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晴脸上的血色仿佛都凝结在了手心与袖口上,整个人像是在白纸上描出来的。
她深吸了口气,神色近乎漠然,仿佛在方才那张痛苦万分的面孔上活生生地糊了一层泥浆,将她所有的情绪都掩埋住,一字一顿道:“瞒不了她多久了,北漠城破,瞒不住了。”
沈嵘戟脸上的惊愕之色一闪而过,待要说什么,桑晴却先一步打断他。
“我知道她的脾气,也知道老将军在她心里的重量,倘若她知道实情,势必是不会再继续待在大楚了。”桑晴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分析道,“弑君这种事情她做不出来,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从小就护在身后的,可要是让她继续待在杀父仇人手下效力,那还不如给她一刀来得痛快,现如今国境还算安稳,权衡下来看,她很有可能借此机会挂印封金,然后隐身于江湖,至于憬魇……她可能就信马由缰放任不管了。”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就好比有些人在外叱咤风云,天上地下无所不能,可一旦回到家里,就会变成一个不知温饱、满身脾气的娇弱幼儿。
朝汐虽然嘴上不着四六,可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坚毅,朝老将军和韩夫人就是她铜墙铁壁铸造下的最后一块涅槃。
而这一阵冰凉澈骨的北风,正好可以吹散她最后的少年气息。
桑晴已经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替朝汐抵挡得够久了,很快,她就抵挡不住了。
她微一抿唇,然后下定结论:“无论如何,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搞清楚,憬魇到底是谁下在子衿身上的,其次,老将军死亡的真相,也一定要瞒住她,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沈嵘戟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
这股凛冽的北风穿过沈府的花厅,飘过热闹繁华的长安街,悄无声息地溜进将军府,掠过最里间空荡的床榻,幔帐被吹得飘然摆动,这股冷风打了个突,随后悄然离去。
余记二楼的天字号厢房里。
矮桌旁的炭火炉上依旧滚着热茶,墨色的茶叶随着冒起的水泡上下翻滚,温热气体混着浓郁的茶香,溢满了厢房的每个角落。
“我说……你是不是暗恋我?”本来应该老老实实躺在将军府里的朝汐,此刻正端着茶盏小口品着,神色淡淡地调戏对面坐着的人,“昨天才见过我,今天又喊我出来,我看你干脆住我府里来多好。”
“将军还是不要太自恋的好。”被调侃的匕俄丹多也不生气,脸上端着一副他永远都挂着的笑意,手下动作不停,游刃有余回道:“闻听人说,太自恋是病,要治,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
朝汐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言辞颇为感动:“三王子也觉得我病了是不是?哎呀,既如此本将军就先回去了,病人要多休息,休息得好了才能早日痊愈。”
话虽这么说,可朝汐却是一点要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忘了!!我认错!别打我……
68.真相
眼瞧着手里的茶杯见了底,朝汐竟还把它推向匕俄丹多,看那样子,是想让人家在给她来一杯,匕俄丹多倒也大度,又是一勺热茶给她添满了杯,推了回去。
“将军若是真想休息,那你现在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了。”他笑道,“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费尽了千辛万苦。”
朝汐:“我求你来找我了?嘁,金銮殿上告天子。”
匕俄丹多:“此话怎讲?”
朝汐:“自讨苦吃。”
匕俄丹多:“……”
他就多嘴问。
朝汐瞥了一眼依旧站在匕俄丹多背后的烮融,随后将眼神转了回来,垂目看着桌面:“今天找我又什么事?昨天不是说让我回去想想要不要帮你吗?怎么,这就反悔了?”
匕俄丹多笑了笑,只是眸色冰冷,笑意不达眼底:“反悔倒算不上,就是有件事需要跟你了结一下。”
朝汐翻起眼皮看向他,那张脸上是乍暖还寒的笑容,甚至还带着些呼之欲出的兴奋。
朝汐左右动了动脖子,慵懒地笑道:“怎么?良心发现了?想把命赔给我?”
“我们两个人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你想让我怎么赔?自尽吗?也不是不可以。”然后他想了想,对上朝汐那双燧石,认真地说道,“不过这样的话,你也就死了。”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朝汐蓦地闷哼一声,后背和胸口上的旧伤疤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
每天夜晚都会出现在梦里的尖鸣声此刻正在她耳边逡巡不去,逐渐变成了一股别具一格的耳鸣声。
一时间,火光冲天,万箭齐发,黑云压城,哀鸿遍野,战马长嘶,血流成河,再一次在她眼前炸开。
楼兰的花园,石桌上的十殿莲,容翊展露无遗的杀机,匕俄丹多假惺惺的笑脸,全部幻化成光影向她袭来。
朝汐勉强压住这股令人眩晕的幻感,还没来及从中抽离,就听见耳畔响起了匕俄丹多的声音。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幻觉,并不是你一个人在忍受,你以为的痛苦难耐,其实还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匕俄丹多透过蓝眸凝视着她,这个“病秧子”的称号还真不是浪得虚名,那手和脸颊一样血色稀薄,撑在矮桌上的手指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垂下眼,避开朝汐的视线。
很快,那种压迫在两人身上,使他们喘不过气的幻觉便消失了。
匕俄丹多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讥讽和不易察觉的愤恨:“一个人犯下的错误,却要另一个人陪着一起承担,这不太公平吧,大将军?”
朝汐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粗重地喘息,她不敢再贸然去看匕俄丹多的那双眼睛,因为越看越觉得心惊。
“你什么意思?”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些血腥气:“有话直说。”
“好啊,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但愿你能承受得住。”匕俄丹多轻蔑地笑了一下,“将军难道就不奇怪吗?为什么在楼兰的时候,你会自愿服下十殿莲这种消耗人命数的东西?我从来不愿意欠别人什么,也不愿意别人欠我什么,你如此舍生取义地帮我,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朝汐面上一僵。
还没等她回话,匕俄丹多便自问自答起来:“那是因为你也有求与我,一换一,谁都不亏,你还能记得当初找我办的什么事吗?”
朝汐哑声问:“什么?”
“还没想起来啊?”匕俄丹多面上挂了些失望,“没事,我来告诉你,我们楼兰除了十殿莲以外还有一种药物也很厉害,名叫逻丧,听名字就很晦气是不是?这个东西的厉害就在于,它能让人忘记所有不愿意记住的事,任何事情都可以,只不过这种东西有个缺点,就是……不能跟十殿莲同时服下。”
朝汐平缓了呼吸,只是语气中难免有些气若游丝:“如若不然呢?”
“如若不然啊……”他上挑的眼尾勾勒出撩人的桃花,只是平淡的眉睫里并无半点涟漪,“如若不然的话,逻丧的药效不到三年就会消失,并且还会让服用十殿莲的另一个人也饱受煎熬。”
他依旧还笑着,只是语气变得有些懊恼,像是在气朝汐,又像是在气自己:“我要是一早知道你体内还有另一种毒药的话,兴许就不会选择你了,真是……有什么不好,偏偏还是憬魇,给你下毒的人是要多恨你的父亲母亲。”
朝汐深吸了口气,没做声,
只是肋骨间开始传来一阵有些迟钝的痛意,像是积压了多日的阴雨云层,终于在天边惊雷到来的时候翻涌而起,滚滚而来,她想张嘴说什么,却难以成句,喉间挤出了像血一样咸腥的感觉。
头脑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手掌暗自发力抠住了桌沿。
等等……
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你体内的憬魇当真是个好东西。”匕俄丹多抿了口茶,目光再次转向朝汐。
方才朝汐险些陷入幻境时,他的眼眸中竟也闪烁出了带着血色的耀眼蓝色幽光,只是此刻血色尽褪,他的眼神宁静而致远,像是青灯古佛中唯一的一点烟火气。
他勾了勾唇角:“我从来都没见过有一种东西景能让十殿莲的功效消失得如此之快,朝将军还真是让我开了眼。”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憬魇催化了十殿莲,十殿莲又缠上了逻丧,呵,被憬魇折磨的滋味,我也深有体会,那可当真是不好受啊……”
匕俄丹多当初让朝汐服下十殿莲的时候并不知道她体内还有憬魇,如果知道的话,恐怕那个人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十殿莲最大的克星就是憬魇,如果让体内含有憬魇的人服下十殿莲,效果减半不说,就连憬魇发病时所需承受的痛苦也要反映在另一个人身上。
不仅如此,红白双莲若是日后永不相见还好,如若再次相遇,只要是有一方心智不够坚定,那就会使两人再度经历痛苦的噩梦,要想完全控制住被憬魇抑制的十殿莲,就必须要有十分强大的毅力和精神。
显然,匕俄丹多做到了。
进京的前一天,宫宴上的相遇,以及方才的幻觉,这些都足以说明了。
朝汐怔了怔,并不准备接话。
这个病秧子今天大有去南曲戏班子唱戏的意思,要不让他一个人从头到尾地把话说完,可能都会憋出个好歹来。
南曲挑班果真不辱使命,轻笑了两声又道:“怪我怪我……话一说多就偏了路线,原本准备说什么来着?哦,逻丧——当初你在楼兰卧底,却偶然知晓了自己父母的死因,我没想到啊,大楚的将军还真是忠君报国,这一点我当真佩服你,父母死于皇室之手,你却选择忘记这一切,抛弃了孝子的名声,扭回头来继续做你的忠臣,讲真的,我做不到。”
伴随着匕俄丹多的话语,朝汐感觉的周身凭空多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寒意,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是从她的骨缝里往外钻出来的,它们争相挤过狭窄的缝隙,裹满了每一寸在皮肉下白森森的骨头,它们冻结了血液,透过毛孔往外漏。
他刚刚说什么?父母死于皇室之手?
啊……对……
是这样……她想起来了……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深处的浓雾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
元庆二年冬,大年初二。
西北大营里接待了一批由京城派来的犒军,老将军深感皇恩,随即就把人安顿下来了,由于韩夫人身怀有孕,朝家军上下自发为还未出世的孩子积德,全军戒荤戒酒,当晚为了迎接京城里来的大人还破例开了荤腥,长时间未曾吃过大鱼大肉,猛一进食还搞得半数将士脾胃不和,哇哇吐了半宿。
可谁成想,当晚混着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北漠人三千死士混进了驻地,几从天降,他们里应外合,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北漠边陲的城门。
朝汐用三千铁骑巧破了北漠三万大军,北漠便还了她三千死士,将战无不胜的朝家军搅了个天翻地覆,甚至连带着朝老将军夫妇的性命也绞了回去。
这件事一直是朝家军的奇耻大辱,是她没齿难忘的屈辱。
韩雪飞一直负责北漠的驻地布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朝家军的布防有多无懈可击,可是根本说不清楚。
直到第二年,朝汐潜伏到楼兰,匕俄丹多和容翊在楼兰王宫的花园里提起此事——大楚皇宫令大内侍卫以犒军之名,联合楼兰三千死士前往北漠,混入驻地,实施暗杀,为了防止事败后阴谋暴露,还特地让楼兰士兵左臂之上纹上鹰首,假充北漠死士。
而她知道这一切之后是怎么做的?
她选择了遗忘,她选择了躲避,她选择了一种最可笑的方式。
自古忠孝难两全——她要想做孝子,就必定抛弃忠义,要想做忠臣,就必定要抛弃仁孝。
她要做大楚的忠臣,也要做朝家的孝子,但是为了杀父仇人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她做不到。
大敌当前,除了选择遗忘这段耻辱,她别无选择,皇室或许可以因为他们可笑的忌惮之心而暗杀边疆主帅,可是她却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弃大楚百姓的安危与不顾。
朝汐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朝大将军。”匕俄丹多叹了口气,喃喃道,“朝汐,朝子衿,说真的,我做不到。”
这是匕俄丹多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连名带姓,还有她的官职。
朝大将军——她是大楚的将军,大楚百姓的安危高于一切,是她誓死守护的缘由。
朝汐——她是大楚的武官朝汐,大楚皇帝的威严胜于一切,是她誓死捍卫的承诺。
朝子衿——她是大楚为唯一的京城小霸王,是桑晴的乖侄女、心上人,是桑檀的表妹,是大楚的子民,是朝老将军和韩夫人的独女。
她是战无不胜的朝大将军,是忠君报国的朝汐,却唯独不是孝思不匮的朝子衿。
想到这里,朝汐突然毫无预警地落下泪来,她也不擦,也不发出任何的哽咽,依然寺钟似的稳坐在原地,像是疼极了一般,不住地抽着气。
父亲满怀热血驻守边疆,却要死在自己的信仰之下,而她这二十年,不过是一场贪婪丑恶的骗局。
站在角落的烮融被她的眼泪震住了,一时间,连心里那股阴暗的怒火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戳破了个洞,细细地将气给撒了出去。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的眼泪就是他们最大的软肋,即使这个女人是个能一拳把你送去见阎王的怪物。
匕俄丹多的气声不由得缓和了些,他微微一勾唇角,笑道:“都想起来是不是?心里很难受是不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没有人回答他,厢房里一片鸦雀无声。
朝汐的脸上一点血丝都没有,良久之后,她忽然深吸一口气,抬手拂去双眼下的两行泪痕,只是她带着一层薄茧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口中却极其冷静:“你的目的。”
匕俄丹多笑容一滞,可也只是一瞬,复又漾了起来,人要是太聪明,其实也是个麻烦。
42/150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