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汐的判断是对的,南珂罗果真没有跟他们打持久战的准备,从他们收到消息到现在左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此时的津门已被南珂罗的大军围困,阻断援军,若不是飞舰可以腾空而起,想要从陆地或者海上送来援军还真是个大问题,只怕是津门港都被轰出了烟花,也不见得能瞅见援军的影子,现如今只有西边一条道路,因地处内陆,南洋人暂时无法占领,还能勉强运送一些粮草和物资,让满城的军民苦苦支撑着,不至于陷入绝境。
刚踏上津门的土地,朝汐就不禁感叹于柳相这颗日月可鉴的谋逆之心——原本南珂罗是没有打持久战的物资和粮饷的,可元庆二年,柳相掌权,凭借津门富饶暗中敛财屯粮,为的就是今日可以给敌军提供供给。
战局一度陷入僵着。
朝汐的到来,无疑是给困境中带来了一丝希望。
她纵身一跃自飞舰上轻身跳下,直奔军营。
将士们其实对于韦家那位世代驻守楚河并且刚刚官复原职的水师提督没多大的兴趣,对于护送大批将士从楚国领空飞掠而至的无数飞舰也没准备深究,他们好奇的是那位击退北漠蛮夷、大破楼兰,被皇上关进天牢不过五天便放了出来,并且归还虎符帅印,自小长在京城名声赫赫,威震京津一带,曾经的京城小霸王,现如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朝汐。
朝汐一路从军营门口直奔中军宝帐而去,两旁边不免有士兵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女将军——玄铁明光的龙鳞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上好的黑狐皮毛做成的大氅在晨风中翻飞,高挑的身材,修长的双腿,每一步都走得苍劲有力,两道剑眉下,冷琉璃的眼眸里翻滚着的是誓死报效的决心,周身笼罩着的是从百万尸骨里滚出来的凶光。
她就是大楚天生的战神。
朝汐落地之后未及休息,先是安抚了一番军心,后又紧急召集营中守将商讨作战。
“大不了就耗着吧,看看谁能耗过谁!”高俞汇报完战况后,无奈一声长叹,“南洋人现如今不是还没有进攻吗?他们打不下津门的。”
高俞很是无奈,自从东南水师失手,津门接到消息后,他便主持全城军民在城墙上浇油,日夜巡逻,严防死守。
“不能耗。”另一名唤作邵阳的将军从墙上把舆图扒了下来铺在桌上,手指不住地点着舆图上的河面,坚决反对道,“马上要进入腊月了,天气越来越冷,再过一个月恐怕河道都要上冻,到时候在厚厚的冰面上铺上稻草,别说过人了,跑马拉货都不成问题,南珂罗的水军威猛,陆军更是丝毫不逊色于我大楚,一旦津门失守,那么皇城沦陷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沈嵘戟也颇为赞同:“南珂罗虽说是南海岛国,可是对于陆地作战也是毫不懈怠,若是这一战拖下去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到时候雪天作战,天寒地冻,朝家大军若在还可与之一战,可现如今朝家军大半都在西北御敌,我们手里剩下的将士大多没上过战场,更没有过在苦寒之地作战的经验,应该尽早突围才是啊。”
沈嵘戟原本是准备亲自护送自家老丈人南下的,可朝汐这边一下子将悬鹰阵里的飞舰悉数调走,飞舰从未经历过这样大阵仗的调动,他放心不下,于是便跟着来了津门。
高俞点了点头,约莫是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建议道:“南珂罗围困之势,以北方兵力最弱,我们可以从此处着手,突围后可取岳龙,夺回与直隶的运输要道,由此借兵解开津门的包围圈。”
“西边稳妥些。”沈嵘戟摇摇头,提议道,“突围西边可通霸州,不是让飞甲给西北送信了吗?我们将西侧突围出去之后可与朝家军的援军队伍联合,到时候给南洋人来一个反包围。”
高俞不同意:“不妥,飞甲是从京城出发的,京城飞至西北少说也要一天,朝家军千里奔袭至津门又要耗费些时日,只怕我们等不到援军。”
沈嵘戟用手敲了敲舆图:“高将军,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向直隶发去了调军令,让他们进京勤王救驾,此时直隶只怕是自顾不暇,又怎么还会有兵借与我们?飞甲传令不过半天便可到达西北,再说我也派了飞舰前去,十几万朝家军将士用飞舰运输,想来不出三日便可抵达津门。”
“沈统领,你可知三日意味着什么?三日的时间都够亡国了!”高俞咬着后牙,“还是北方可靠些!”
沈嵘戟:“西侧!”
高俞:“北方啊,北方!”
两方争执不下,邵阳也是十分焦急,目光交错之际几人又转向了朝汐,纷纷要求主帅定夺。
朝汐沉默良久未曾出声,手指缓缓地抚摸过面前的舆图。
半晌后,才听她不容置疑地说道:“南面!”
南方乃是南珂罗驻军重中之重,无数的兵马粮草、弹药火炮都屯驻在此。
帅帐里一时间静了下来,其他三人像是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朝汐,长长短短的呼吸声在此刻听在耳中显得极为沉重。
“那什么......”沈嵘戟微微拽了一下朝汐的衣袂,“憬魇是真的伤神智,是吧?”
朝汐没搭理他。
邵阳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微微眯了眯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舆图,喃喃道:“避轻就重......”
邵阳都不能理解想法,高俞更是理解不了,登时便激愤道:“朝将军莫不是觉得我们没读过兵书?不知道兵法?”
高俞是跟朝晖和韦渊一起带兵攻打过南珂罗的,所以对于朝晖他们家里的事情也囫囵了解一些。
从前在楚河水师之时就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京城小霸王,整日里无恶不作,可偏偏老皇帝还喜欢她喜欢得紧,就连皇子公主上的国子监也让她随行听学,可这小混蛋非但不知道感恩,还把国子监里教书的太傅太保一类通通得罪了个遍。
听说有一回太傅让她背书,她却笑着回道:“我将书吃到肚子里去了,现如今是满肚子的学问,太傅若是不信,可以来摸摸看。”
想来太傅当天也是觉没睡够起猛了,不然又怎么会听信了这小狼崽子的胡话,当真把她叫到近前,伸手去摸她晨起吃糖糕撑得圆鼓鼓的肚皮,来回摸了三五下后,太傅疑惑道:“你莫要诓骗老夫,这哪里来的书?”
“咦?怎么会没有呢?”她故作惊讶,随后拉住太傅的手,换了个地方,笑眯眯道,“来,摸这,这有!”
太傅又问:“那这又有什么书?”
“《诗经》啊!”她认真道,“《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随后又拉着太傅的手换了下一个地方,“还有这,这里也有书。”
太傅将信将疑:“这又是什么书?”
“《尚书》啊先生!” 这小混蛋笑了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太傅点点头,看上去是被她唬住了。
她人畜无害地露出了自己的小狼牙,拉着太傅的手,又换了一个地方:“来,先生,《五经》摸完了,接下来我们摸摸《四书》。”
太傅奇道:“《四书》也有?”
小狼崽子满脸认真:“有啊,怎么没有!你摸!”
太傅这下是信了个八九不离十,手掌隔着衣料按在她滚圆的肚皮上。
“唉,对就这,好好摸摸《四书》。”她强忍住笑意,“好好摸摸你四叔!”
太傅未及反应,堂上已是哄然一片,拍桌子砸板凳,满堂的皇子公主都笑疯了圈,能神不知鬼不觉得占了便宜还未被察觉的,想来这大楚也就这么一个京城小霸王了。
思及此,高俞便愈发觉得朝汐实在是不像样子。
84.悬刀
想当年在国子监不好好学课业,现如今当了将军也不好好排兵布阵,是觉得满营的将士们都得了失心疯不成,竟然让他们去攻打南珂罗兵力部署最强劲的南方防卫。
朝汐并不知道高俞对她有这么大的意见,听他此刻不可置信的语气,只当是他以为自己被南珂罗人气得犯了糊涂。
“兵书这种东西,我读过,你们读过,柳相和南珂罗人更读过。”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舆图,冷静地分析道,“你们会想到攻打他们兵力最薄弱的北方,那么南洋人也同样会想到,北方虽然兵力薄弱,可是地形复杂,很可能是他们给我们设下的陷阱,再说西侧,就算此刻我们突围冲出西侧,到时候再度向东,收回失地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最终我们依旧会被牵制住,还是要面对他们的主力部队。”
朝汐伸手轻轻点了一下舆图,目光沉稳:“南方,只要我们能打破南方的防线,顺势而下,直取黄骅,捣毁柳相在津门的老巢,断绝南珂罗在大楚的后防供给,那么他们就会陷入被动。”
她抬眸看了一眼几人的神色,继续说道:“南珂罗与北漠,这两者其实差不了多少——他们虽骁勇善战,却无治国之士,所过之处不能很好地治理和统率,只能靠烧杀抢掠这样的蛮横手段,即使抢占了城池,可百姓们却是人心惶惶,柳相现如今是叛国的罪人,别说师出无名,就连三岁小儿见了他都知道狠狠唾弃,里通外国自然是难以服众,只要我们尽早拿下黄骅,便可得人心。”
众人默然,无一不蹙眉凝神。
“将军说的是有道理。”高俞神色稍霁,听完这小霸王的一通长篇大论后,稍稍对她有些改观,可还是放不下心,担忧道,“可现如今我们还是稳扎稳打比较好吧?南方终究是他们的主力部队,万一输了......”
“高将军。”朝汐打断他,“敢问将军可知我朝家军北伐六年一事?”
高俞点头,朝家军率虎狼之师北上,历时六载,深入不毛,方击退北漠,守得西北一方安定。
“当年的北漠不过也就是个穷地方,先帝在时国库充盈,再加上数年来都没有天灾降世,可是六年征战下来,不还是穷得叮当响?前些日子赈灾还是靠朝中诸位大臣私囊里的小金库。”朝汐苦笑了一下,“现如今两江地区沦陷,津门又被南洋人围困,这两处可是我大楚最为富饶的地方,却接连失守,国库里实在是耗不起了。”
高俞依旧有些迟疑:“那......”
朝汐看向他,目光里是丝毫不容置疑的笃定:“南珂罗的主力是块硬骨头,这我知道,可是再硬的骨头终归不还是要上嘴去啃吗?早一点动嘴总比晚一点的强,正好趁着主帅上阵,士气高涨,我们把最硬的给拿下来!”
众人点头。
自古以来,别说是什么孟子、荀子、韩非子了,就连天王老子也没在兵书上教过人进攻敌军的最强之处,更没有人会想到,才在两江地区吃过败仗的大楚将士竟然会发了疯地去硬碰硬,攻打南珂罗最强劲的主力。
大楚的将士们想不到,南珂罗的将士们也想不到,柳相和南洋人的国王更是想不到。
他们在战力最薄弱的北方和西方都做了最周密的部署,严防死守,甚至摆下了天罗地网,可他们却忘记了,看似最牢不可破的南方戒备,反而会是最松懈的。
机会就摆在眼前。
可也只有一次。
要怎么捕捉这一瞬间?
高愈沉了口气,问道:“何时出发?”
“今夜子时。”朝汐直起身,看了一眼帐外的日头,随后冲着门口喊了一声,“朝云!”
朝云应声而入。
朝汐:“传我军令,津门港水师驻守大营,朝家军将士清点人数,准备随我出营作战,丢掉装备,轻装简行,所有人只需要带好自己武器,南洋人那边有的是好酒好粮等着我们,今夜子时,咱们就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朝汐吩咐完朝云之后,又将晚间的作战计划一一详细解释给众人,众将听完无一不俯首,不住地夸赞朝将军真乃大楚第一神将,各自领命出离了帅帐。
看着众将离去的背影,朝汐缓缓握紧了腰间的重剑,成王败寇就此一战,赢了便能活,输了只有死。
她微微叹了口气,现如今真是到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朝汐低下头,目光再次转移到桌上的舆图。
俯首之际,朝汐只觉得自己一阵头晕,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悠远空灵的鸣响,顺带着自己的眼前也有些开始冒金花,她一把扶住面前的桌子,大口地喘气。
方才一众出门的将领里并不包括朝云,见人都走完了,这小丫头才凑到朝汐身边去,此刻正趴在桌子上看舆图呢。
身边猛然传来一阵掌风倒把小丫头吓了一跳,朝云后退一步,抬眼一瞅,就见朝汐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赶忙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朝云并不知道她此刻是憬魇毒发,还是眼疾和耳疾又一次犯了,关切问道:“将军,你抬眼看看我,还能看清吗?”
朝汐缓了好一会,又在原地喘/息了许久,可耳边的响动还是挥之不去地隐隐作响,眼底也清明不复,她挥挥手:“没什么,兴许是累的,可能该吃药了吧,把容翊给的药替我拿来。”
“您确定是累的吗?”朝云心有戚戚,“不然我将沈统领喊回来吧?让他给您扎两针?”
自从上次沈统领打着为她好的旗号,面不改色地把她扎了成了个刺猬,还一脸“医者父母心”的神色给她下了一打子什么禁酒禁辛辣禁焦躁的禁令之后,朝汐一听到“沈嵘戟”和“针”有联系心里就犯怵,现下沈嵘戟好不容易跟他的针灸包分开了两天,朝云这小臭丫头竟然还要上赶着去找他来给自己扎针?
朝汐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一把抓住朝云的手腕:“别去了,大战在即,也不是什么关系到生死的病,别劳心费神了——乖,去把药给我拿来,就是我今天临走的时候给你的那个,我不知道你给放哪了。”
朝云还想再劝两句,可见她神色认真,实在拗不过,这才勉强答应,离开了帅帐去给她找药。
这下人彻底走光了,屋子里没了声音,朝汐一个人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手指不住地揉着鼻梁两侧的穴位。
朝云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朝汐撵了出去,嘴里一路上都嘟嘟囔囔个不停:“有病就得治啊,为什么不要沈统领过来看看呢?是药三分毒,这么一个劲吃药也不是办法啊,万一打完仗回去身体又垮了,到时候殿下指不定要怎么生气呢……”
59/150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