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点,明天会更疼的,要是被娘亲发现……就惨了,娘亲就知道我骗她....啊——”
谢钰那时候哪知道小孩的心思根本瞒不过大人,只知道自己决不能被赶出去再做小乞丐了,柳萂一吓唬,她就真用上了大力。
柳萂跳起来,鼻子压得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细声细气地控诉道:“你是不是想疼死我啊....”
“对不起...”
谢钰摊着手,无措地看着柳萂,柳萂突然不说话了,她和谢钰对视着,相互看着对方红红的眼睛,然后吸着鼻子,小心翼翼拉起谢钰的手。
“.....我忘记你手受伤了....你怎么也不说啊..这个油很疼吧....”
柳萂轻轻地吹着她的手心,痒痒的,谢钰不知怎么的,眼泪越积越多,听不清柳萂说了什么,也看不清柳萂做了什么,只记得那股很浓郁的药粉味道,在接下来的好几天中都残留在她的手心中。
还有时常出现在她鼻息之下的豆子甜糕香味。
“阿玉不疼不疼,吃甜糕,痛痛飞。”
甜滋滋的,满口都是。
上一次吃到甜,还是路边的草茎。那种草是从火烧过的地里长出来,短短一节,拔出来也只能吸到一点点甜味,根本盖不住满口的苦涩。
不过,八岁之后的谢钰也没再苦过了。
在很久之后,谢钰依偎在柳萂肩头,问起小时候为什么总是哄她让着她,明明她才是主子。
柳萂眯着眼睛,浑不在意地瞎扯出好多理由。
比如,“你小时候又丑又可怜,我不疼你,谁还疼你啊。”
比如,“我以前就想有个妹妹,你来了,我就把你当妹妹了。”
比如,“你那时候的手揉我屁股不舒服,现在的手揉着可舒服了。”
比如,“我十岁就爱你了。”
谢钰不依不饶要个心里话,柳萂被问烦了,懒得回答了,就压着谢钰在床上玩闹好久,还学着谢钰小时候的模样哭哭啼啼,直到叫谢钰哄回来才肯罢休....
第76章 回忆篇2
柳萂平日不去学堂,都是由柳医师亲自教导,每日晌午后,柳萂便要去书房等着柳医师从宫里回来。只不过太医职位,休憩时间多有身不由己之时。
“太医院这么多大夫,每次都要喊娘亲去...这才讲了一半,也没说这瘟疫要如何治啊....”
柳萂趴在桌子上,十岁的脑子想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她学艺不精,口气倒是大得很:“要我说,瘟疫病状总是相似,可配制草药上却是天差地别。别说研制了,等到能调出能吃好的药,都染上一座城的人了....不过这瘟疫来势汹汹,又难以抑制....”
她看向云里雾里的谢钰,说:“...还不如趁早斩草除根,这样就能保住更多的人...你说是不是,阿玉?”
谢钰哪里明白里面的道理,她能识上几个大字,还得多亏了之前和她们一路同行的老书生。
谢钰只知道生病了就熬着,熬不过就死了,从未听过治病还要配这样复杂的草药。
不过哄人开心的事她在行,于是她点点头,细声细气地应和着:“萂姐姐说的是。”
萂姐姐是柳萂想了好久才定下来的称呼。
以往那些个丫鬟都比柳萂年岁大,和她玩不来,还常常去娘亲那里告小状。柳萂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小丫头,称呼定然要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于是柳萂拉着谢钰躲在被子里嘟嘟囔囔到大半夜,谢钰困得不行,跟着含糊了一声萂姐姐,柳萂才终于找到了心仪的称呼。
在外人面前合适,在两人相处的时候又显得亲近,柳萂颇为满意。
柳萂趴着案子上,盯着谢钰,逗趣道:“再叫一声给我听听。”
“萂姐姐。”
谢钰只知道叫萂姐姐,柳萂就会高兴,但凡是柳萂高兴的事,谢钰总是毫不犹豫就应下来。
柳府的日子实在是过于清闲好过,那种饥荒的苦难日子仿佛过去了许久。
柳医师回来的越来越晚,有时直到漏尽更阑才匆忙回来,听柳萂抱怨,是宫里的嫔妃得了大病。于是午间念书的时间都属于柳萂和谢钰的了。柳萂从一开始还能读两页书,到无所事事地画虫子,最后在教谢钰识字上找到了乐子。
一日日下来,年关时,谢钰已经能识不少字了,柳萂却是一点长进也无,不过好在柳医师暂时无心管柳萂,她领回来一个十三四岁痴傻姑娘,日日想法子,想治好她的脑子。
"这是娘亲挚友的托孤,以后柳椿就是你亲姐姐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柳医师眼睛微红,柳萂张了张嘴,看着平白多出来的姐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最后什么也没说,拉着谢钰离开了柳椿的院子。
柳椿和普通人不同,已经十三岁了,却还不会说话,她经常木木地坐在那里,时不时转动着眼珠子看一看人,不笑也不闹,好似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
柳萂从没有受过柳医师的冷待,谢钰知道她不喜欢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姐姐,她开始读医书,开始时常缠着柳医师问东问西,柳医师惊奇于她的改变,更是日日带着柳萂研究治脑子的药。
“她现在只能看到柳椿那个女儿,哪还能看得到我。”
柳椿来了之后,柳萂时常这么和谢钰抱怨。
“我今日的书都背完了,她都不曾夸奖我,要是以往,她早就给我买新衣裳了。”
谢钰安慰道,“我们衣裳已经有好多了。”
柳萂耷拉着眼皮,恹恹道:“我还想再多一些,听说柳椿又得了新首饰,她又不出门....”
别说出门了,柳医师甚至严禁柳椿出院子。
谢钰在柳府已经一年了,她想自己手里的银子买个首饰应当是够的,于是在柳萂去学书的时候,她偷偷出了府门,照着柳萂喜欢的款式挑挑选选了一个簪子,一问价格,是她手里银子的三倍之多,可其他的款式不够精细,配不上柳萂。
一无所获的谢钰回到府中,路过柳椿的院子时,遇上了门口赏花的柳椿。
柳椿被柳医师调养的很好,刚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是灰扑扑的,虽然白净,但瘦的只剩下骨架子了,这几个月养下来,腮帮子都鼓了点,头发比刚开始油亮许多。
尤其是头上的簪子,比谢钰在店里看中的漂亮不少,萂姐姐一定是喜欢的。
谢钰生了心思,拿手里的银钱哄骗柳椿卖了她好几个漂亮的簪子。
当她满心欢喜地拿着簪子想去哄柳萂高兴的时候,没曾想只看到了柳萂冷冷的脸。
柳萂被养的很好,身上的肉很匀称,捏哪里都是软乎乎的,脸上也圆润,稚气未脱,冷下脸来,不见得多可怕。却在当时的谢钰眼里,真是比天塌了还吓人。
“谁教你去哄骗一个傻子的。”
谢钰脸上的笑都来不及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再不敢看柳萂的眼睛,那种眼神叫人害怕。
柳萂从不叫她跪,这会儿却没让她起。
谢钰捏着簪子的手心收得很紧,簪子扎破了手指,话没说出来,眼泪就先落下来了。
柳萂第一次和她发了火,拿着戒尺打在谢钰的手心,教她不可以骗人,不可以夺人所爱。
柳萂下手不重,可柳萂给她的这点点疼比以往的任何疼还要疼。
谢钰心慌得不行,害怕柳萂因此不要她了。
柳萂拉着谢钰去了柳椿的院子,将簪子一股脑都还给了柳椿,还想拿回谢钰的银子。
柳椿就坐在那里,仍由柳萂翻动着衣裙,一言不发,只是在眼珠子移到谢钰的方向的时候,突然朝她伸出手,两人一同看去,她手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簪子,翡翠簪。
玉簪难雕,比金银簪珍贵许多。
柳椿眨动着纯真的眼睛,说出了她来柳府后的第一个字,“给。”
还没等谢钰反应过来,柳萂已经转头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兴奋的大喊,“娘亲,柳椿会说话了。”
那一日柳医师红着眼说了好几声“好”,得知前因后果后,柳医师并没有训斥谢钰,反而叫柳萂和谢钰多刺激柳椿。
谢钰不知道自己是错了还是对了,只捏着发热的手心点着头,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说一句话。
从柳椿的院里回来后,柳萂便不说话了,她收了笑,木着脸坐在床沿上,唤一声“阿玉”,谢钰挪到她身边,正要跪下来,柳萂便开口了。
“今天的事,你有没有怨我?”
谢钰摇头,“没有。”
“那你觉得自己错了还是错了?”
谢钰低下头,“错了。”
柳萂半晌不说话,沉默地拉过谢钰的手,仔细看着她的手心,盖着手心,很轻很轻地揉着,谢钰缓缓抬头,泪眼朦胧地问道:“萂姐姐,原谅我了吗?”
柳萂叹一口气,拉着谢钰坐到床铺上,擦去她的眼泪,“哭什么,自己做错了事,还等着我来哄你?”
“我以后不敢了。”
谢钰嘴扁成一条线,柳萂捏捏她的嘴巴,耐心解释道:“我知道你想我高兴,我不是真的讨厌柳椿,也不是真的想要她的簪子,我只是觉得娘亲花费在她身上的精力不值得,这种病症是先天不足,无药可医,我不懂娘亲的执着,现在看到她真的能说话了,只觉得自己浅薄,不懂医,更不懂娘亲。”
柳萂和她说了好多话,说她自小学的医书,说她跟着娘亲见过的病症,说她心高气傲,自以为顺应天命,实则潦草塞责。
那个时候的谢钰不明白两岁之差而已,她为何就听不懂柳萂在说什么了,她想果真是高门大院里的小姐,所知所想都是风云之志。
也是那一日后,柳萂常常带着谢钰去柳椿院子里,用各种法子刺激柳椿。她们在柳椿的手里放蟋蟀;把她的头发打乱,又重新编成无数个小辫子;她们在柳椿院子里做秋千;在她的小水塘里养鸭子......只要是她们从外面收集来的小玩意,都会往柳椿院子里塞。
就这么一日日的‘刺激’,柳椿会说的字越来越多,谢钰也渐渐明白了柳医师的执着,以及柳萂当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日子便一天天地过,柳萂的个子越发抽长,模样也越来越好看,谢钰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越来越久,她时时刻刻看着她的小姐,柳萂一皱眉一撇嘴,她就知道要拿哪块糕点。
柳萂拿着医书对照草药,吃了半口就不要了,回头塞进了谢钰嘴里,手指还要在她的唇上来回捻一捻,“嘴巴这么小,半块糕点也吃得满嘴都是。”
“疼。”
“娇贵。”柳萂把医书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放,叫谢钰坐下来,抬起她下巴,说:“吃完了张嘴,给我看看你嘴里的口疮。”
“我好全了。”
谢钰这么说着,还是乖乖咽下糕点,漱干净呢口才张开嘴,柳萂歪着身子看,似乎看不太清,她将手指放进口上部分,轻轻挪移着感受着草药的‘治愈效果’。
谢钰忍着痒意轻轻颤抖。
“抖什么?”
柳萂垂着眼看着谢钰,眼里含着作弄的意思,谢钰舌尖动了动,不经意碰上柳萂,红着脸含糊,“痒。”
柳泫之凑近,弯弯眼中笑意盈盈,手指挠了挠,问:“今年你及笄,可有想要的?”
第77章 回忆篇3
谢钰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柳萂便煞有其事地掐着手指,学着路上的神婆摇头晃脑道:“阿钰于我,和天地等同,若按此推算.....我推算每年的第一天便是阿钰的生辰。”
于是每年的第一日,谢钰都会得来柳萂的一幅亲笔画作,柳萂画工并不精湛,画出来的画不好看,画起来也毫无耐心,谢钰看她作画,比自己画还痛苦。
“萂姐姐为何年年要画这么难的画送我,你只要同我说一声生辰快乐,我便心满意足了,不用如此费心。”
柳萂细细照着书本上的花草描摹,中间的小人手里举着一支桃花,红色小袄正是谢钰身上穿的这件。
谢钰看的仔细,发现柳萂即便手不抖,画上的线也是歪歪扭扭的,不知道是笔有问题,还是宣纸有问题。
“这是我的心意,你想啊,我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画画,可若是我为了你做了平日里最不喜欢的事,你会不会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柳萂盯着谢钰,谢钰那个时候不太明白她眼里的期待,只觉得有理,又纠结:“可我不想你这么为难自己。”
“我没有为难自己,更何况....”柳萂点了墨汁,画在谢钰鼻尖,“你每年收了画都很开心,你开心我就开心。等哪一日你收了我的画,不开心了,我就不画了。”
“那你送我什么?”
柳萂想了想,抬眼看着谢钰笑,也不说送什么,转头还嘟囔着什么,谢钰只听到一句话。
“送什么都比送画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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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日子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溜走了,圣上的罪诏下到柳府时,谢钰正在帮柳萂整理药材。
谢钰的及笄礼刚过,天寒地冻,不知何时外头又开始下起雪,仿佛柳絮一般铺天盖地从苍穹尽头落下,不走人的地上,不多时就堆起了鞋底子厚的雪。
柳萂一早就被柳医师叫去了柳椿院子,叮嘱她一定要赶紧将这批浸了雪的草药烘干,柴火房子里碳火噼里啪啦的响,这个屋子里最暖和,谢钰脱了大氅也不觉得冷。
窗户留了手掌大的缝,她抱着手炉,裹着棉长靴抵在碳火边,银丝线的鞋面绣花霞明玉映,抵靠在窗台昏昏欲睡。
柳萂裹着风雪踏进屋里,嗅见沾染了风雪的草药味的谢钰几乎是一瞬间清醒过来的,却看到那双总是笑着的浓墨般的眸子中含着雾气,泛红的眼尾还挂着泪珠。
“京城不能待了,阿钰,回晚明州老宅。”
柳萂呵出的白气被抖散,发上的玉簪光芒颤动,谢钰的脑子刹那间空白了,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抱着柳萂,柔声安慰着‘没事没事’,可她根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到了柳萂压抑的呜咽声。
肩头的衣裳湿进了心里,谢钰的心脏好比融化的雪水,滴滴皆寒。
嘉靖三十二年,冬,天凝地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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