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别喊。”
年关临近,高速上的车实在不少,进服务区需要在辅路上排队。赵家荣扶着方向盘,跟着前车的屁股几米几米地往前挪,“是他。”
周航那边沉静片刻,“哦”了一声,之后又说,“那这确实是大事。”
“不是因为这个。”
“啊?还有别的,什么事啊。”
好不容易进了服务区,车位早就被占满了。赵家荣抻着脖子,四处搜寻可以停车的空位,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算了,没什么。”
。
其实除了家乐这次,赵家荣以前从来没和周航提过自己的家事,包括程树民也一样,只是知道他父亲早年去世。
倒不是想刻意隐瞒,主要是他不擅长抒情,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去表达的。
赵家荣认为,这个算是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不知道是因为笨还是因为懒,他就是不会说话。既不像程树民那样热情,又不比周航能说会道,聊天时总能称了对方的心意。
好在周航早就知道他这样,并不介意,“那家乐呢,怎么样,你们俩又吵架了?”
转了将近七八分钟,终于在厕所旁边一块长满杂草的荒地上停下。赵家荣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一下,感觉腰部的肌肉有些僵硬,小腿也微微发麻。
这两周确实事太多了,不停地在几个城市之间来回奔波,连着开了好几次长途的夜车,高速费都花了好多。
而且几乎没怎么正常睡觉。
他扭头去看妹妹。
赵家乐戴着耳机,侧身蜷腿,歪着脖子靠住车门,像是故意把同自己的距离拉得很远。
“是啊,又吵了,昨晚。”赵家荣叹了口气,跟周航说,“挂了吧。”
把耳机摘下来,他晃了晃有点抽痛的脑袋,停了片刻,才轻轻推了推妹妹的肩膀。
没有叫醒,他俯下身帮她解开安全带,小心地扶住她的头,然后用胳膊把她揽过来,“家乐。”
“嗯?”家乐醒了,吓着了似的,手一挥,下意识打了他一下。
“到了?”
赵家荣被她推开,只能收回手,看着她自己在位子上坐直了。
“没有,这是服务区。”
“哦。”她看向窗外,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又伸了个懒腰,“好饿。”
赵家荣推开车门,“你们两个吃什么,我去买。”
。
服务区小而破旧,人又太多,别说像样一点的饭菜了,连泡面都不好买。好不容易买到了,打开水的地方又排着长龙。
赵家荣在超市门前唯一的摊位前排队。
摊子上卖的是米粥和煮玉米,是现在能买到的唯一热乎的东西。他频频地抬头张望,生怕轮到他时什么都没有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出门时看了天气,今天的最高温度都不超过零度,但是广场上全是人,三五成群地,有的倚着树干站着,有的蹲在墙边,有的坐在大包的行李上,在寒风里,就着矿泉水,吃饼干和面包之类的东西。赵家荣看见他们,就后悔出门太急,没买点吃食带上。
地上的雪都还没有化,站这么一会儿,脚就冻得麻了,他一边跺脚,一边把泡面桶上的塑料薄膜拆开。
队伍一直在移动,但还是很长,他又朝前望了望,然后把面饼拿在手里,低头咬了一口。
他有个很奇怪的毛病,总是吃完第一口饭,或者看到食物在眼前,才能感觉到饿。这就导致他吃啥都快,因为总感觉越吃越饿,周航骂过他这一点,说他糟蹋东西,什么山珍海味让他一吃,跟馒头咸菜没有区别。
好的东西需要慢慢品尝,不用周航来教,赵家荣也懂得这个道理,可是他不会。
也不是吃不上饭,他还没那么穷。说实话,在他看来这些年日子过得够不错了,一直跑项目、伺候客户,所谓的山珍海味,也总能见到。
好吃是好吃,只不过他不像别人那样讲究,永远也吃不出什么心得。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确实糟蹋东西。
“咔嚓咔嚓”地嚼完面饼,连碎渣都吃完,也没用了一分钟。
队伍还是很长。
赵家荣把空桶抱在怀里,去摸插在衣兜里的半瓶矿泉水。
水很凉,只喝了两口,肚子里就像灌了冰。风吹过来,他手一抖,瓶盖掉到地上,滚了两下,被路过的人一脚踩扁了。
这附近没有垃圾桶,他只能把剩下的水全都喝掉。
所以就更冷了。
赵家荣裹紧羽绒服,跟着队伍缓慢地移动。
家乐肯定已经着急了,刚才就喊饿。
想起家乐,那种无法名状的难过和失落又在心里迅速生长,怎么也压制不住。
其实不只是家乐。
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也不全是因为忙。
。
小时候,他和家人的交流就很少。
父亲常年在外面打工,就算回家,也只是丢下大包小包倒头就睡,很少说话。母亲总是操劳,眼睛熬得深陷下去,瘦弱的四肢却一刻不停,不停地做活,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只有大哥,他拥有一张书桌,但是他继承了父亲的沉默寡言,经常一天天的把自己关起来,拒绝和任何人见面。
赵家荣觉得自己从小就皮实,精力旺盛,做什么都不觉得苦。天不亮就起床做饭,跑几十里地去上学,或者连夜赶着车去卖粮食,这些他都很习惯,也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最苦的时候,也不过是偷偷地跑出家门,站在土坡上,远远看着父亲离开。村里到县城的破旧班车,每隔两天会在早上四点出发,哪怕是在最热的夏天,凌晨四点的天,也是灰色的。
大多数时候,他面对的都是黑夜。
不过这都是家乐出生之前的事了。
大哥高考失败的第四年,有了家乐。多一个孩子要养,家里面更难。父亲更少回家,可是寄来的钱却没有变多,母亲生产时落下许多毛病,很多重活,渐渐的做不动了,于是大哥把书都堆到床底下,天天起早贪黑地去田里忙,没两个月,就晒得浑身黝黑,几乎要认不出来。
十一岁,要离家去读初中。一直都很少和他交流的大哥特意送了他很远,临别时嘱咐他,一定要好好读。
他脑子笨,但好在懂得拼命努力。十五岁,他中考的成绩够上高中,父亲在村里摆起两桌酒。
大哥趁醉翻出了藏在床底的书,使劲拍他肩膀,要他一定考上大学。
十八岁,高三那一年,父亲去世。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大哥离开了家,留下字条,说不要找他。
那时候,娶进家门不到两年的大嫂在坐月子,借钱盖的新房还没有完工,母亲抱着家乐,天天坐在父亲的照片前面哭泣。
大哥再也没有回来。
终究没帮大哥完成愿望,因为他根本没有走进考场。
那一摞书和课本,没有回到床底下,而是被他卖了废纸。
也是从那之后,赵家荣的人生,才真正地深刻起来。
。
昨夜的风雪太冷了,母亲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在空中,因为克制而虚弱发抖,抖得快要断了。
他很久没有和她通过话,也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一位在凌晨两点止不住哭泣的母亲,他更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悲伤,只觉得身上那一点热气都靠燃烧的烟草,除了胸口浓烈的一团刺激,身体的其他地方都要凝冻成冰。
他忍受着:“妈,大哥回来是好事,你不要哭。”
赵家荣不是个感情敏锐的人,但说完这句话心脏有钝钝的闷痛。
或许,不那么敏感的人会更容易被情感打倒,所以他不得不在车子里呆坐,不得不在冰天雪地中抽烟,不得不置身在刺骨寒风中,才能逼着自己去回忆那段刺骨寒冷的过往。?
第11章 这就是我小姑夫?
快排到他了,赵家荣突然觉得有点困,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
“最后一根,没有了。”
赵家荣听到这样一句话,然后回过神来。
排在他前面的三四个人抱怨着离开,赵家荣站在原地愣了愣,还是走上前去。
“那米粥呢。”
“一点也不剩了。”
摊主是个老人,穿着破旧的军绿色大棉袄,带着一顶毛线帽,脸上皱纹很深,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虽然佝偻着背,但人看上去很硬朗,精神不错。
他把两个大保温锅的盖子依次打开给他看,“没办法,没想到今天人这么多,天又冷。”
“哦。”
赵家荣点头,吸了吸鼻子,去兜里摸烟盒。
“是太冷了。”
抽出一根,递出去,老人没有过多推拒,接过来放到嘴里,然后低下头,用烟头接住赵家荣递到面前的火,“你这是回家过年?”
他用手虚拢着火舌,赵家荣看到他手背上有很大一片冻疮,已经溃烂、结痂,变成了黑紫的颜色。
两团白烟在两人中间散开。
“嗯。”赵家荣向地上掸了掸烟灰。
“老家哪啊。”
“远了。还得十来个小时。”
“哟,那受了罪了,路不好走。”
“是。”
老人乐得聊天,一边收拾,又抱怨了两句天气,提到他就在这附近的村子住,全家的收入都靠这个服务区。家里那口子在里头当保洁,岁数大了,又是临时工,能当一天算一天。有个闺女放假在家,正煮着玉米。他准备现在回去再拉点过来卖,不过来回骑一趟,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
赵家荣一边应声,一边把烟放到嘴里,腾出两只手,蹲下去搬放在地上的不锈钢桶。
“哎!这怎么行!”老人扭头嚷了一声,上前就抢。
“我帮你搬。”
“不不!”
他力气不小,赵家荣被推了一把,撞到一个石墩才站定了。老人没注意到他,一边干活,嘴里还一直说,“这不行。”
他没再抢着帮手,坐在石墩上,看着对方很麻利地把招牌、空桶和小桌搬到三轮车斗里,又抻出松紧带的钩子,把它们都固定好。
然后老人戴好帽子,跨坐在车座上,嘴里叼着烟屁股,扭头摆摆手,“走啦。”
“慢点儿。”赵家荣也摆手。
老人的背影越来越远,他坐在石头墩上一直看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这摆摊的营生并不容易,但只要不怕累,练出麻利的一双手脚来,挣得也不算很少。
早些年,他摆过很多小摊。白天给人打工,闲余时间,就是在路口,在天桥,在夜市,同样一个小三轮,早上做早点,晚上做小吃,偶尔还带着些从批发市场搞来的小玩意儿。
小本生意,钱是几角几元地一点点攒下的,所以给他养成了抠门的坏习惯。他苦日子过的多,知道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
把第二只烟头也按灭在雪地里,他感觉身体热乎了一点,困劲儿也逐渐消散。
总得给两个小孩买点吃的,泡面就泡面吧,再金贵的胃,也只有这个可吃了。
他站起身,突然却停顿了一下。
赵家荣一向觉得自己属于感觉不敏锐的那类人,有时候连别人故意表现的情绪都看不出来,更别提“直觉”、“第六感”这种东西了。
不过今天他很例外。
他感觉有人在看他。
可能是瞎想的久了,精神有点恍惚,他也没当回事,就扭了下头。
男孩站在超市外头的一个石柱子旁边,说实话,离得挺远的,中间隔着很多车子和人头,似乎是没想到能被发现,他猛地低了头,晃晃悠悠地去踢地上的雪堆。
赵家荣径直往那边走过去。
麦冬抬起头,脚尖还在尽量自然地拨弄着积雪。
他尽量让脸上没有表情,很多人都说过,他这样的时候挺难以接近的,像是故意疏远人,而且理直气壮。
他理直气壮地看着站在对面的人。
阳光正好,晒在赵家荣的脸上,让他的眼球变成了浅淡的褐色。有点短的睫毛,微微透着金黄,很利落地眨了两下。
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树上的积雪被卷散在空气中,雪末扑在麦冬脸上,他不得不闭了眼,且摇摇晃晃地在原地踉跄了几步。
一只手攥住他的胳膊,帮他站稳了。再睁开眼睛,眼前的人离得更近了,表情没变,只是头发全飞起来,往哪儿歪的都有。
风太大,他眯着眼睛微皱着眉,额头露出来,脸上多出几分硬朗。
麦冬垂下头,嘴角紧张地拉扯着,正要编一些说辞。
却听他说:
“你烤肠在哪里买的。”
麦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下面的这一句更是。
“为什么只买一根?”
。
不知道为什么,麦冬的心情一直很不好。
心情不好,胃口也没有,后面兄妹俩又下车休息了两次,叫他一块去吃饭,他都推说困了,宁愿自己缩在后座。
汽车一路向北,温度越来越低,车窗外的景色单调起来,往往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一成不变。
黑的树,灰的天,大片惨白的雪野。
远处偶尔会出现一个村落,点点烟火,低矮房舍,每次都和上一个几乎一模一样。
兄妹俩都不说话,一个手机玩得忘我,一个开车开得超然,车厢里安安静静,只能听见掠过车身的均匀的风声。
麦冬渐渐真的困了,头抵在玻璃上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头顶一阵强烈的噪音吵醒。
他下意识轻轻叫了一声,猛地坐起来,耳膜上仿佛还余留着震动。
后视镜里的一双眼睛看向他,像是在解释,“刚才过桥。”
麦冬扭过头,看见车子刚刚经过的一个黑乎乎的大桥洞,桥上正行驶过一列长长的货运火车。
阳光渐弱,天幕被刷上几层更深的灰蓝,冬景更显萧瑟。
“下高速了。”赵家荣继续说,“可能会有点颠。”
“哦,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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