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怎么好意思,那就别怪她又糊弄人了。
算一算,前年八月拍完公益广告到如今,唐玦已经有将近一年半没有拍过东西了。她十七岁入行,曾经意气风发壮志满怀却从没想过之后有一天她连进行开启摄像机这个动作都要做很长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
手指触碰上黑色摄影机on/off拨盘的时候,唐玦出了冷汗,她闭上眼睛想了无数遍——说真的,拍电影不如卖手抓饼。
深呼吸,唐导最终还是推了食指,屏幕中红灯亮起,所有事情重新启动。
·
唐玦的毕业片子拍得很敷衍,她没有租剧组,没有请演员,拍了一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拼贴起来交上去。文件发过去的时候胡振海沉默了很久,最后他问唐玦:“你确定是这个没发错是吧?”唐玦确定,他就无话可说了。
六月底,唐玦只身从澄林回到南海,舒禾想要陪她,唐玦半开玩笑说,她是回大学答辩不是去上幼儿园,哪儿还有家长跟着的。
答辩的教室在学校北区,唐玦从机场打车到北门,往里进,没走多远,看见了弓湖,湖边柳絮飘,她淡淡地收回视线。
唐玦是这届导演系毕业答辩的最后一个学生,毕竟只有她是大五的。
胡振海清了场,没让其他人知道。
而她的片子很粗糙很敷衍,敷衍到姓周的男导师问她:“你真的是我们学校的那个唐玦吗?”
他又指了指屏幕上的画面,难以理解:“你拍出来的吗?真的是你拍出来的吗?”
唐玦站在讲台上面向导师席坐,默默咬了咬下唇,然后点头。
另一位姓陈的女导师也讶异:“《木森》,和这个,都是你拍的?”
许久,唐玦垂头出声:“嗯。”
场上静了挺长时间,两个导师面面相觑,直到胡振海出来打圆场,他说:“周老师陈老师,今天学生毕业答辩,我们不讨论其他片子哈。我的建议是各位老师可以抛去原来的印象,不用管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就这个毕业片子而言去评分。”
两位导师多少有听说,那个拿了奖的导演唐玦这些年大大小小闹出过许多事情,她本人应该也没有过得很好,否则怎么会沦落到今年才毕业。唐玦状态是很烂,但底子还在,拍个勉强及格的作品尚且能够,遑论学校指标在,还真不能把她留到大六了,胡振海又悄悄摸摸给她加了点人情分,于是唐玦擦边过了答辩,才一波三折地毕业了。
·
答辩过后,傍晚,胡振海把唐玦请到了办公室聊天,没有旁人。
他说:“你就这么过了,之后也没打算?”
唐玦假装很轻松地回答:“我打算卖手抓饼,你觉得怎样?”
“少来,你给我个准信儿,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正常?我不正常?”
“你正不正常自己心里清楚。”胡振海觑她一眼,然后出人意料地来了句:“你是同性恋吧?”
这句话从天而降,唐玦闻言瞬时精神抖擞了,她:“啊?”
胡振海摸着下巴神色无改,又说:“听人说哦,你们圈子里还流行一句话呢,叫喝中药调理调理。”
唐玦伸手打住:“等下等下老师,我们说这些会不会太冒昧了?”
胡振海接着:“冒昧?好像也没有你交上来的片子冒昧吧。”
唐玦:“……”
胡振海:“没八卦你感情生活,我叫你也去调理调理。”
“喝中药啊?”
“几年前,有个网红来我们班招实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毕竟你那会儿看不上。”
“嗯……”
“好了,机会来啦,这个暑假,她又来南海,又缺人,猜猜我准备让谁去?”
唐玦知道他说什么了,结果第一反应是气笑了:“我欸,我!我欸,我、我这可是握斯坦尼康的手!”
胡振海很淡定回:“但你现在看到斯坦尼康就想吐呢。”
唐玦:“哇……”
胡振海:“她们剧组不需要斯坦尼康,一只手能抓三个摄像头,4k120帧,支持raw格式。即拍即剪,方便快捷。”
说了,这一行鄙视链很严重,用手机做视频的人将得到全行的耻笑。
唐玦:“你不会还想让我用黑色软件剪视频吧?”
胡振海装模作样:“我倒也想让你用三原色的软件剪视频,但好像事实是,您已经不太配,毕竟你看到……”
唐玦再度摆手求饶:“好了好了好了好。”
胡振海正色些许:“去试试吧,事情调理着调理着,总有一天会看开的。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了再想不开才去卖饼吧。”
他见唐玦垂眸沉思,又和她说:“为什么是手抓饼?我觉得印度飞饼更有市场,那个还有观赏性。鼎鼎大名的唐导给我甩饼,不比去动物园有意思。”
唐玦笑了,缓了口气,她诚恳地说:“谢谢老师。”
胡振海:“生分很多哦,你以前都不叫我老师的。”
“是吗?”
“咱俩电影论坛认识的,大一刚开学的时候,你说,我拿你当朋友结果你是我老师。你还说给整差辈分了。”
唐玦:“打字聊天那会儿确实没想过你的年龄职业。”
胡振海:“反正你现在也毕业了,不读研的话我们没有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唐玦感觉他有话要说,这话应该还要挺郑重其事的,所以她给了个气口:“所以呢?”
胡振海:“那我现在能八卦你感情生活了吗?”
唐玦:“不行!”
·
唐玦走楼梯,过一楼大堂,走出行政楼的门,那时候天黑透了。
七点半左右,饭点,校道有一对情侣牵手经过。
女生说:“下周考完试就回家了,晚上没课,要不我们今天别吃食堂了吧,出去约会怎样?”
男生:“你想吃什么?”
“火锅吧……好久没吃了。”
“可以啊,回来去对面酒吧坐坐。”
“听我说哦,就算放假了你也得记得想我哦。”
“什么叫就算放假了,我每天都很想你啊!”
两人乐呵呵地笑,唐玦拐弯走开。
——感情生活,不知有多久没有接触这个词汇。
像在昨天,又像在上辈子。
·
唐玦从南海大学南门走了出去,一出门,马路对面,庆楼春路的路牌。
斑马线,红绿灯,公交车站。这个路口有过太多事情。
她拐进巷子,走她走过无数遍原本回家的路,走到旧小区楼下,站定在两幢楼宇一米多的窄巷。终于抬头望那扇窗户,唐玦看见了灯光。
见一面吧这么多年都一个样,这个地方在她大一的时候是怎样,大五了照旧。但人换了好多,唐玦一路走进去经过穿制服的都是生面孔,当然,她刻意避开了可能出现钟应颜的前台,也避开了可能出现黎此的调酒桌,还避开了可能出现老贾的乐队舞台。
她坐一张高台,点了杯酒。等酒的时候有个男生来搭讪。
他吊儿郎当地说:“同学,没见过你啊,你也是大一的吧,第一次来酒吧?这里我很熟,我带你玩。这里老板调酒师都很漂亮,我介绍你们认识?”
唐玦朝对方扫了一眼,心里很想说老娘在这混的时候你毛都没长齐。
但她成熟了很多,这话没说出口。
“啊,是吗?”她这么说。
这男的瞧有戏,一屁股坐到旁边位置上:“对啊,我请你喝酒怎样?你会喝吗?你懂鸡尾酒吗?我考考你。”
唐玦低头看手机,不咸不淡地回:“你请的话我们上包间吧,我把我们社团的人都喊过来,大家一起。对了包间低消两千,你一个月生活费有两千吗?”
抬头,隔壁的人早就走开,唐玦把手机放下,冷漠地转回视线。
酒保过来,玻璃矮杯上桌,乐队演奏了下一首歌——《相爱恨早》。
唐玦抿一口酒,听见吉他奏起缭绕心弦的前奏,听见第一句歌词。
——“街灯一盏一盏苏醒,怀念一站站来临。”
——“旧的我,停一停。”
女主唱略微沙哑厚重的音色,歌声抱着故事遗憾,过于落寞,周围好像都为这首歌而暂停喧闹。
于是这歌一句一句往她心里撞。
——“当时青春年少,我们相遇太早。”
——“轻轻牵手拥抱,透支太多心跳。”
唐玦抬头,往另一个方向看,远处,乐队舞台远很多,灯光暗些,也静很多的地方,A3调酒桌。
今夜第一个旧朋友,黎此站在那儿,精致的面容不带情绪,她没有往乐队舞台看,但却握着预调酒的酒瓶迟迟不动作。
唐玦望着黎此,忽的觉得她好孤独。
曾经,那里每晚都坐着几个女孩在探讨问题,比如鱼眼中的光到底什么含义,比如哪个人在偷偷应试教育,比如听点吉利的吧,你不喜欢《好运来》是不喜欢好运吗?
唐玦记得自己在那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记得她伙同老板娘拐了个熟客充门面当调酒师是在那里,她记得她交了个酒精过敏的朋友交了个喝趴了三个男人的朋友是在那里,她记得她人生第一次想亲吻一个人是在那里。
结果所有人都陆续离开了,离开这张调酒桌,离开这间酒吧,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
包括她自己。
——“岁月汹涌波涛,冲散恋人毫无预兆。”
——“从今只能凭吊。”
这首歌剩最后两句,唐玦将空酒杯放下,没等歌手唱完就起身。
她往酒吧门口走去。
歌声在身后,往事在身后。
她向前走,却仍旧被笼罩、被追上,歌声亦或是往事。
——“旧梦几度飘渺,醒来已经不堪寻找。”
——“何时能被你忘掉。”
何时能被你忘掉。
73.卷土重来
七月,短视频。
“谭导,我左边脸好看,你拍我左边脸。”
“邓小姐,你要左边脸,怎么不在分镜确定前提出来呢?”
“我们向来不用分镜的,你拍我左边脸就好了。”
“呃……这不是脸的问题,我们要调整很多的,灯光走位还有……”
“胡振海跟我说你是专业的哦,几年前那几个来打杂的,你来了就直接做执行,我都给你这个待遇了,就这一个要求,我左边脸好看,拍我左边。”
“我说接下来还有几个正脸特写。”
“谭导,我要左边脸!”
九月,小糊男爱豆MV。
“谭导,我这个顶胯特写你干嘛给我删了?”
“黄老师,这个动作是不是……性暗示稍微有点明显?”
“你懂什么?我粉丝就是喜欢看,这叫性张力,你们小女生就喜欢看这种,我保证,就算是你,拍的时候也会被我迷到。”
“喜欢是吧,喜欢就好。粉丝喜欢,喜欢我们就、拍!来,一号机架机位,黄老师要顶胯了。”
“怎样,效果很好吧,你看你都看入迷了,谭导演,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
“呃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有点反胃。
在拍烂片调理的时候用了个化名,因为唐玦要脸,黑历史真的够多了的。
她拍了六个月杂七杂八的粗制滥造短片,年底的时候接了个地方台小音综,叫《寻找好歌手》。这综艺只在省台播,覆盖面小,都铺不到全国去。规模也小,赞助商两三个是本地的牙膏零食小牌子,选手都不知道从哪里搜刮过来的,跟过家家似的。
但这个综艺导演署名她还是用了本名,所以名震一时的导演唐玦销声匿迹两年归来的第一个作品是糊穿地心的音综。
年底,颁奖典礼也多,人家龚敬又拿奖啦,而你反正就彻底摆烂了呗。
《寻找好歌手》从十二月拍到了三月,中间过了个年,唐玦没有回家,这次是真的在组里。
三月初,节目演到五强,监制找到唐玦说:“那个选手,阮萍洲,你记住了?”
唐玦回:“哦,我知道,听说她现在是民选热度最高,怎么?”
监制:“注意,别给她镜头了。”
唐玦不解:“为什么?”
监制:“她热度不能再上去了,前三已经被内定,现在开始就要给她降温。”
唐玦:“四强要把她淘汰?但她现在热度最高啊,投票能把她投出去?”
监制:“投票的事情你就别管了,你该做什么做什么,按要求来。”
唐玦停顿一段时间,最后低声回应:“行吧。”
四进三决赛那天,名次公布之后,不出意料观众席齐声高喊:“黑幕!黑幕!黑幕!”
但声音没有被收进去,节目组把现场麦克风闭了。
阮萍洲独自一人蹲在候场走廊哭。
有人靠近,唐玦柔声问她:“萍洲,还好吗?”
阮萍洲没有抬头,仍旧抽泣:“我只是节目组从音乐学院捞过来充数的。我知道我没那几个有背景,也没他们有钱能买名次,但是他们当观众都没有耳朵的吗,明明我唱得最好听啊,既然投票不算数为什么还要走形式装蒜呢?都内定了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呢?这个世界真的毫无公平可言!”
47/75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