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汐接过盔甲和朝服,带着朝云又往牢房里头去了一点,朝云三下五除二地帮她穿上衣服,又好歹收拾了一下,一行人这才出了天牢,赶奔皇宫,半聋不瞎的朝大将军就浑浑噩噩地混迹其中。
快走到宫门前的时候,一行人突然停了下来,就见不远处站定一人,朝汐现在是个半瞎,一丈之外男女不分,十丈之外人畜不分,自然看不清楚是谁拦住了去路,可是朦胧之间又见朝云和穆桦接连挡在自己身前,周身的气场都变了几变,心中不免有些生疑。
整座京城里,朝云除了对桑晴和穆桦没有敌意,其余一干人等若无他事是万万近不了自己的身,这点她清楚,可是穆桦又是怎么回事?
大理寺少卿穆云磬,在朝堂之上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除了几个与柳相交好的大臣以外,别说对谁红过脸了,就是连个重话都没说过半句,今天这是遇见谁了,能让他如临大敌一般挡在自己身前?
“怎么了?”朝汐不解,“都堵着我干什么,不走了?等着亡国呢?”
朝云有些犹豫:“将军......是......”
朝汐这下更纳闷了:“是谁?”
“容翊。”穆桦目光不动,直直地盯着不远处那的抹身影,在清起的阳光下,月色的衣袍被照得有些发亮,甚至还有些晃眼,他的声音有发紧,“是容翊。”
朝汐蹙眉,显然没听见穆桦说的是谁,朝云又伏在她耳边复述了一次,朝汐“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虽然站在众人身后,可是容翊身上那股沁人的檀香却还是幽幽地传进了她的鼻息,她有些出神。
这几天在牢里,她仔细思索了一番容翊的所作所为,总觉得他当时说自己无心皇位一事是真的,对自己没有恶意也是真的,他偷换了自己寄往西北的信件,告诉了舅舅当年事情的真相,无非就是想假借他人之手摧毁柳相和南珂罗的奸计,不惜冒着危险溜进天牢告诉自己所有事情的幕后主使,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和桑檀重修旧好,别错恨了仇人。
纵然他的手段有些过激,可是目的总是好的。
思忖之间,容翊已经迈步走了过来,除了被挡在众人身后的半瞎,几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准备开口。
刘筑全率先反应过来,冲他施了一礼:“容先生。”
“刘公公。”容翊轻轻颔首,随后将目光转向穆桦,“穆大人。”
穆桦没领情:“先生有事吗?”
容翊的长眉轻轻挑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穆桦会是这种态度,目光又在众人身后的朝汐身上扫了一圈,不过一瞬,他也就反应过来了——朝汐还没跟他们交代清楚。
容翊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和善道:“我想跟朝将军说几句话,不知方不方便?”
“不方便。”穆桦面色微冷,语气不善。
说话?说什么?
柳相门下的客卿要跟即将去攻打他的主将说什么?
刘筑全见势不好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将二人微微分开了一些,笑道:“先生莫怪,将军被皇上传召,我等奉命前来恭请,此刻急需赶往宫里是万万都耽误不得的,先生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如等等再说,皇上现在只怕是等急了。”
容翊丝毫没有准备靠边列道的意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确定就让她这个样子进宫吗?”
刘筑全的笑僵在了脸上:“先生,什么意思?”
容翊笑而不语,目光转向朝汐。
穆桦和朝云也是一愣,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向后转头看去。
容翊的突然出现本就让朝汐有些捉摸不透,这半瞎原打算愣在原地等他们说完话兴许就能走了,却不想众人墨迹半天,最后竟一起转头看向自己,朝汐更是满肚子的莫名其妙,心想:“亲娘啊,我又咋了?”
容翊笑了笑:“就这个样子进宫,我不确定她能听见小皇帝都说了什么,不然我们来试一下?”
众人未及回话,就听见容翊对着最远处的朝汐低声问道:“朝将军,您是混蛋吗?”
众人接连蹙眉,神色堪忧。
朝汐心中暗道:“姥姥啊,这又是说啥呢?”
随后这半瞎眨了眨眼,觉得容翊应该是在跟自己说话,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众人:“......”
81.无边
“我见诸君多有病,料诸君见我应如实。”现在用这句话来形容朝大将军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众人见鬼一般的神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穆桦打死也没有想到朝汐有一天竟然会承认她是个混蛋,而且还是当着自己的面点了头,神色还那么的认真,可想而知,穆大人的脸色登时就变得五彩斑斓、色泽艳丽起来,此刻若不是危急存亡之秋并且身边还有人的话,只怕他是要将全京城的烟花都买来庆祝。
刘筑全也是被惊到了,他是皇宫里的老人了,自从朝汐还是京城小霸王的时候,他就听过朝汐的混名——“文能提笔辩夫子,武能揍你喊爷爷”,这样的一个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小混账,今天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是个混蛋?
老天爷开眼,真是夭寿了。
相比之下,眼睛瞪得堪比铜铃的朝云,算是几个人中间最为淡定的了,早在朝汐在京郊别院休养生息的时候,她就知道朝汐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好使,可是她却并不知道这个“不太好使”竟然这么的不好使。
容翊苦笑一下,冲众人耸了耸肩,温声问道:“所以现在,我可以和她说话了吗?”
众人默然,不置可否,身形不动。
朝云略一思忖,压低声音伏在朝汐耳边问道:“将军,容翊想跟您说几句话,您的意思呢?”
朝汐其实心里早就急了,今日容翊若是不来,只怕晚些时候自己也会派朝云去寻他,她可不想半聋不瞎地进宫,太耽误事了。
容翊这人做事还是真是既拖泥又带水的,想学人家做菩萨还没学到精门,大发慈悲地丢给了她一瓶暂时医治眼疾和耳疾的药,却不想这药第二天就空了瓶,搞得她后来的几天在牢里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最后连桑檀的调军令都等来了,他竟然连个屁都没送来。
现在一听容翊有话要跟她说,连个哽都没打,当即推开众人,提步就走。
“唉,将军!”朝云一把拽住她。
朝汐不解:“干嘛?他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去听听,你拦我干什么?放心好了,他打不过我。”
朝云轻咳一声:“不是......将军,你走错方向了。”
朝汐:“......哦。”
朝云生怕这个半瞎再走错回到天牢里去,暗叹一声,颇为头疼地将她引到了容翊面前,自己则驻足在不远处。
远处的朝阳已经突破了天际线,正在往更高更远的苍穹赶奔,容翊雪白的衣料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纵使是朝汐这样的半瞎,也还是被晃了一下,她眯起眼,将嘴角一挑:“我说二王子殿下,您做好人做到底,善事做一半就不管不问了,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容翊不以为意,面上是他一直以来的温雅,周身是一直不变的冷淡,他笑了笑:“所以我来将剩下的善事补上了。”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不大的瓷瓶。
“抱歉,那天给你的药是留给阿泽备用的。”他将药瓶交到朝汐手上,“这个是你的,七日一用药,我算了算日子,至多不会超过两个月,你身上的十殿莲就会完全被憬魇吞噬,到时候这些眼疾和耳疾都不会再复发,这药刚好够你两个月。”
朝汐接过药,悄悄掂了一下分量,确实比上回的药瓶要重一些。
虽然她的眼睛不好使,可是鼻子和手还是能管点用的,药瓶刚一打开,那股熟悉的檀香便扑鼻而来,微微倾了倾瓶子,两颗滚圆的黄色药丸便跑到了她的手上,也不多话,直接抬起手送进了嘴里。
朝云站在不远处,见朝汐从容翊手中接过了个什么,随后看也没看,直接就往嘴里丢,险些将她吓得跪下,差一点就要飞身上前阻拦,却见朝汐将那不明物体服下后并未出现什么不良反应,心中便稍稍稳了些,可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一直小心地看着。
不多时,另一旁的朝汐服下药后,眼前的景物便逐渐清晰起来,身旁衣料窸窣的摩擦声音也开始传入耳中,恢复了视觉和听觉,朝汐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了些,对容翊道了声谢,转身欲走。
“朝将军。”容翊叫住她。
朝汐回头看他:“还有事?”
容翊颔首,正色道:“我与舅......柳相,我与柳相,决裂了。”
朝汐长眉一跳,凝住眼神看着他,神色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我说过,我不想要这天下。”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大楚也好,楼兰也罢,我一个都不想要,在他身边四年,我本以为可以让他放下这段仇恨,只可惜他执念太重,无法化解,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为一己私欲不惜挑起两国纷争,我不能再继续看着他错下去了。”
朝汐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一对黑色的燧石,冷冷的,可注视得久了,却又会感觉有一股说不出的坚定。
朝汐问他:“你想如何?”
“柳相之所以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不过是因为借着楼兰与南珂罗的缘故。”容翊道,“现如今楼兰是太子掌权,他虽说主战,可楼兰的兵力却不允许他这样做,至少在三年之内,他不会对大楚发动战争。”
朝汐沉默不语,等着他继续说。
容翊话题一转,神色肃穆问道:“你入狱当天,是不是在京郊遭遇了行刺?”
朝汐眸光一凛。
京郊别院行刺一事是朝云全权处理的,这小丫头别看平时大大咧咧,倘若一旦遇上事情,那必然是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虽说当时那丫头正忙着赶奔皇宫阻止舅舅带兵逼宫,但是封锁消息却是一刻也没有迟,除了当时在现场的一众朝家军亲兵以外,就连五里外京郊大营的将士们都不知道。
容翊......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霓麓。”容翊解释道,“那天的人是霓麓派去的,就连上次南珂罗假意求和,现如今大举进攻楚河边界也都是霓麓出的主意。”
“看来太后对我们的恨意还真是挺大的。”朝汐失笑,“难不成我把霓麓宰了南珂罗就能退兵了?你可别逗了,到时候人家攻打的可就不是大楚的边界了,而是我朝家军的大营。”
容翊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晚了,就算你现在动手也已经晚了。”
朝汐:“什么意思?什么晚了?”
容翊:“昨夜晚间我和柳相决裂后,他跟霓麓就一起离开京城了,现在的崇晟宫和丞相府不过就是两座空壳罢了,想来用不了多久,桑檀也会知道这个消息。”
朝汐抿唇,略一沉吟,心中陡然替桑檀生出一种心酸不已的感觉。
人这一生其实也是极其简单的,来时在母亲的臂弯里只有几斤重,去时如若还带着些颜面,尚且还能讨得一口被黑漆刷得锃亮的棺材,可若是战死沙场又或是死于非命的,大概连一张裹尸的马革都落不到,最后被风吹日晒雨淋雪降,逐渐于这世间消逝后。
万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放眼望过去,若是说与桑檀还有些羁绊的,不外乎就这么几个人——他老爹天宁皇帝,他娘南珂罗神女,他名义上的舅舅柳相,他叔父朝老将军,他小皇姑桑晴,以及朝汐。
总共就没几个人,结果亲娘还是被老爹当战俘带回来的,二十多年来没感受过丝毫的母爱不说,自己的太子之位还是他爹为了哄他娘高兴才封的,却不想他娘知道消息后连个笑脸都没给过,心里一直想着的是怎么颠覆了他爹的江山,顺带也把自己给灭了。
他名义上的舅舅,那张忠心耿耿的臣子假面之下竟然藏着跟他老娘一样的覆国之心,两人也不知怎么就不谋而合,心有灵犀一点通地勾搭到了一起,势必要将大楚的江山搅一个天翻地覆。
他的叔父朝晖,那个自小教他拉弓射箭、习武骑马的老将军,也无可幸免地死于他老娘的一颗复仇之心。
他的小皇姑桑晴,暂且不论是否有色令智昏的嫌疑,归根结底,最终也是不忍直视他亲佞远贤的昏君行为,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而他本人,也终于作天作地作自己地将从小玩到大的忠君之人朝子衿,给作成了忠国之臣朝将军。
可纵使是这几个人,桑檀其实也并不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那些情感或是浮于表面,或是被更浓重的厌恶掩在心底,又或是被他一步步地亲手摧毁。
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人曾将他深深地刻在生命中,但如今却也带着鲜为人知的老故事,缄默无言于这浮华的岁月中。
人活到这个份上,不过二十几个年头便充满了孤家寡人的味道,不得不说,桑檀还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材。
“知道就知道吧,自己的亲娘联合外国想要颠覆他的江山,这谁能想到?不过这么多年都爹不疼娘不爱地过来了,他桑瑾瑜也不差这一遭。”朝汐叹了口气,颇为头疼,“东南水师的事还没解决,西北的丘慈又来横插一脚,朝家军折损过万,我这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了,难不成还真想让老子高风亮节地安慰他去?”
容翊默然,不做回答。
刘筑全驻足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两人大有说到天昏地暗的意思,心下不免有些着急,出声催了几句,朝汐闻声后看了看日头,发现确实时间不早了,只怕是再耽误下去,南洋人的火铳炮可能就轰到小皇帝的寝宫里去了,当即应了一声,便准备跟容翊道别。
容翊点了点头,恰好也准备离开。
朝汐转身欲走,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叫住他,容翊停下脚步,回身看她:“怎么了?”
“你上次说柳承平用匕俄丹多威胁你,难道他是准备杀了那个病秧子?”朝汐问道,“你现如今与柳相只是决裂,又不是反目成仇,弑杀血亲的事,想他柳承平应该是做不来的,毕竟他举兵造反为的是将你推上皇位,你们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可是你就不怕他在匕俄丹多身上做文章?趁你不备,悄无声息地将人给了结了。”
容翊低声道:“比起死人,将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放在我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生命的尽头,对他来说或许应该更能威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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