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檀咬着牙不说话,可他的眼眶却发出剧烈的刺痛感,过了许久,耳边才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他的嗓子被寒风吹得沙哑不堪,亘古以来的那句“自古帝王不认错”,似乎也在此刻支离破碎,随着北风飘向远处。
他说:“对不起......子衿,对不起。”
他的眼眶里堆满了泪水,但是他并不想哭,他控制着自己尽量不要眨动眼睛,以免泪水滴落下来,朝汐看着他,心中的酸涩满上鼻尖——他是桑檀,是大楚的君王,他是不该哭的,他应该是时刻冷静而睿智的,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胸腔里翻腾的哽咽和刺痛几乎要将他吞没,冷风像是混着刀片的旋风灌进温热的胸腔里,一瞬间攥紧心脏。
朝汐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漉漉的,长长的睫毛上凝起了一层雾,只是她的目光像是重新被人填满的一把火,生生不息。
“你啊......”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去,随后轻摇着头,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说真的……桑瑾瑜,做混蛋,你比我厉害。”
桑晴叹了口气,温柔地用着自己的袖口,动作缓慢地、轻柔地,擦拭着朝汐脸上不知何时也滚落出来,滴在她平静微笑面容上的眼泪。
“你们好好谈谈。”桑晴对着已经哽咽的桑檀说道,随后她拍了拍朝汐的肩膀,“刘勋那边护送着容翊,交给别人不合适,我去看看。”
说完,她带着朝云回了大营,陡崖边就剩下了桑檀与朝汐,二人面面相觑,凛冽的北风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衣角翻飞,没有人准备率先打破这份静谧,气氛一时有些僵住了。
昔日里无话不谈的密友,现如今却背道而驰,蓦然回首,原来他们竟已走了那么久,那么远。
曾几何时,他们也和现在一样,会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偷偷溜出那座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的皇城,带着老皇帝私藏的佳酿,跑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地方,对酒当歌,看着天上巨大的月亮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在月光下尽情地肆意撒欢。
时光的洪流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逐渐带离,飘向越来越远的天际,也飘出每个人的记忆。
最终剩下的眼泪彰显着过往的影子,埋藏在每个人心里的痛苦定格着往昔,岁月的飓风卷起黄沙,将他们的记忆埋葬在那段无人提起的幽深小径里。
持续不断的壮阔岁月,渲染着当下悲壮的痛苦与酸涩的喜悦。
两人在崖边站了许久,直至太阳都已经偏了西,浓稠的夕阳余晖斜斜地打在身上,他们的影子映在身后,好像一束束已逝的光阴重回故里,想要带着疲惫的人走回许久以前的日子里。
这一下午他们说了许多,谈了许多,也悔了许多。
崖边逐渐变成深红色的残阳照在脸上,桑檀转过头看向朝汐,落日将她的脸裹进了一种悲怆的昏黄里,头发在夕阳的余晖里毛茸茸的,在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桑檀看到了独属于少年的火种,这两股火焰把她的瞳孔烧得炯炯有神。
“她好像一直都没变过,一直都是少年的模样。”桑檀有些茫然地想着。
她似乎一直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年——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的少年。
98.压城
他张了张嘴想要在说些什么,这时,刘筑全快步走过来了,在桑檀身边低声提醒道:“陛下,咱们该回去了。”
桑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住双腿,轻轻拍了拍朝汐的肩膀,两人仿佛就在这无言地接触中,重归于好。
与此同时,在夕阳的余晖中,天上挂着的那颗最亮的星,也照应着闪了两闪。
桑檀喃喃道:“启明......”
“是长庚。”朝汐笑着,“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主——”
看着那颗烁烁放光的星星,她的后半句话生生哽在了咽喉。
“怎么了?”桑檀偏头看她,“西有长庚,然后呢?主什么?”
朝汐的眼里闪过一丝凝重——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长庚星,主杀伐,不祥,大凶。
朝汐微微抿唇,刚想开口,便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惊天的巨响,整个大营都开始震荡起来,朝汐一把扶住桑檀,两人堪堪站稳。
桑檀惊道:“怎么回事?地震了?”
“不是地震。”朝汐摇头,“这感觉......像是火铳炮。”
未及细想,便听得身后一声鹰唳,飞甲落地有人来报——
“报——报将军,南洋人进攻了!”
桑檀脚下不稳,险些摔倒,朝汐一把拉住他。
果然,南洋人忍不住了。
离开了京郊后,桑晴与朝云一同前往京城西侧的阜成门,准备接应被桑檀从津门接回来的容翊,与平日里出行时一样,一个乘轿,一个骑马,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桑晴将气势恢宏的公主府御轿换成了青布小轿,朝云将高头大马换成了娟秀矮马。
后边不远处随从着几个从大营里点出来的朝家军亲兵,由于容翊身份特殊,一路之上她们尽量避开熙攘的主街人流,捡着安静的偏道出行。
刚刚走出小巷,都快看到阜成门上死命坚持的报废鹰甲了,突然有一名朝家军的亲兵策马奔来,说是将军急召。
朝云闻言有些犹豫,却见桑晴已经掀开小轿的侧帘道:“既是子衿的急招,那你就先去吧。”
朝云蹙眉,看上去有些难以抉择。
“没什么,你去吧。”桑晴道,“左不过是接个人,一会儿刘勋就带着御林军回来了,再说这儿还有几个亲兵,没什么事的。”
“那......我去去就回,殿下你等我!”朝云终是放心不下,回身又吩咐了一直跟着的亲兵一定要保护好桑晴的安全,亲兵应下,朝云这才拨转马头,向京郊的方向再次奔去。
奔出数条街坊后,朝云猛然想到,护着桑晴的安危一直都是将军心中的第一要紧事,既然将自己派到殿下的身边了,那么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朝汐都是万万不可能再将她召回去的,再说眼下京城动乱,南洋人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桑晴身边就更不可能没有个会武功的人。
朝云放缓了马速,准备再问一问那传信的骑尉到底是什么事情才能让朝汐急召她回去,可是一回头,却发现四周已然没有那人的身影了,心中“咯噔”一下,登时疑云大生。
再一细想,那骑尉的脸虽然乍一看是平日里在大营中常见的人没错,可他前来传令之时却一直伏跪在地上,只说了三两句话,当时听闻是将军的急召,根本没来及细细辨认,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旁人假冒的。
这道掉自己回营的消息如果是假的,只要一踏进京郊就能被拆穿,所以对方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骗自己去做什么,而是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
念及此处,朝云不由得心头一沉。
匆忙再度拨转马头,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一路上扬鞭催马,大声呼喝着行人闪开,此刻的她,只恨自己没能肋生双翅,心里盼着桑晴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赶等她策马奔袭至方才与桑晴分开的路口之时,这里早已人迹杳杳,不远处的两个岔路口都能通往阜成门,朝云停了下来,马身接连回转了好几圈,也难以抉择,正在心下茫然之际,突然有几声隐约的痛苦呼救,被她敏锐的耳力捕捉。
朝云侧耳细听,在快速判断出了位置与距离之后,她纵身从马鞍之上一跃而起,飞身直掠至一旁的屋檐背脊,臻羽界的轻功果真名不虚传,只见她足尖飞点,身形如离弦之箭,不过片刻便抵达了现场。
扫过去的第一眼,朝云险些摔倒在地。
只见桑晴所乘坐的小轿倒在路边,轿顶已经被击得粉碎,轿夫横七竖八地歪倒在两旁也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就连留下的几个朝家军的亲兵也不例外,其中一个似乎还有些气息,恹恹地歪在一旁哎呦哎呦地倒着气,朝云看了一眼,应该就是因为他,自己才能锁定目的地。
可锁定了目的地又有什么用?
眼下桑晴失踪,刘勋也迟迟不见有来的迹象,这可怎么办才好?
周遭的寂静像是一张慢慢收紧的网,一寸寸地绞紧了朝云的心脏,可越是纯粹的寂静,越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其中,午后寒风吹拂的声音,树枝沙沙而动的声音,怦怦心跳的声音,起落呼吸的声音.....以及,火铳出炮的声音。
她抬起头,远处的天际线上,那轮在火铳中的红日将天空映照出一片灿烂的云霞,京城许多日来都是灰蒙蒙的天空,很少能看见这样耀眼夺目的火烧云。
朝云的心也同天边火红的晚霞一般,开始灼烧。
围城多日,想来霓麓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方才过了酉时,第一波丧心病狂的攻击便如期而至,鹰甲带着重兵与战车交替而行,炮火与飞箭此起彼伏,双方猛烈的进攻与防守着,几乎没有一点空隙。
陡崖之上朝汐蓦地回头,眉宇之间的阴鸷混着焦灼之色跃然于上。
桑檀:“怎么了?”
“南洋人攻得太急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朝汐拽着他,快步往回走,“事出反常必有妖——霓麓等不起是不假,但总不至于用这样猛烈的炮火逼我们迎战,京城里弹药贮备是所剩无几,可他们也没比咱们多出来多少,这么攻下去,必定会有一方先撑不住,我看着炮火主要进攻在东边......刚刚小姑姑说刘勋护送着容翊回来了,他们从哪过来?西边的阜成门吗?”
桑檀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远处的南洋人驻军大营暗涌不断,尘埃与喧嚣四起,九门外的震感还在源源不断地向着京城的中心传播,飞甲升空时特有的鹰唳之声不绝于耳。
自津门拉回来的火铳大炮屡屡行行地排列在京城九门之外,黑洞洞的炮口不断地炸裂出威力四射的弹药,可南洋人已经等不及了,无数的鹰甲迎着炮口飞身而上,像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堵住那钢铁铸造已经被烧得火热的炮口。
这只南洋的军队先是被朝汐耍猴一般地拖了一个多月,随后又被九门防务与京城里无数的炮口所阻碍,他们每一天的消耗都是巨大的,而每一天的徒劳,也都在损伤着南珂罗神女对这次预谋了二十多年的覆国之战的耐心。
“南珂罗今日攻城与容翊回京绝非是偶然,你身边……很可能有人叛变。”朝汐眼疾手快,另一只手一把拉住桑檀欲坠的身形,只是动作太大,不小心又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道,“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抓紧回宫,看好了你的龙椅,守好了你的玉玺,其余的事你一概不用问。”
桑檀面色焦灼:“既然有人叛变,那宫里也肯定已经不安全了,禁军自顾不暇,御林军根本就是一群草包,子衿,你给我一队朝家军的亲兵,我去解决皇宫里的隐患,否则他们里应外合,城破只是时间问题,我......”
“瑾瑜。”朝汐终于开口叫了那个她许久都未曾叫过的名字,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不正经的神色也收敛了起来,“平日里驻守着太和殿与乾清宫的禁军都被我换成了朝家军的亲兵,有他们在应该可以护住你的安危,你听我说,我现在不能送你回去了,前边就是悬鹰阵,我让沈嵘戟派飞甲护送你离开,路上千万保重,记住,一定不能出皇宫,我没那么大本事能手眼通天地一直护着你。”
桑檀的眉心狠狠一跳,他直觉这个“离开”可能不仅仅是送他回宫。
“就算没有人里应外合,破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朝汐沉出了口气,“朗心那儿情况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南洋人大举进攻,你是一国之君,眼下最不能出事的人就是你。”
“我……”桑檀被她的话噎得顿了一顿,总觉得她话语间的提及的人自己应该认识,花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这个“朗心”指的是谁,整个人都兵荒马乱了起来。
桑檀:“你!你……”
她们两个人已经亲密至此了吗?还朗心?
这小狼崽子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蹬鼻子上脸地喊他“大侄子”了?
小皇帝还没来及意义深究其中错综复杂的辈分关系,就在这时,一颗流弹落在两人身旁,朝汐飞身扑在桑檀身上,巨大的气浪将他们直接掀翻在地,朝汐踉跄着爬了起来,勉强站定,拖着沉重的身躯再去拉桑檀。
桑檀半条命都快吓飞了,这下子,再多的惊讶都比不上惊吓,哪还有心思去管谁是谁侄子,谁是谁姑?
再多来那么几下,让他喊朝汐祖宗都行!
硕果仅存的飞甲已经翱在空中,沈嵘戟倾尽悬鹰阵所有,倾巢而出,韩舫率领朝家军众将,将整个京城的火力全都集中在了一起,以一种砸锅卖铁的破釜沉舟之势不顾一切地往城下扔,朝汐在不远处瞧着,朝家军的重甲战士已经在营门口严肃待命了。
朝汐咬牙,再也不顾不得小皇帝的金贵之躯,脚下暗自用力,拽着他的领子,半拖半拉,带桑檀飞身跃进了距离大营不远的悬鹰阵里,双脚刚一落地,便大声喝到:“沈嵘戟!”
一只飞甲自头顶呼啸而过,鹰唳一声稳然落地,正是沈嵘戟。
朝汐:“你亲自点齐一队飞甲,护送陛下回宫!”
吩咐完后,她转身欲走。
“子衿!”桑檀一把抓住她,喉骨上下滚动了几番,急喘道,“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知道你能救得了大楚,可你……你也一定要救得了自己!”
朝汐停住脚,扭回头看他。
她缓缓回头那一瞬间似乎是万籁俱寂,眼波纵横里风流云散,然而此时,落花凌乱,红尘残碎,山河将倾。
“哪里有什么救世主。”朝汐轻轻笑了一下,“朝家军与我,不过就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萤火汇聚成星河罢了。”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悬鹰阵,向大营奔去。
悬鹰阵的飞甲与火铳的烈焰齐刷刷地飞升上天,与来袭的南洋鹰甲惨烈相撞,在黄昏浮动的暗红色云朵下,炸出了一朵又一朵,璀璨夺目的耀光——那是整座京城里最后的一批火铳弹药。
不断有战乱时逃入京城的流民与本地百姓自道路两侧接连涌进,似江流入海,无以为挡。
终于,残败的城门难以为继,火铳炮熄了火,虹羽箭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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