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汐似是注意到了他目光里的疑惑,后知觉地“啊”了一声,然后端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子,有些痛心疾首:“你没媳妇儿,你不懂。”
匕俄丹多:“......”
什么玩意儿?
容翊翻起眼皮,嗤了她一声,在她面前不屑道:“他没媳妇儿?说得就跟你有一样。”
“唉!这话还让你说对了!我真有!”朝汐来了兴致,神色肃然地看着容翊,一脸认真道,“要是真论起辈分来,你还要叫我一声......”
容翊:“什么?”
朝汐:“姑丈!”
容翊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搭在朝汐手腕上的双指狠狠颤了一颤:“......什、什么?”
匕俄丹多屁股底下打滑,一时没坐稳,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朝汐眨眨眼,人畜无害地问道:“怎么?我说错了?”
没错,她说的确实没错。
容翊是先帝的儿子,桑晴是先帝最小的妹妹,按辈分来算,容翊确实该管桑晴叫一声姑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可是朝汐这个臭不要脸的来凑什么热闹?
还姑丈?
她别被自己姑姑杖毙都是好的了!
“你看啊,你总要管我小姑姑也喊姑姑的吧?那、那......那她现在和我在一起,你总要礼貌性地喊我一声吧?不喊姑丈喊什么?就是要喊姑丈啊......唉?这样一来我就和先帝一个辈分了?”朝汐惊讶道,“那我不是和我爹成兄弟了?”
匕俄丹多:“......”
这个人是不是吃药的时候伤着脑子了?
朝汐皱着眉头,有些为难:“这可坏了,以后我给他祭扫可怎么办?难不成我管他叫爹,他管我叫兄弟?”
容翊:“......”
他不管你叫小鳖孙都是好的了!
“就只是听不见吗?”容翊收回手,没准备跟这个小混蛋继续谈论辈分问题,看着她正色道,“还有别的症状吗?”
“嗯?”朝汐回过神,辨认着他的嘴型,“比如呢?”
容翊:“比如:胸闷、气短?又或是头疼?”
“胸闷气短倒是没有。”朝汐想了想,“不过头疼是真的,最近总是一阵阵的疼,跟针扎似的,和这药也有关系吗?我还以为是憬魇。”
容翊不置可否,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动声色地闪烁了几下,最后道:“从你的脉象上来看,关脉涩芤,寸脉动弱,你还是少操些心吧,再这样下去大罗金仙也医不好你。”
关脉涩芤,脉涩为血虚,脉芤为血逆;寸脉动弱,脉动为惊,脉弱为悸——气血两亏,惊悸忧思,憬魇最忌讳的两项她都占了,
朝汐一甩袍袖,浑不在意道:“操不操心也不是我说了算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就告诉我,我这耳朵到底是怎么了?还能好吗?”
“能是能。”容翊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就是有些麻烦。”
朝汐反问道:“麻烦?能有多麻烦?还能有我手下现在这堆烂摊子还麻烦?”
容翊皱着眉头,没吭声。
“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婆婆妈妈的?比我这个娘们儿还娘们儿。”朝汐催他,“到底能有多麻烦?你说给我听听啊。”
容翊依旧没回话。
朝汐彻底急了:“聋的是我吧?你怎么还听不见了?”
“你消消火。”匕俄丹多冲她喊,“别那么着急。”
朝汐扭过头吼了他一句:“又不是你聋,你可是不着急!”
匕俄丹多耸耸肩,也不吭声了。
“你先冷静一下。”容翊叹道。
“冷静?我怎么冷静?”朝汐凝眉,呼吸急促起来,“容翊,容先生,二王子!”
她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撩起帐帘:“来,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南洋人都带兵打到家门口了,大战一触即发,今晚将士们还要打伏击,可眼下这种情况,主帅却是个半聋,人家听说话用耳朵,我却要看嘴型,你让我怎么冷静?”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冷静一下,把帘子放下。”容翊叹了口气,颇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你这样掀着帘子,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帐外巡逻的士兵来往不绝,大家本就对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颇为好奇,容翊今日突然到来还带了一个蓝眼的番邦,如此一来更是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二人一早便相聚与悬鹰阵营地之中,本就引人注意,而朝汐这样凄厉的话语陡然响起,众人不明所以,少不了要引得来往将士频频侧目。
朝汐似乎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将帐帘放下后,悻悻地又坐了回去。
容翊:“阿泽同你一样,早些时日前也出现了这种短暂性的失聪失明,我原以为问题是出在他身上,可前几日我在京城替他诊治时才发现,这些症状的根源其实是在你身上。”
朝汐迟疑道:“在我身上?”
“是。”容翊点头,娓娓道,“你之所以会出现失聪失明的情况,全都是因为十殿莲与憬魇撞在一起的缘故,这两种蛊毒在你体内融合的极为巧妙,已经出现了相生相克的迹象——相生者,聪慧异常、神勇无双,相克者,失聪失明、嗜血无情,你在这种情况,应该就是相克。”
朝汐蹙起眉头,静静地辨别他的唇语。
“就时间而言,失聪失明的症状最先出现在阿泽身上。”容翊道,“直到那日在天牢里你告诉我,你也已经开始隐隐显迹,那时我本以为是十殿莲的反噬连累到你,所以才将阿泽的清元丹给了你,如若你是被白莲所累,那么这丹药就算是吃上十石也不会有事,可我却不想......却不想此间种种,竟是因为你体内的红莲,白莲汲取红莲的生命而活,阿泽依着你才能活下去——白莲就像是红莲的斥候探子,你身上产生的所有不适症状,阿泽都会先你一步。”
朝汐听了,沉默了一会,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虽然沈嵘戟前些时日才帮她扎针诊疗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心口揪着似的疼,此刻有些喘不上来气。
容翊忙道:“怎么?哪儿不舒服?”
“无碍。”朝汐摆摆手,她微微舔了一下嘴唇,放缓了语调,“十殿莲不解就不解了,反正你们也都说了,总归会被憬魇吞噬,就算吞噬不了,给这病秧子续命也算是我积德行善,至于憬魇......我想你也知道解药中至关重要的一味是什么——眼下你只需告诉我,我这耳疾,到底有没有办法解开?又如何解开?”
容翊有些犹豫。
“都这时候了,没什么好避讳的。”朝汐道,“你尽管说。”
“我刚刚也说了,憬魇与十殿莲相生相克,既是相生,那么其中一种毒若是被解开了,那么另一种自然也就会随之化解。”容翊压低声音道,“十殿莲眼下无药可解,但憬魇可以,一旦解开了憬魇,你身上这些症状就再也不会有了。”
朝汐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眼睛也不好使了,有些艰难地问:“解......什么?”
“憬魇。”容翊微微咬了一下字,“憬魇只要一解,你身上所有的疑难杂症就都没了。”
朝汐失声道:“又是憬魇?怎么总是憬魇?这破玩意儿怎么就那么厉害吗?”
“你太小看南珂罗千年以来的巫蛊之术了。”容翊叹道,“他们那些已经失传的巫蛊之术里,就连将死人炼制成满地乱跑的傀儡这样的记载都曾有过,区区一个憬魇——以心头血做引,满腔仇怨为基,以神女之泪为催化,潜伏于体内二十年之久,这是他们最古老的最怨毒的蛊毒,它逐渐破坏人的神智,摧毁血肉之躯,最后沦为无情无欲、嗜血暴虐的妖兽。”
朝汐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容翊叹了口气:“如若不是十殿莲提前催化了憬魇的开端,只怕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竟有这样一种毒药。”
朝汐脸色微微泛白,手掌按在胸口的力道又重了两分。
容翊皱起眉头:“八宝散带了吗?你这样硬撑着不是办法。”
朝汐弯下腰,半晌才抽了一口气,低声打趣道:“看来我还真得谢谢你家的这个病秧子,要不是他,只怕我现在还蒙在鼓里等死。”
匕俄丹多努努嘴,没准备接话。
“你的意思呢?”容翊给她又重新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这憬魇,你是解,还是不解?”
“解?怎么解?”她苦笑了一声,轻轻阖上眼,“先帝一脉无外乎就这么几个人,桑檀动不得,桑晴不能动,难不成用你的心头血吗?”
容翊眉心紧锁,没吭声。
远处的匕俄丹多突然直起了身子,因动作太快太猛,身/下的椅子被压得吱呀作响,素白的脸上陡然凝重了起来,平日里经久不衰的笑意荡然无存,幽蓝的眼眸里是浓重的警告意味。
容翊扭回头,冲他微微摇了摇。
“我还就只是说说,他便这么大反应。”朝汐睁开双眸,微微瞥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目光不善的匕俄丹多,自嘲地笑了一下,“你让我怎么解?用谁的血解?桑晴吗?还是桑檀?”
“谁都不行,谁都解不了。”她茫然地想道。
朝汐近乎诈尸似地站了起来,脚下不稳一时踉跄了一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有没有什么药,能让我暂时恢复听力的?”朝汐的声音有些喑哑,她顿了一顿,颇有些为难地看向容翊,继续补充道,“就算药效只有一时片刻也行,今晚打伏击,我不能就这么聋着去,你放心,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担着。”
容翊本想说“等后果出来就晚了”,可见着朝汐神色认真,还是忍住了,沉默半晌后,微微颔首:“有,你等我一会,半个时辰吧,我配好给你送去。”
朝汐松了口气,轻轻勾了勾唇角:“多谢。”
随后她让过容翊想来搀扶的手,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冰凉僵硬的盔甲撑着她,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容翊所说的那个活死人。
容翊站在原地驻足片刻,神色凝重,朝汐的离开在他眼里,看起来并不像是如释重负,而是淡淡的失落,仿佛狂风过境后宁静的边城,在零星飞扬落叶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荒芜。
94.困局
寂静的尘埃星河漾在苍穹,点点的星光带着皎洁的月光齐齐洒落下来。
此时,蓟州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上,藏匿于参天古树枝丫上的朝汐正斜斜地坐在树冠上打盹,朝云轻手轻脚地飞身而上,拍了拍她的肩膀,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布谷的啼鸣——子时已到。
朝云远远望了一眼天边,刚要纵身而落,朝汐一把按住她。
“怎么了将军?”朝云不解,“子时到了啊。”
“再等等。”朝汐睁开眼,看着远处涌动着的月光,低声道,“四更,等到四更天。”
她的瞳孔有些发烫,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像是一对用熊熊烈火开刃的神剑。
出发前一个时辰,容翊终于将重新为朝汐配置的药送到她手里,药效能管多久这蒙古大夫没敢保证,只是见效极快,服下之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朝汐便又是生龙活虎的一头劲狼,就算是相隔十万八千里你低声骂了她一句,这狼崽子也能瞬间锁定你的位置,并狠狠地用眼神向你投去冷刀子,但这药也有个缺点,就是在服下后至起效前的这段时间里,服药人会感觉自己头痛欲裂、五脏翻腾,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灼烧一般难忍。
朝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将军,你现在......能听见了吗?”
“能了。”朝汐把目光转向她,“怎么?”
朝云沉吟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开口:“将军,您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是药三分毒,再者说,您这体内本就有毒,流水一般的药再喝下去,你都快成个毒人了,您不能这么拖着,憬魇它......”
本是好心好意的规劝,可说到最后,朝云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噤了声。
朝汐脸上的神色登时淡了下去,她收回目光。
朝云终究是个憋不住话的,过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道:“将军,您真的不能......”
“让沈嵘戟醒醒,别睡了。”朝汐截口打断她,“告诉飞甲准备。”
朝云的牙关紧了紧,终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身跳下了高树,隐匿身形向悬鹰阵走去。
朝汐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眉心紧锁。
四更时分,夜色渐深,月影阑珊,北方启明正酣,这是黎明破晓前最后的黑暗时刻。
南珂罗没了国王,能出谋划策的就只剩下了柳承平和霓麓,柳承平不会武功,只能坐镇水师大营,陆军则由霓麓亲自带领。
霓麓白天行军,一路之上心惊胆战,三番两次地担心遭受朝汐的伏击,心里惊怒交加,夜里安营扎寨也不敢放松,唯恐这小狼崽子给她来个“真亦假时假亦真,虚亦实时实亦虚”,就怕这一路都虚过来了,最后的最后给她来一次实的,一宿都没敢放心阖眼。
肩上本就有伤,又提心吊胆过了一夜,眼看着漫漫长夜终于快要过去,四下里依旧没有动静,霓麓这才实在撑不住,短暂地打了个盹。
却不料神女刚刚进入梦乡,猛然间一道炸雷响彻云霄,连带着她的帐篷都跟着晃了两晃,霓麓当即就被吓出一身的白毛冷汗,也顾不得许多,翻身就冲了出来,整个天空都被火烧一般。
夜空里灿烂的云霞被火光映得愈加浓烈,迷幻的光影把整座南洋军营照得通红,霓麓一时间愣住了。
“神女小心!”
一簇又一簇冒着火光的箭矢从空中坠落,耀眼的火花在黑夜里划出一道道光迹,霓麓被一个士兵猛地推到一边,受伤的肩膀擦着地面滚了好几圈,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一次被狰开,隐隐渗出鲜血,冬月的冷风在二十二日这天竟像是烤熟了一般冒着热气,蒸腾而来,呼啸着扫过了南珂罗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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