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的语调很难平静,于是就放弃了开口。
他原本就疑惑,麦冬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出现在他生命中呢?他们云泥之别,怎么会有概率相遇呢?现在一切都有解释了,麦冬明明是找上门来的,先找到家乐,然后才是他,怀着愧疚和补偿的同情心,所以才对他那么好。
他还保留着一点点的自尊心,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以这种方式接受帮助,如果他早知道的话。
事实是他不知道,事实是他那么需要救济,如果真的没有麦冬偷偷做的这些,他会怎么样?他又能怎么办?
他完全撑不住。
赵家荣一直觉得日子能过得下去,是因为他最起码拥有选择的自由,可其实是没有,他所谓的自由经不住任何困难,实在是太脆弱了。
他近乎自虐地盯着持续刺痛眼睛的白纸黑字,一遍一遍地默读。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韩军勇是谁?”
对方答得很干脆。
“是我父亲。”
赵家荣抬起头,看到韩恩铭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阴沉,刚刚从容的气度不复存在。
“他心甘情愿替他们姓麦的人去坐牢。”
“然后呢。”
“死在里面了。”
赵家荣惊讶地看着他,而他说得轻描淡写,只是轻轻地嗤笑一声,“傻老头儿。”
“所以,你大可以心安理得一点,这点钱和资源对麦家来说,连根牛毛都算不上,可对你来说,太重要了。”
韩恩铭的声音冷幽幽的,眼睛却有瞬间的失焦,不知道他透过这片虚空盯住的,是不是过去那个年少的自己。
那一刻,赵家荣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和韩恩铭,是一样的。
都是受害者。
或许麦冬认为,他更有资格一点。
赵家荣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摇了摇头,“我该走了。”
他把文件一张张整理好,重新装回档案袋,站起身来,“我可以把这个带走吗。”
“当然可以。”韩恩铭恢复了状态,仰头看他。
赵家荣走出几步后,突然又转回身。
“你爱他吗。”
他这样问。
韩恩铭脸上神情突变,像是遭受了某种突然袭击之后的那种意外,他愣了一下,也站起来,直直地盯着赵家荣的脸。
过了很久,他张了下嘴唇。
“我不怪他。”
赵家荣说,“我爱他。”
韩恩铭像听到笑话一样笑了起来,他笑得垂下头,一手掐在腰上,一手扶住桌子。
赵家荣没有站在原地等他冷静下来,转身走去,推开门,又合上,那笑声不知是被完全隔绝在室内,还是戛然停止了。
。
那一天,他回到医院,没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嫂子,甚至赵继伟,他都没告诉,只是坐在病床旁边,愣了一下午。
就麦冬现在的位置。
太阳从当空落到树梢,天边烧得火红,点亮了赵家齐很久没有睁开过的眼睛。
“算了吧。”
这是隔了十几年,哥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意识不是很清醒,发音含混不清。
随后他吃力地抬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摸他的眉毛,他的额头,鼻子,嘴巴。
“是家荣吗……”
“哥欠你……”
没有眼泪,他的眼球早失去了光彩,只闪亮一下又重新黯淡下去,手臂也无力地垂下,赵家荣在那一瞬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那一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很想叫一声“大哥”,却怎么都没有成功。?
第75章 可是我没带伞
这两天广市接连下起几场不算大的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像坐了滑梯似的,一早一晚的温度直线降到了十度以下。
麦冬已经穿上了高领毛衣,白色毛线柔软细腻,外面套了一件墨绿色的工装夹克。他头上戴了顶棒球帽,视线从压低的帽檐下出来,罕见地很有压迫力,赵家荣不由得挪开眼睛。
“他究竟和你说什么了。”
“是不是关于……”
“关于我父亲。”赵家荣不擅长撒谎,他不喜欢让事情不清不楚的。
麦冬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神情中不由自主地流出一点茫然。
“麦冬,其实你不用做这些的,过去的事情早过去了,更何况,这案子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赔偿金早就已经结清,够多了。”
“你不欠我什么,自然也不用对我这么好——”
麦冬仿佛刚回过了神似的,有点着急地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需要钱,我为什么不能帮你?”
赵家荣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回想着,自己刚才的话语是不是不够柔软。
“你要我怎么样做呢?眼睁睁的看着你公司欠债倒闭?眼睁睁看着你,亲人病得那么重,还在犹豫住院费太贵?就像现在,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亲哥哥都快要死了,你还只顾着逞强?”
他情绪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吸引了隔壁床家属的目光。
赵家荣冲人家笑了笑,扶着麦冬的肩膀,让他坐下。
“你别生气。”
麦冬说得很有道理,每一句都无法反驳。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韩恩铭,他满脸晦暗地笑,一身阴影地站在那儿。
他不知道该怎样对麦冬描述此刻心里的感觉,他当然不希望赵家齐去死,可就连想到死亡的瞬间,心都是麻木的。
有些人,还活在这世界上,不是一件好事。
麦冬当然不懂。
赵家荣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松开手,后退一步。
“麦冬,你——喜欢我吗。”
“什么?”
麦冬显然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个方向,他惊愕地大张着嘴,一动不动。
很久都没有回答,赵家荣就低下了头,双手攥在一起,有些紧张。
“麦冬,我那会儿说谢谢你,不全是因为你帮我的这些,我最想感谢的,是你出现在我的人生中。”
“我原本是有自信的,以为你对我,有一点感情。”
麦冬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回避闪躲,赵家荣则没有停顿地继续说下去。
“可我现在知道了,我根本不幸运,一切都不是巧合,你和我在一起,是出于同情。”
麦冬突然反驳,“不是!”
查房的护士走进病房门,瞥见貌似对峙的两人,什么都没说,从床尾拿起记录卡划了两下,照例递给赵家荣一支温度计,“给病人测一下体温。”
护士离开时带上了门,赵家荣抬起脚,往床头方向走了两步。
他本意只是要给赵家齐测体温,而麦冬却猛地撤身后退,他身后没有空间,所以撞到墙角的床头柜,柜子上的花瓶晃了一晃,差点摔了。
麦冬近乎惊慌的神情却让赵家荣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冲淡了那种孤注一掷的感觉。
其实他早就确定,他们没有可能在一起的。
金钱、地位、家庭、阶级,太多太重的东西。
他只是想知道,好想知道,他心里面,究竟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的……
“所以,有喜欢过我吗。”
。
将温度计送回护士站,赵家荣回到病房,隔壁床的家属早收拾完离去,赵家齐躺在床上,依旧悄无声息,窗户没关,麦冬双肘支撑在窗台上,安静地垂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室外,天空中无声地飘下绵软的雨丝,带来一室的潮湿阴郁,让氛围更显安静,房间内只有仪器单调规律的滴答响声。
赵家荣削好了一个苹果,走到麦冬身后,“吃水果。”
他正对着住院楼下一片破旧的违建民房发呆,呆了一会儿,才接了过去。赵家荣被他小声的“谢谢”弄得一怔,抬手关上了窗。
“别着凉了。”
这样的距离和动作,就好像他要把人给网到怀里似的,麦冬转了个身靠着墙,双手插兜,故意偏开头不看他。
苹果拿在手里转了两下,却是不吃。
如果说,刚才的那段沉默是在回答,现在的沉默就是责怪。
成功地让赵家荣觉得有些歉疚。
麦冬骨相优越,侧脸的轮廓最爽利好看。睫毛是一条线,上下一抖,在空气中利落地画出条弧。皮肤还是那么白,不过下巴上长了颗痘痘。
他脸色有点不好,可能是因为戴着帽子,光线昏暗的原因。
应该是刚剪了头发,帽子下露出的发茬很短,赵家荣的视线落在他突出的一节颈骨上。
总是会觉得他又变瘦一些。
视线停得越久,越难以离开,赵家荣觉得自己是有点太肆无忌惮了。
“我去找韩恩铭的时候,见到了韩太太。”
那个女孩子,他忘记长像了,总之是很美丽,很美好的,笑盈盈的样子暖如春阳。
麦冬的身体有一点僵硬,但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转过脸来,“她叫郭一然,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她知道我和——”
他抬了下眼睛,“——我和韩恩铭的关系。”
短暂的停顿后,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很滑稽吧,你觉得。”
赵家荣摇摇头。
“当时怎么没告诉我。”
韩恩铭结婚的那时。
那些痛苦的时刻,最需要有人陪着,随便是谁也好,总好过独自一人。
麦冬的视线又投向窗外,窗外正经过飞鸟,排着笔直的队,扎进远方灰色的云层。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到,“你有什么打算。”
“再过两三天,赵家齐的刀口恢复一些,我就去办出院手续。带他回老家,我妈一定很高兴,能和她儿子一起过个年,虽然也就是最后一个了。”
“医生呢,建议可以先去县城的医院住一住,然后再把人接回家调养,正好,这段时间我可以收拾一下房子。”
北鸟南归,他也该回一回家。
“你还回来吗。”
赵家荣站直了,倚在窗台上,目视前方。
“我妈年纪大了,不能总让我嫂子照顾。”
“那你公司怎么办。”
“行业不景气,我和周航说好,等这个项目干完,就先不干了,他需要歇一段时间照顾老婆孩子,我也——”
“我也累了。”他说。
赵家荣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很疲惫的样子,虽然他语调轻松,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意。
麦冬咬了一口苹果。
赵家荣今天的穿着打扮其实不像以前的风格,很青春有活力的样子,和医院这种地方不搭:一身黑,黑色运动鞋和牛仔裤,黑底的基础款圆领卫衣,领口处露一圈白边,袖口收紧,压着右手手腕上的一块银白色手表。
麦冬对自己感到难以置信,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情翘一翘嘴角。
——他戴了他送的表。
赵家荣却是叹了口气,然后他的右手垂到身前,准确地摸到了另一只手腕上的金属搭扣,“咔哒”一下按开。
他把它脱下来,伸出手臂,捞起麦冬的一只手。
麦冬怔怔地看他。
光润丝滑的表带贴合上他的皮肤,手腕上冰凉和温热的触感交叠在一起,却难以融合。
麦冬的嘴唇有点发抖。
他想挣脱,却突然没有力气,只能用自以为强硬的语气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收回来过。”
赵家荣还握着他的手腕不放过,大拇指在他的血管上压着,压迫力似乎能顺着血液传导,麦冬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他攥住了。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的样子很严肃,很坚决。
一语双关,麦冬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
他想起韩恩铭也曾经对他说——【你不懂的,你怎么会懂呢。】
为什么呢?他们的眼神重叠,都是那么难懂。是冷,还是暖?是恨,还是爱?
手腕上的力道加深,又猛地减弱了,赵家荣轻轻地在他耳边低语,“麦冬,别忘了我。”
麦冬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喉咙却突然一哽,于是他紧闭上了嘴唇,可是双眼中,慢悠悠地闪出了水光。
赵家荣一手握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抬了下他的棒球帽,用食指的指背揩了揩他的眼睛。
“不要哭。”他声音很温柔。
麦冬推开他的手,自己抹掉眼泪。
液体是冰冷的,顺着窗玻璃在下滑,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坠下,外面的雨下得大了。
很长时间过去,或者也没有很长。
“要走吗。”赵家荣说,“你不是还要上班?”
麦冬继续咬那个苹果,眼泪流进了嘴里,被他囫囵地咽下。
“好。”他听见自己说,“可是我没带伞。”
【作者有话说】
嘤,自己都要写哭?
第76章 这样的寒冷
赵家荣在医院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两把伞。
但是他一把都没有拆,秋天的风雨并不凌厉,落在身上一开始都没什么感觉,直到衣服慢慢变得潮湿,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就被那股子寒意沁透,骨头都是湿冷的。
回住院楼的路,步行只要十分钟,他尽量把脚步放慢。
手机上有小刘的未接来电,他置之不理,只看了一眼,就关了机,然后继续在医院后门的一个小花坛边上兜圈子。
原来,无论先前做了多久的准备,真正离别的那一刻,都必须匆促潦草,是啊,如果不逃跑,怎能做到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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