,喃喃自言道,“你说这次……是我错了吗?”
她望着满园鲜红的扶桑花,恰如方才郑蕾若身上所穿的秀禾一样,光彩亮丽。
真好,她都还没穿过秀禾呢。
忘淮看着她的背影,几度难以启齿,犹豫再三后才轻叹道:“殿下……您……您怎么能给将军纳妾呢?将军就算是再聪明的人,碰见自己夫人往府里收小妾也……唉……”
是啊,再聪明的人估计也没碰见过这样的事吧。
桑晴深吸了口气,缓了缓心神,故作轻松道:“得了,回头去小厨房,做两道她爱吃的送去给她赔个罪吧,那小兔崽子这会儿肯定气的不轻。”
忘淮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132.妻妾
郑蕾若入府后的半个月,朝汐都没再踏进过将军府过半步,起先几天桑晴并没在意,只当她心中不痛快想出去躲几天。
一日两日没放在心上,三日四日也能等,可时间一长,纵使是被誉为“京城第二观镜大师”的大长公主也坐不住了。
桑晴多次派人去寻,小厮回报说,她要不是宿在穆桦处,要不就是在京郊大营里一呆一整夜,听说期间甚至还在御政殿里大闹了一通,更过分的是闹完后那小狼崽子也不走,竟就直接睡在了那儿。
小皇帝一口老血差点没让她气出来,捞起玉玺就要砸她,要不是刘筑全眼疾手快拦了下来,兴许朝大将军这会儿已经在太医院里躺着了。
可纵使这样,朝倔驴也还是雷打不动的三个字:“不、回、去。”
眼见着一个两个被派出去寻人的小厮回来时,不是耷拉着脑袋,就是哭丧着脸,更有甚者,直接抹着眼泪就进门回话来了。
桑晴心中疑惑不已,待到将事情细细盘问过一遍才知道,这一个两个臊眉搭眼的,竟都是被朝汐给骂回来的,有那几个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干脆从京郊大营里哭了一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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