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冬其实早就又困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控制了他的神经,迫使他睁着眼睛,往沙发那边看去。
赵家乐真的从来没提起过她哥哥。
赵家荣,开着老旧的车子,穿着过时的毛衣,蹲在马路边吃晚饭,宁愿睡在客厅的地上,理由是附近最便宜的酒店一晚也要一百块钱。
说实话,在见到他之前,麦冬一直以为赵家乐的家境还不错,以前陪她逛街,信用卡最起码要刷掉几万,普通小康家庭的女孩,不可能养成那么豪横的消费观,念叨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大牌”,比背贯口还熟练,每每都让麦冬头痛。
沙发那边的人开始脱上衣。
麦冬闭上眼又睁开,眨掉眼睛里酸涩的感觉。然后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但没有完全挡住视线。
他上身很瘦,肩胛骨突出,不过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很明显,动作起来的线条很漂亮。
他很快叠完了衣服,手里拿着自带的毛巾和洗漱用品,走向浴室。不过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往这边看了一眼。
麦冬迅速闭上眼。
片刻后,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睁开眼睛。门还是没有关紧,光束比刚才小了,快褪色的蓝白相间的条纹短裤静静地放在浴室门口的置物架上。
麦冬屏住了呼吸,黑暗的空间中,便只剩下水流的声音。水珠从花洒中喷涌而出,落在地上是清脆的,而撞到人的身体上,则要钝上一些。
渐渐的,空气变得湿润起来,一种温暖的感觉充盈了室内,弄得他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有点发痒。
这间公寓太小了。麦冬伸手抓了抓胳膊,换成了平躺的姿势,喉结滚动两下。
他睁眼盯住了天花板。一阵隆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声音很大,由远及近,带得窗玻璃都跟着震颤,估计是马路上驶过了几辆货车。
窗帘没有关严,一道缝隙随着这震动变大了些,有一线属于路灯的黄光落在了麦冬身上,于是他用胳膊撑起上身,皱着眉头往窗户边看了看。
声音响了一阵,渐渐走远,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片刻后才意识到:太安静了。
继而他又意识到,那是因为水声已经停了。
猛地转头,果然,赵家荣倚靠着浴室的门口,眼睛正盯着他。
刚刚的噪音还遮掩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你还没睡?”
他身上湿淋淋的,只穿着短裤,站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神情不明。
但是声音是很坦荡的,他一边把攥成团的上衣抖开,从头上套下去,一边说,“正好,咱俩聊聊。”
。
“家里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什么生意?”
“随便……一点小买卖。”
麦冬坐在马桶盖上,抬头看他时微微眯着眼睛——灯光有些刺眼。
赵家荣关好了门,抱着手臂倚靠在墙上。浴室的空间很狭小,麦冬和他一坐一站,各自占据了空间的两边,之间也不过是两步的距离。
“父母知道你和家乐的事吗?”
他头发还在不停地滴水,水滴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弄得锁骨上一片水光。
麦冬点点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白背心,湿得有点透明,皱皱地贴在他身上,显出些肉色。短裤是宽松的,两条腿裸露在昏暗灯光里,小腿上的毛发略重,造出一层阴影。
“社团活动……我也是A大的,比她早两届。”
“哦。”
他换了个姿势站着,大腿上的肌肉线条动了动,湿哒哒的塑料拖鞋在地面上发出粘稠水声。
屋里湿度很高,沐浴液的清香中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属于潮湿的身体的……皮肤的……麦冬觉得很热,他揉了揉脸。
“你工作了?”
“是。”
麦冬心不在焉地糊弄了两句。
“卓真?”
赵家荣却若有所思的样子,麦冬提心吊胆起来,不过他只是沉默了会儿,然后一点头,“那是大公司,本科毕业就能去,不容易的。”
“嗯……还好吧。”
好在麦冬确实是和赵家乐谈过一段恋爱,整段下来基本没有怎么撒谎,只需要稍微更改几个细节,就能够应对赵家荣的所有盘问。
他问的东西都很实际,从家庭到工作,最后问到了房子。家里倒是置了不少房产,只是麦冬从不关心,记不得几个。隐约想起大哥前段时间向他提起过新投了一处楼盘,说是不错,挑了一套给他。他哪里在意这些,装修好之后就去住过一次,此时拼命地想,才把小区名字说出来。
赵家荣的眼神变了变,没说什么,又只是一点头,“好。”
空中的水汽散去了一些,没有刚才那样的浓,对方的面貌在眼里变得逐渐清晰。
麦冬一直也没有留意他的长相。仔细看来,他鼻梁高挺,眉眼端正,神情中有股子俊气。脸型也不错,因为清瘦,脸上的骨骼线条十分明晰,皮肤微黑,配上淡淡的胡茬,有一种内敛的硬朗。
他长得不算普通,可奇怪的是,却显得很不起眼。倒不是低调,只是不起眼,就好像这人天生有一种魔力,能主动把别人的目光转移走。
是的,若是马路上还有第二个人,麦冬觉得自己是不会注意到他的。
这种人,麦冬倒是认识的不多,他周边的人,多是众星捧月,天生骄子,处处都显眼得很,他自己也是。
灯光确实有点刺眼,冰冷的白色锐化了一切轮廓,让麦冬的头脑有点发晕。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盯着一个人看了,可能确实离得太近,对方身上的细节全都落在他眼中。
逼仄的空间,沉默的对峙,本来是应该尴尬的。很奇怪,麦冬却毫不觉得。
他预判着他脸上可能出现的每一种表情,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而赵家荣却面无表情,也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地面一角,就那么沉默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像是还在生气。
等了很久,他终于又看过来,麦冬快速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被空气中水雾浸润的湿了,黑洞洞的,有一些威慑,又有一点失神,“小子,你真的想娶她吗。”?
第5章 房子
那边的悬崖上立着一只野兽。
不知道是什么兽,看轮廓,或许是豹子。雾很浓,它因此很远。
猎枪冷得要冻住手,他食指扣向扳机,浑身充满了恐惧。
它的一双眼睛突然看了过来。
砰——
一声巨响,麦冬猛地醒了。
脑海中的画面如潮水般迅速消退,他捂住砰砰乱跳的胸口,睁开眼睛,发现屁股下面是一块地毯,自己整个人卡在沙发和茶几狭小的空隙中间,后背隐隐作痛。
他迷迷糊糊地打量四周,拥挤的客厅,陌生的装潢,立在墙角的行李箱。他猛地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前女友……孩子……医院……赵家荣……
阳台上传来哭声。
麦冬扶着茶几爬起来,目光先瞥了瞥对面的地板——干干净净的。
他这么早就走了?
阳台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用一扇推拉门和一块窗帘隔开,门开了一半,帘子却还拉着,因此客厅内仍旧昏暗。麦冬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哗啦”一下推开了帘子。
昨晚下雪,今天就放了晴。白得刺眼的阳光把阳台照个通亮,微尘在光路中涌动,冷气透过玻璃渗进来,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他看见了那声巨响的来源:地上躺着一只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手机。
麦冬慢慢地蹲在手机的主人——赵家乐的身边,用手指头碰了碰那碎得像蜘蛛网一样雪白的屏幕,“怎么了?”
赵家乐全然不理。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质睡衣,整个人缩得很紧,脸全埋在手臂里,肩膀一下下颤动。
这样的赵家乐,麦冬真是没见过。
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慢慢开始翻涌,他想起第一次听别人说起这个学妹,学生会主席,年级第一,聪明漂亮,会玩爱闹,年年都拿满奖学金。后来在一次主持活动中两个人认识,麦冬对这女孩子的评价大概是:骄傲、强势、虚荣,而且并不好惹。后来赵家乐追他追得很凶,他答应的很痛快,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不敢忤逆,毕竟她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让人有点害怕。
他只见过两次她哭,一次是昨晚,一次就是现在。
赵家乐,明明是那么帅气的一个女孩子。
真不知道那男的是什么来路。
麦冬看了看地面上的手机,起身离开,回到阳台时,手里拿着一件居家的细绒外套。她抽泣的姿势没有改变,麦冬把外套轻轻放在她肩膀上。
“真打算什么也不告诉你哥?”
过了一会儿,赵家乐止住了哭声,随后她抬起脸,胡乱地抹了抹眼泪,“告诉也没用,他又管不了。”
她双眼哭得红肿,睫毛被泪水粘得乱七八糟。麦冬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有点惊讶地缩了缩脖子,又笑了一下,“你素颜挺好看的啊。”
赵家乐的声音虽然还带着鼻音,但是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你陪我去医院吧。”
。
就在两个人打车去医院的时候,赵家荣已经开着车跑了小半个广市。他早上六点半起床,六点四十五下楼买了三人份的早点,然后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在楼下等着周航,七点,他啃完包子,周航也到了。
周航一副发达的样子,打扮得人模狗样,大冷天只穿个羊绒风衣,头发梳得和皮鞋一样锃亮,夹着个扁扁的黑皮包,看起来真像个能一掷千金的成功商人了——如果他是从奔驰车里出来,而不是一辆旧掉漆的东风日产的话。
“老兄!”
周航踩着新皮鞋,那潇洒劲儿好像关的就是奔驰车门,“好久不见!”
赵家荣笑着推开他的拥抱,转身去开自己的车,“照昨天说好的安排,你带路吧。”
先去的是公司,赵家荣和另外两名员工相互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了解项目,开车去工地上转,见到了两个队伍的工头,沿路他们把广市几个有名的楼盘都看了看,一上午时间过去,不知不觉就跑到了郊区。
周航还想请他吃顿大餐,可惜工地边上只有量大便宜的小快餐店,赵家荣不在意这个,决定就随便找家面馆子解决午饭。
面馆算是这附近规模较大、环境较好的,靠墙摆了两排四人桌,大概有十一二张,凳子是普通的铁管圆凳,没靠背的那种,角落里有一台旧空调,墙上还挂个小电视。
中午饭点,生意挺红火,屋里坐满了一多半儿,老板两口子,一个煮面,一个招呼客人,忙得脚不沾地。
“你准备什么时候停工。”
屋里挺冷,赵家荣放下筷子搓搓手,然后拾起杯子和坐桌对面的周航碰了碰,“现在都快过年了,昨天下雪,地都上冻了。”
打扮得很“精英”的周航坐在这廉价粗糙的小面馆里丝毫不显违和,可能因为他自身的气质实在是出类拔萃的接地气。从他身后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孩,长方脸,偏分发,圆框眼镜后面是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脸颊上有一些明显的痘坑痘疤。
他手里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很小心地靠近桌子。
“面来啦!赵总,我听周总说你吃辣,加了两大勺辣椒。”
这就是公司里唯二的两名员工之一,乔松,虽然长得有点显老,却是如假包换的大学生,刚毕业的,现职位是总经理秘书。
不过他的工作内容比别的秘书弹性多了,基本就是全部的杂活、跑腿、应酬……什么都做,白天和工友勾肩搭背,晚上陪“总”们喝酒吹逼,和他两位领导干的活儿也没太大区别。
“快坐坐坐。”赵家荣站起来接过面碗,“没错,我就爱吃辣的。”
乔松客客气气地坐下了,摘下眼镜用卫生纸擦了擦,“还有一碗没做好,你们先吃,我一会儿拿去。”
周航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这小秘书,颇为得意地往嘴里塞了两大块牛肉,“哈哈哈,家荣,咱们小乔怎么样,是不是让我捡着宝了?”
乔松这孩子是挺灵头的,肯吃苦耐劳,有点周航年轻时候的意思。他学的是人力资源,可惜学校不行,就业竞争太激烈,毕业没找着工作,正好碰见去招聘会遛弯试图捡漏的周航,小伙子心情沮丧,不知道公司就周总经理一个光杆儿,轻易就被骗来了,这才有“捡着宝”这么一说。
“人家是大学生,用得着你捡?”赵家荣瞥了他一眼。
他拎起水壶,给乔松倒了一杯水,小伙子“蹭”地从凳子上起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小乔,以后别叫总了,怪别扭的,叫荣哥。”
周航给公司起了个不错的名字,叫荣升建材有限公司,成员就四个人,总经理,副总经理,财务,秘书。
今天之前,赵家荣只知道公司找不着活儿干,仔细了解完,发现接的那几个活儿还不如没有。周航是个乐天派,就这还有闲心思去聚会泡吧吃大餐,他嘴里的“经营不善”,在赵家荣这,差不多等同于“没法干了”。
乔松“嗳”了一声,坐下来,“荣哥,谁都知道腊月里不干活,可上头的不让停,咱是第三层包,没办法啊。”
“怪不着咱。”周航叹口气,“整个行业都不行。”
赵家荣呼噜噜地吸了一大口面,就着葱拌牛肉大嚼了两下,又捧起海碗喝了口辣汤。撑得腮帮子都鼓到耳根子了,他还能把话说得利索,“是不行。容城那边的事,现在我还没料理干净呢。”
“恒信装修?”看赵家荣吃饭挺赏心悦目,周航每次都暗暗地由衷赞叹他吃东西香这个特点,同时又担心总有一天他能被食物给噎死,“你慢点儿吃。”
“嗯,年前我肯定把钱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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