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程树民也并不生气,笑眯眯地自己喝干了酒杯,又忙圆场道:“不急,不急,以后见多了就熟啦,这位是?”
赵家荣已经拿起筷子,头也不抬:
“这是麦冬。”
说着就从火锅里当先捞出两片羊肉。
程树民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还等他继续介绍,没想到他却已经埋头吃起来了。
“这……”程树民略显尴尬地对着麦冬一笑,然后撞了撞赵家荣的肩膀,“喝酒呢,你那么扫兴干什么?”
赵家荣没理他。用一只手肘撑住桌沿,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咀嚼。
这人吃东西的样子很有特色,麦冬上次就发现了,他吃饭,每一口都特别用力,咬肌一动,满脸的线条都跟随,太阳穴一鼓一鼓。看起来特别的认真满足,不论吃的是什么,仿佛都是再也不可多得的珍馐,要不遗余力地吃光。
麦冬把视线移开,放下手里的温水,拿起酒瓶。
“来,程哥,我敬您一杯。”
“别别别。”
程树民见他长得这么苍白瘦小,恨不得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咳嗽,不像是会喝酒的样子,连忙阻拦,“可千万别,你还是喝水吧。”
麦冬已经把杯子倒满了,笑着说,“别小看我啊。”
“我介绍一下自己吧。”
他低下头,轻柔地用掌心捞起赵家乐的手背,然后让十指相扣。
“我是乐乐的男朋友。”
。
麦冬如此主动地表演亲密,让赵家乐有点被吓到,那一瞬间微微地往回缩了一下,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手指用力,反扣住他的手背。
饭桌上的氛围之所以会如此僵硬,是因为刚才在楼道里,她同赵家荣之间又爆发了激烈的矛盾。麦冬觉得奇怪,不知道为啥,这亲兄妹俩久别重逢,一点儿温情没有,几乎是一见面就吵架。不过说吵架其实并不严谨,应该说,是赵家乐因为哥哥搬到这边住而单方面的大发脾气。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说话那样的难听。换任何一个人,都应该生气的,但赵家荣只是扭转了头,然后默默走开。
能让他生气的情况真的不多,除了一周前在公寓楼下……
麦冬其实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看他生气。
或许,是不想被他用那样轻巧又无所谓的语气,一带而过。
“程哥,我干了。”
四块五一瓶的杂牌啤酒,其实也挺好喝的,没觉得比麦中霖酒柜里那些宝贝差了多少。他酒量一向不错,几杯啤酒根本不成问题,只是因为没吃东西,骤然灌酒下去,胃里有点刺痛。
他斜着目光,透过玻璃杯和澄黄液体,看见赵家荣抬起了头。
冰凉的液体从喉咙快速涌进胃里,辛辣的液体带来源源不断的刺激,麦冬大方地与他对视。
用喝酒来博人眼球的幼稚举动,上了初中他后就再没用过。麦冬不禁对自己嗤之以鼻,可是心里却仍旧不可控制地雀跃起来。
虽然对方的眼神算不上友好。
“真的?!”程树民惊讶地要站起来,杯子里的啤酒撒了一半在手上,“家乐有男朋友了?”
“赵儿,你怎么没和我说过呢。”他用肩膀撞了撞身边的赵家荣,兴奋得调门都提起来了,“哎呦!真是般配,般配啊!你俩别叫哥了,我这个岁数都能当你们爹,叫我老程就行。”
赵家荣还是没说什么,他再次垂下头,去捞锅里煮好的面条。
“嘶,别吃了你!”程树民这次一把夺去了他的筷子,“我问你,之前你怎么还信誓旦旦地,说家乐没谈朋友?”
麦芽的清香混着微微的苦涩,和那个眼神一样,值得回味。麦冬酒瘾上来,舔了舔嘴唇,伸手又拿酒瓶。
“老程,我再替乐乐喝一杯。”
可是同样的把戏不能奏效两次,他偷偷瞟着赵家荣,对方没有再抬头。
就在这时,赵家乐开口说话了。
“不是男朋友,是未婚夫。”
。
“噗”的一声,程树民嘴里的酒都喷在桌子上。
麦冬也被呛到,一边咳嗽,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赵家乐。
这姑娘胜负欲极强,赌起气来,轻易不会服软,此时她挑衅地盯着哥哥,那目光锐利强硬,恨不得要在对方脸上扎个洞出来。
麦冬小心地看向对面。
赵家荣却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妹妹一眼,随即就低下头,在桌角上开一瓶啤酒。
赵家乐皱了皱眉。
“我是认真的。”她一字一顿地说。
没人说话,只有锅里红油的气泡不停地冒出来,同时又大声地破裂掉,听着几乎有些吵闹了。
“那,那是好事儿……”
程树民竭力地维持和谐场面,拽了拽赵家荣,“你倒是说句话——你喝慢点……”
赵家荣一言不发地抄起手边的啤酒瓶,一口气喝掉了一半,然后将目光落在麦冬脸上。
瓶底与桌子磕碰,发出轻轻的“咔嚓”一声,火锅的蒸汽在两人中间升腾、弥漫,让麦冬辨不明他的眼神。
半晌,他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
“这是什么。”程树民伸着脖子。
麦冬也紧盯着他的动作。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到桌面上,然后缓缓地平移到他和赵家乐的面前。
他很平静,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既然决定要结婚,那就宜早不宜迟。明天周一,你们拿着户口本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
。
说真的,对于麦冬来说,这可以算作一个选择。要是赵家乐真的需要一个男人结婚,他完全乐意帮这个忙。
他没什么好在乎的。
“开什么玩笑?”赵家乐一脚把他的行李箱踢出阳台,“你现在就走。”
麦冬躺在沙发上,“我难道配不上你吗……”
赵家乐焦虑地忙着收拾,扭头却看见他已经半闭了眼睛,正懒懒地打出一个哈欠。
“配不上。”赵家乐气呼呼地冲过去,掀开已经被他盖在了身上的被子。
“不会吧。”
赵家乐一转过身,麦冬就很耐心地把被子从地上捡起来,细致地重新把自己裹好。
“我比他差很多吗?那到底是谁啊?我认识吗——哎呦!”
麦冬刚又合上眼皮,就被她扔过来的东西砸到,那东西在他身上哗啦哗啦地滚了两圈,掉在地上。
别说还砸得挺疼的,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坐起来弯腰去捡。捡起来一看,怪不得会疼,有棱有角,是个药盒。
是和赵家荣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在医院里买的止痛药。
赵家乐:“你给我起来。”
“真的,别开玩笑了。”
麦冬抬起头,轻轻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我真没开玩笑。”
又来了,那种感觉,在和麦冬的相处过程中,赵家乐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一种苦涩的,遥不可及的,认真。
——每一句从他嘴里出来的话,都那么随意,却都是真的。
像他们这种富家公子,本应是矜贵的、娇弱的、高不可攀的,对于大多数人都不必在乎。麦冬为什么会不一样呢?自己又为什么会特殊呢?仔细想想,麦冬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从在一起,到分开,再到重逢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是很认真的,在满足她。
为什么呢。这是赵家乐长久以来一直想问他的一个问题。
赵家乐努力用同样认真的眼神来同他对视,她仔细搜索着对方的眼睛,却毫无所获。
麦冬的目光,平静、真诚。
“为什么。”她终于问。
麦冬没有回答,他移开了视线,低头盯着手中药盒看了两秒。
“好啦,我知道我比不上他,这样可以了吧。”
然后他丢掉药盒,双臂枕在脑后,斜了眼睛看着她,很潇洒地微微一笑。
“答应你,明天一早就走。”
“你……”
他的笑意明亮温柔,看得赵家乐有些发怔,“你不舒服?”
“嗯。”
也不知道究竟是或者不是。他经常这样,轻轻地做出似是而非的应答,然后垂下眼睛,浓密的一排睫毛就会把他的眼神全都遮挡,让人看不明白。
“你以后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找我。”
他是转移话题的高手。
一定有什么关键,隐藏在朦胧中,怎么也抓不到。赵家乐不知所措地想。
但是又不知从哪里问起。
麦冬没看她,他又从沙发上坐起来,把那丢掉的药盒拾起来,慢条斯理地拆了封,拧开瓶盖。
“不用谢我啊。”
他将两粒药片放到嘴里,说出的话就有点模糊不清,“非要谢的话,能不能帮我倒杯水去。”
。
虽然吃了药,胃里的灼痛还是愈演愈烈,晚上的火锅实在太辣。这老房子的供暖也差,他裹紧了被子,还是浑身都发凉。
麦冬在沙发上辗转,突然想起了家,以往他从没有这种独自一人的体验,只要生病,不管白天黑夜,时时都有人在身边守着,有时还是母亲来亲自照顾。
他翻了个身,看到了规规矩矩立在墙角阴影中的行李箱。
他带出来的东西不多,换洗衣服占据了箱子的一半,剩余的空间放了笔记本电脑,两本书,还有一个医药包。
由于从小体弱多病,他随身的行李中都会配置这样一个药包,里面装着他能用到的所有药品,这已经成为难以更改的习惯,哪怕是离家出走,也没忘了拿。
麦冬没有开灯,但是熟练地找到了相应的药瓶。然后他抵着腹部站起来,扶着窗台,靠在了窗框上。
又下了雪,天地昏黄。
窗帘没关,窗外,橘黄色的薄雾中斜斜地飘着雪,片片雪花仿佛是天空的弃子,在天与地之间模糊的光线中迷茫地兜兜转转。
麦冬不喜欢下雪天,因为很冷,往往一整个冬天,他都在发烧感冒。
看着手中的药瓶,他又想起第一次和赵家荣见面的那个夜晚,也是下这样的雪。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挨过打,尽管他总是一副柔弱的样子,也没人敢欺负他。
因为他家庭的缘故,也因为有韩恩铭在。
他倒不是有什么喜欢挨打的怪癖,说实话,由于太过混乱,那情节已经有些模糊了。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桥段,就只是从医院里出来,被轻巧地背着,赵家荣只穿着件毛衣,但身体仍旧很热,走路像风一样快,连雪花都在他身上停留不住。
麦冬说不清楚,对赵家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天太特殊了。
那天之前,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心甘情愿地困在韩恩铭那儿,不求结果地坚持着、僵持着,永不变节。?
第9章 回家
夜里很静,只听见落雪的声音,从楼上往下看,地上的一切都被白色笼罩严实,很是温柔洁净。隔着玻璃,能感受到外界的冷冽清爽,似乎让胸中郁结着的浊气都净化了。
麦冬闭上眼睛,心中又一阵惆怅,想到时间匆匆,好景不长,明晨人来人往,喧嚣重现,白雪很快即将碾做污泥,今夜的美丽,也就只有他来欣赏。
他有心打开窗子,更痛快地呼吸那纯净的空气,可惜穿得太少,恐怕会着凉,就在他准备离开窗台的时候,视野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是赵家荣。
麦冬突然就更清醒了,刚才还难以忍受的胃疼,几乎瞬间就被他完全忽略了。
使劲儿往窗户上贴了贴,他还嫌不清楚,索性直接拉开玻璃窗,手撑在窗台上,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
风和雪可不似隔着窗子看起来那样恬静,雪粒猛地拍打在脸上,像小小的冰刀,寒风透体而过,全身热量几乎瞬间就被抽走了一半。不过好在他看清了楼下的情景。
男人穿的不多,家居服外面套了件长款羽绒服,没拉拉链,没帽子围巾,像是随意抓了件外套就出来了,估计知道外面下了雪,脚上换了皮鞋。
他正站在路灯旁边讲电话,侧身对着窗户,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另一只手里拎着个红色塑料袋,脚下踢踢踏踏地搅弄着一小片雪地。
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他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将塑料袋换了个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却只是在手里摆弄着。
一串脚印从他站着的地方延伸回楼门的方向,麦冬尽力又探出去些,调整角度,看到了他停在单元门口的车,驾驶座的门是静静开着的。
麦冬回身看了眼客厅尽头黑漆漆的防盗门。
想象着走廊对面的那另一扇门。
他几点出来的?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雪夜,他接到的是什么样的电话,电话对面带来的又是什么信息,能让他在深夜两点钟彻底惊醒,匆忙地抓起衣服和火机,阳台上不行,密闭黑暗的车子里也不够,非得要逃到冰冷的雪地中间,抽这一根烟不可。
麦冬不得而知,或许他猜得不对。
赵家荣只是和他一样失眠,或是习惯晚睡,打电话向朋友或恋人倾诉,突然想起忘了带什么东西,下楼去车子里取,装进红色塑料袋里。
通话结束了,他放下手机抬头望天,大概两秒钟后,他把揉坏了的香烟揣进兜里,又取出一根,在烟盒上磕了磕,随后用两指夹着,放进了嘴里。
麦冬托着腮痴望,早忘了去加衣,他完全顾不得冷——不愿离开,怕一离开就会错过什么。
他转了个方向,背着风,蹲下来,这下麦冬能看见的就只是背影了。
塑料袋被丢在雪地里,他的右手伸进衣兜,摸出个什么东西。
麦冬猜想,从兜里掏出的应该是个火机,因为他的头微微向左偏了一下,像是在点烟。
看不见,他徒劳地向前探了身子,却只能继续想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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