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绥低着头讷讷地把手机塞进裤兜。
聂华看他折腾完才叹了口气:“趁现在没人我问问你,迟阙生病那事是真的吗?”
云绥手一滑,手机直接掉进了裤兜,把裤腰都拽掉了一点。
“是真的啊。”他直起腰,目光却低着,嗓音艰涩,“周末刚查出来,我在医院陪了一整晚。”
聂华半晌没说话。
耳边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云绥看见聂华捏着一根引燃的烟,紧锁眉头惆怅低叹:“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
师生俩双双沉默,一门之隔的走廊里传来杨帆的吼声:“别以为塞花盆里我就找不出来!周末让你家长来取!”
聂华撇了眼他的校服恨铁不成钢:“藏个手机都这么明显,你除了会学习还能干嘛?”
云绥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老聂,你这话说的有点恐怖哈。”他用见鬼的眼神上下扫视着聂华,“我可要怀疑你以前也不是什么好孩子,在帮我打掩护了。”
聂华冷笑一声:“你这玩的还不如我玩剩下的,给你打掩护我都怕露馅。”
云绥:“……”
这人的嘴怎么就这么损呢?
“能让你拿着是看你成绩没影响,敢掉下来我第一个举报。”聂华往水池里弹了弹烟灰,叹了口气,“你和迟阙关系好,有什么消息告诉我,我挑个时候去看看他。”
云绥惊讶:“您不是有学生家长联系方式?”
聂华吐出一口白烟冷笑:“那小子填的家长联系方式基本都打不通,要不然高一那回打架能答应让你妈过来?”
云绥没什么笑意地翘了下嘴角聊表礼貌。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还是不免被这分凉薄冲击到。
难怪迟阙当初最怕被狮子王查手机,原来查走了基本就要不回来啊。
“老师您别再打了,有想问的找我就行。”云绥双手插兜,眼眸中一片晦涩,“打通了也不一定是实话。”
聂华手里的烟抖了一下,冲他摆摆手:“知道了,快回去吧。”
自信满满地答应了聂华后云绥却食言了。
从那天后他再也没能去医院。
林薇嘱咐司机上学放学都提前一个小时等着他,云绥没有驾照和机动车,甚至连偷溜的机会都没有。
只有每天中午争分夺秒的十五分钟电话能了解到迟阙的情况。
唯一能给人慰藉的是,药物控制的效果还算不错,迟阙每次都能很轻松地和他聊天。
“你再不回来,这次的第一可就是我了。”他半伤感半玩笑地打趣。
迟阙哼笑:“这么多年,总要让你一次,期末可就没有捡漏的机会了。”
“切,靠着我笔记的人还夸下海口了!”
“因为我对你的笔记有信心,怎么,你没有吗?”
云绥被他噎住了。
旋即,他弯起眼笑起来。
“有啊,怎么没有?你到头来还是要感恩我的大度。”
也许骨髓源今天就出现了呢?
“再见。”他先和迟阙道了别,“今天中午刚巧有点事要处理。”
“嗯,午安。”
电话挂断,云绥挑了一身黑衣服套在身上。
楼下,林薇也是一身黑裙,手里还拿着一把透明伞。
“小绥。”她冲云绥招手,神色淡淡,似乎心情欠佳。
安溪陵园在南城郊外,开车足要四十分钟。
云绥用手托着脑袋,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雪景,若有所思。
林薇的家事知道的人也不过寥寥,除了虞兮,也就剩下云野和陆时。
云野是标准的老婆奴,问什么都是一句“应该由你妈妈来告诉你”,嘴紧的像个蚌,任由云绥怎么挖空心思都不说话。
只有陆时好心地告诉他:“你外公死于意外,空难走的。”
屁用没有。
云绥简直要怀疑他外公乘坐的飞机是不是被一对同性恋劫机了,所以林女士才如此深恶痛绝。
他悄悄转头看向林薇。
只见他亲爱的母亲正扭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另一扇车窗。
云绥突然注意到,她的胸口戴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雪绒花形胸针。
虽然他对珠宝首饰了解相对粗浅,但也看得出设计款式是很多年前的老款。
但选用的绿宝石和做工倒都是上上乘。
云绥眼神一闪,心中疑窦四起。
林女士的首饰虽然很多,但云绥基本都见过,就是一些年代久远的,也会被林薇拿出来单独介绍,比如她早逝的母亲留下的项链。
林薇把这视为一种家庭传承,算是向他介绍他没有见过的家庭成员。
这样的仪式感下,没道理会出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老物件。
“你在看这个吗?”林薇的声音从耳边穿来。
云绥抬头。
“这胸针是你外祖父亲自设计的。”林薇指了指那枚绽放在胸口的雪绒花。
云绥蹙了下眉:“亲自设计?”
只参与了设计吗?
林薇似乎看出来他的疑惑,淡淡道:“宝石是你舅舅从拍卖会得来的。”
云绥顿时瞪大眼睛。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舅舅?
第87章 陈年旧事
南城纬度低, 即使下雪也只零零落落飘一点,影响不了交通,反倒多几分意境。
车子靠近安溪陵园时雪下大了一点, 像落下一片纯白星幕, 安静中带着伤感。
云绥率先下车撑开一把伞遮在车门边等待林薇。
林薇扶着门框抬头看他, 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外甥肖舅。”
云绥一愣。
他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跟在林薇身后问:“我舅舅和我外公的死有关系吗?”
林薇脚步一顿。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只是作为一个带路人领着云绥拾级而上, 停在半山的一方石碑前。
“把伞收起来吧。”林薇把拢在怀里的一束玫瑰花放在墓碑前直起身,“你外公喜欢雪天,打伞他该不高兴了。”
云绥把伞收起来,习惯性抖伞面前动作一停,小心地将落雪抚到地面。
“为什么带红玫瑰?”他看向母亲。
林薇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 轻抿着唇露出一点微末的笑容:“你外祖母早逝,他总说将来死了要给他送新鲜的玫瑰花,他好拿着下去哄老婆。”
云绥莞尔。
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外祖父还是个浪漫的人。
“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林薇垂眼看着墓碑上一身正装,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伤感地叹惋。
云绥跟着她的视线看去。
男人微笑的眼睛似乎也在看着他,血脉的牵连让他生出几分亲近。
“外公的死和我那位舅舅有关系吗?”他没有看林薇,只是蹲下身,轻抚着照片里这位未能有缘相见的亲人。
一道阴影从他头顶垂落,林薇在他身侧站定, 目光越过他头顶看向来时的小路。
“有。”她平静地抛出这个字, 却让云绥心头一颤。
胸腔里的心脏悦动愈发急促, 他偏过脸抬头去看林薇,问:“什么意思?”
“我一度因为你舅舅间接害死了你外公而十分憎恨他。”林薇终于把目光挪回来, 微垂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情绪让人无法看清。
云绥一怔。
突如其来的爱恨往事让他措手不及。
他只能安静地望着林薇,连安慰也不知从何说起。
“你舅舅是我哥哥。”林薇不知何时摘下了胸前的雪绒花, 虚虚握在手心里,“他曾是我心里最好的哥哥,这枚胸针的外形也是他的提议。”
“他说,文娱是一条耗人灵气的独木桥,希望我能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也要记得身后永远有家人的支持。”她抚摸着那朵永恒绽放的雪绒花,指尖拂过作为花心的祖母绿宝石,留下一串融雪水珠。
“后来他让我彻底没了亲人。”
她的手指擦过光滑的宝石平面,就像抹掉了一串眼泪。
云绥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问:“是发生了什么矛盾吗?”
林薇的目光从他脸上擦过,又流向远方,语气平淡:“你舅舅是个同性恋。”
云绥瞳孔骤然一缩。
“二十年前的时代对同性恋的接受程度远低于现在,你外公十分不能接受。”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女士香烟,夹在指尖时才想起来这里是墓园,只好不引燃叼在唇边。
云绥从来不知道林薇会抽烟,一时看愣了。
“心情太差时会调剂一下,不是瘾。”林薇很快反应过来,拿掉烟冲云绥抱歉地笑笑,“坏习惯,不要学妈妈。”
云绥默然片刻,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他人很倔,对感情也是一根筋,你外公命令他分手,他硬扛着不同意。”林薇夹着烟吐出一口气,轻叹,“他们吵了很久,你外公甚至关过他,这期间我就帮他和那个人传信。”
云绥心里一紧。
他知道,插手别人的感情往往难有善终。
林薇把烟塞进烟盒,抬眼看他,目光晦涩复杂:“我从来没有看过内容,也不知道他们一直在通过我的传信密谋怎么私奔。”
“你外公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坐上了去英国的飞机,为了把他追回来,你外公只好买了最近接一班的飞机。”
云绥脑袋里“轰”的一声。
爆炸的信息震碎了他脑中的信息处理中枢,他难以置信地往后跌了一步。
林薇的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嗓音更是沙哑地几乎听不出原句:“可偏偏,早不巧晚不巧,他赶了那班出了问题的飞机……坠毁以后,无一人生还。”
云绥像一具凝固的石像一样呆在原地。
惨痛的真相将他冲击到失语。
“妈……”他嗓音干涩地叫了一声已经泣不成声的母亲,只能手足无措地递上一包纸巾。
这场横跨了二十年的悲剧像一场连绵不断的旧雨阴湿了林薇的整个人生,揭开伤疤的这一刻,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已经埋进了时间的血肉里,即使看到,也早已来不及安慰。
他只好帮林薇拍了拍箭头的雪,做一个安静地倾听者。
“他得到消息后回来参加葬礼,我让保镖把他拦在了门外。”林薇擦干眼泪,哽咽着继续道,“次年祭日时,我在这里撞见了他。”
她指了指云绥身后那条来时的小径:“我对他又打又骂,什么难听说什么。但是他没反抗,他被我推得摔在台阶上。”
“那天也下了雪,台阶上又湿又脏,他崴了脚站不起来,狼狈地坐在地上跟我说,对不起。”林薇闭上眼睛眼泪再次滚下来,“我当时没管他,后来也没再见过他。”
“二十年了,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云绥听着她哀伤的语气愣了一瞬。
“妈。”他又抽出一张纸递给林薇,“你是还想见舅舅吗?”
林薇神色一滞。
云绥观察着她僵住的表情,小心地改口:“或者说,你还恨他吗?”
林薇沉默了好半晌。
这个问题如一把利刃,深深地刺进她心里。
说不恨是不可能的,正如说不想也是自欺欺人。
不知过了多久,林薇又摸出一根烟叼着,有些含糊道:“小绥,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你。”
爱憎最难分清,落笔生花的名编剧也张口结舌。
“你外公走后我恨过很多人。”她仰起头极力阻止眼泪落下来,“我恨过你舅舅离经叛道,恨过我自己热血天真,甚至曾经,我怨过你外公为什么不开明。”
云绥惊讶抬眸。
林薇却低头避开了那双与她和哥哥都相似的茶色眼睛,抚落石碑上的雪。
“很不可思议是吧?但人就是这样会利己的动物。”她微微弯腰,抚摸着照片里的父亲,“细算起来,我这个信使也算你外公离世的推手。”
“不!”云绥忍不住打断她,“妈,那不是你的错,是……”
他卡住了。
又能说是谁的错呢?
“你也说不出吧。”林薇看着他,“后来我才明白,我怨的是为什么我两边帮忙,最后却成了个孤儿。”
云绥无能为力地沉默,只能抱以心痛的目光。
林薇想笑一下安慰儿子,眼泪却先一步到来:“时间过得太久,久到我总是会想起他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帮我收拾欺负我的小男生,给我开家长会,辅导我学习。”
“我六岁时你外婆就走了。”她擦了擦眼泪,紧抿着唇,“我青春期发育,很多生理知识都是他仔细留意讲给我的,我第一次长青春痘时他带着我去了好多家皮肤医院。”
“他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她捂住嘴压抑着变调的嗓音,“但我不知道怎么见他。”
云绥无以回应 只能轻轻拥住母亲。
浓烈而矛盾的情感通过叙述和血脉传递到他心里,带来相似的痛楚。
“妈……”他抱着林薇的肩膀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睫毛下缓缓滑落。
其实已经不必问了。
林薇对他和迟阙异常的敏锐,对可能的苗头赶尽杀绝的态度,都有了解释。
有如此惨烈的前车之鉴,如何杯弓蛇影都不奇怪。
只是,从这一刻起,他所有的理由都失去了立足之地,除了让时间来拉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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