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珍因‘未能力图保护,厥咎甚重’,受到‘即行革职,立处绞刑’的例行处分。
柳明珍是誉满杏林的名医,选在王后嫔妃身侧,穿着正二品官服,日日谨言慎行,却也有无能为力之时,皇子一朝殒命,便是欺君之罪。
可事实不单单仅是如此。
柳明珍的挚友端妃是宫中盛宠一时的嫔妃,生在世家名流,娟好静秀,不争不抢。然诞下痴傻公主后,端妃便被帝王冷落。旁人落井下石不说,更是有人捏造端妃“不详之身,沾染圣体”的恶名,借此来打压端妃的母族。
痴傻公主就是柳明珍带回来的柳椿,原名朱平桐,未有赐予名号,只叫平桐公主。
端妃为了平桐、为了家族甘愿忍受覆盆之冤,导致纡郁难释,心病成疾。柳医师在宫中行事往来方便,常常暗中为端妃和平桐公主行医施针。
宫中人人自危,无人能救她们。
柳医师不忍挚友日夜不眠,想给端妃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她编造谎言,说,此病可医。
这点星火不能救万念俱灭的心,端妃早已五痨七伤,五内如焚,最终还是郁郁而终。
柳医师等到夜半,没等来圣上,只等来两个小厮抬走了端妃,白布一盖,一切都无了。
不哭不闹的平桐公主便成了柳明珍的心魔。
身为医者,柳医师明白迁怒平桐公主是没有道理的,可她是人,她的挚友离去了,孩子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柳医师狠心不再管她。
十三岁的平桐公主日日一人枯坐院中,从被欺辱到漠视,最后到无人关心,她这十三年,除了生母和柳医师,这宫里的人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直到一日,放心不下的柳医师重新踏进院子,她原以为一国公主,终会有人照顾,可是没有。
平桐落在水中,淤泥沾满了脸,她呆呆望着天,将手里的泥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去,柳医师气红了眼,将她拉出来,打扮成药仆的模样,带出了宫门。
一国公主流落民间终是不可说的事。平桐公主的事情藏不住,最终还是被有心人发现了,借此要挟柳明珍谋害皇子。
柳椿已经会喊她柳姨了,她又怎么忍心将她送回宫中,就算送回去,也是欺君之罪,必死无疑,此事没有选择。
或许,柳医师早就在带回平桐公主的时候,预料到了结局。
马车木轮滚动在乡道上,柳萂艰难地咳了几声,嗓子沙哑,“娘亲所选之路我不苟同,可事已至此,柳椿还是要同我们走的,不然娘亲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阿钰,可我不甘心...”
柳萂唇色毫无血色,她紧紧拉着谢钰的手,眸色发红发暗,“我恨柳椿,更恨母亲,她怎可抛弃我....”
谢钰滴滴泪珠落在柳萂的脸上,和她的眼泪混作流不尽的泪,柳萂很轻的‘啊’了一声,望着摇晃的棚顶,道:“她早就抛弃我了....”
可谢钰看的分明,柳萂眼中没有一点恨。她可怜她的娘亲,她可怜柳椿,她的眼里满是晶莹的泪,哀切万分,这么轻的一声埋怨都带着寒泉之思。
病来如山倒,柳萂病了一路。柳椿也不知是真的有了感情,还是预感到了什么,天天喊着柳姨。
谢钰这边哄着柳椿,转头又要将煎好的汤药喂给柳萂。
药汤灌进去没一会儿,又被尽数吐了出来。谢钰湿了帕子,细细擦拭着柳萂嘴边的药污,然后再去熬一碗汤药。
日日夜夜看顾着,就这么一路下到了晚明州。
晚明的古宅坐落在青山之下,周遭只有零零散散的农户,沿着小河走上一个时辰才能到乡镇上。古宅很久没人住,院内荒草抽长,枯黄败枝堆满了院墙。
相比于京城的府邸,这个院子实在是太小了,出了房屋门,就是一眼看尽的宅子。
南方不如北方干燥,刚好点的柳萂一时间因为水土不服又病倒了,好在府院并不大,一进一出,单单谢钰一个人收拾起来也不费劲。
只是她常年跟在柳萂身边,做的事无非就是拿个东西,递几句话。这些个洒扫的活都是别人干的,两块地还没打扫干净,手心就先起了水泡。
她下意识想要去找柳萂,一跨出门就退了回来,她望着颓败的院子,南方不太下雪,这一院子的枯木朽株就显得格外萧条。
她安慰似的低头吹了两下手心,重新搬起了凳子。
厨房中的锅碗瓢盆积了厚重的灰,谢钰翻出一个竹编大篮子,将要用到的碗筷都装了进去,又在角落里翻出一个水桶。
好在河流不过百米,用不着几步就到了。
远山边缘落了半个日头,谢钰加快手上的动作,等她都清洗完,一点日头也瞧不见了,旁边的农户升起炊烟,菜米香从门缝中钻出来,旁边的地里还有几株硕大的青菜。
谢钰擦了擦手,从钱袋中翻出一块碎银,往那户人家走去。
“能卖...卖一些菜吗?”
谢钰脸上发红,她想用碎银子买点热菜热汤回去,顺道买两株菜,她可以学着烧菜汤。
开门的妇人手里掌着勺,见是个生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通,神情更是犹疑:“这位姑娘,您是说买菜?”
谢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大氅,油光发亮的黑,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穿的,她不自在地点点头,慢慢吞吞解释道:“家中变故,回到老宅....寻...寻求安稳。只是今日才到,家中无粮,镇上又实在是远。可否...可否向您买一点粮食?”
她实在不擅长这种交涉,她平日里只需听柳萂的话,只用和柳萂说话,柳萂很少让她去应付旁人。通篇说完,谢钰的脸已经红透了。
好在妇人并未多问,只是将锅里的菜汤分出了一些来,收了银子后,更是塞了四五颗大青菜到谢钰手中,更是热情地喊来自家的孩子帮着谢钰提水回去。
“你住在这里?”
谢钰停下,手还没推开大门,门就从里面先打开了,柳萂苍白的脸盯着谢钰看,一张口就先咳了起来,谢钰连忙跑上去顺她的背。
柳萂抓着她的手,问:“你去哪里了?”
谢钰帮她挡着风,说:“我去买了些菜回来,这里风凉,先回去吧。”
“我帮你把水拿进去吧...”
谢钰头也不回地指了块地,“多谢,放那里就行。”
柳萂接过谢钰手里的篮子,视线重新回到谢钰脸上,像是开着玩笑,轻声说:“我以为你跑了,不要我了。”
谢钰环着柳萂,亦步亦趋地扶着她往里面走去,湿冷的空气中,两人呵出来的白气交缠在一起。
“不会的,阿钰永远不会离开的。”
柳萂轻轻靠在谢钰肩上,虚弱地问:“不会离开柳萂吗?”
谢钰坚定回:“是,柳萂去哪里,阿钰就去哪里。”
第78章 回忆篇4
院子里枯叶干枝的气息浓重,以往只听说南方水汽重,偏在青山下的院子里,看不到一点湿意,只有黄到发涩的草和白到像是落了霜的冬树。
毫无生机的屋子里养不好人。
柳萂的屋子里燃着碳火,以往精致的金手炉变成了生了锈的黄铜铁盆,谢钰铺好饭菜的时候,柳椿还蹲坐在门口折这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树枝,她一边折着,一边呆呆地望着院门的方向,似乎在等着谁。
“吃饭了,大小姐。”
谢钰走上去哄人,柳椿不看她,嘴里喃喃着“柳姨柳姨”,谢钰回头看一眼柳萂,柳萂没有想管的架势,默不作声地吃着米粥。粥里只有碎青菜段,没有什么味。谢钰只看了一眼,便心疼得红了眼,她的小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生怕柳萂发现,她底下眼继续去哄柳椿,手时不时想拉起她上桌吃饭。拉拉拽拽间,柳椿似乎是被惹恼了,突然尖声大喊起来,用力去推谢钰,谢钰一时间没稳住身子,跌倒在门槛上。
一声沉闷落物声响起。
柳萂寒着脸放下碗,走过来搀扶谢钰,拍去她衣裙上的灰,拉过她的手看了看,手心的水泡早就破了。谢钰早就不是八岁的黑土豆了,如今白的像个雪团子,这么大片红,看着就瘆人。
谢钰看柳萂一声不吭地冷了脸,她想收回去,柳萂不松手,怯怯地喊了声‘萂姐姐’,柳萂不应,谢钰又喊,柳萂还是不应。
也不知看了多久,柳萂忽而就动了,她松开谢钰,拉扯过柳椿的胳膊,往院中走去。
“你要是不吃就死在这里算了,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娘拿命换你一个傻子的命真是不值,你给我滚!”
柳萂厉声喝她,折了棍子打在柳椿的腿肚子上,柳椿疼得大喊,谢钰反应过来,连忙去拉柳萂,却顶不上柳萂的力气。只能喊她“别打了”,喊她“萂姐姐”,可惜都没用,柳萂就像气急了,听不进去任何话。
遥夜沉沉,吞下了所有人的冤苦。
柳椿嘶嚎着柳姨,谢钰吆唤柳萂,柳萂的叱骂声,挥动棍子的噼啪声……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糅杂,乱作一团。柳萂一边咳一边喊她滚,将柳椿推搡着往外面走。谢钰跪抱着柳萂,哭湿了柳萂半片衣裙。
棍子打折了,柳椿腿上是一道道血痕,她缩成一团嚎啕大哭,终于在把嘴里的柳姨换成了柳萂后,得到了宽恕。
柳萂似乎是打骂累了,一瞬间安静下来,人变得如同地上那片草一般,荒芜,索莫乏气。
她望着黑沉沉的天,谢钰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看到了她陡然落下来的泪重重砸在她的手背上。
“阿钰。”
柳萂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让她心颤,她问:“现在不比以往,跟着我也是受苦,你还要待在我身边吗?”
谢钰哽咽着连连点头:“阿钰本就是伺候小姐的。”
柳萂不说话,谢钰仰头看柳萂,看不清她的神色,她顾不得擦泪,哀哀恳求:“以前小姐待我好,没让我伺候过。以后阿钰照顾小姐,小姐不要赶我走,我能去哪里,我哪里都不去了……你要我走,我还不如死了……”
柳萂一颤,低下头,谢钰看到她猩红的眼睛,这昏沉的夜色将她浸染的颓败而又昳丽,她紧紧抓着柳萂的裙,将自己可怜的模样放进小姐眼中。
“萂姐姐,求你。”
“你说了不走,我便不放你走了。”
柳萂蹲下身,拂上谢钰的脸,谢钰视线模糊,看不出清楚她的模样,却听见了她有些颤抖的声音,“娘亲走了,我好害怕你也走了,阿钰,你不能离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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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几个月,柳萂总会紧紧盯着谢钰看,时常问她会不会累,会不会烦,会不会离开她。谢钰能做的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承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柳萂过惯了金镶玉裹的生活,连日睡着的单薄床铺,害得她腰酸腿疼,但她没有显露,还是谢钰见她往腰上敷草药,不依不饶地问,才问出来的。谢钰没好气地一边唠叨,一边将自己的床褥子加到了柳萂床上。
柳萂这几日心情好许多了,将带来的医书排列妥当摆上书架,谢钰收拾好床铺,顺道帮着柳萂整理书架。
柳萂将砚台放下,突然说道:“阿钰,你以后和我同睡。”
谢钰先是下意识应下,反应过来后,脸上忽的一下子就热了,“萂姐姐...”
“以后喊我柳萂就行了。”
柳萂摸着手下温良的墨色,那是谢钰说什么都要带上的画,全是柳萂送她的生辰礼。
柳萂喊起来不亲近,谢钰不想喊。可又不想惹柳萂不高兴,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瘪着嘴,什么都不喊。
柳萂瞧她一眼,就问,“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谢钰低着眼。
“嘴巴都翘上天了,还说没有不高兴?”柳萂走到谢钰身前,戳了戳谢钰的肚子,“我哄哄你,你和我说说吧?”
哪要柳萂哄,谢钰一抬眼看见柳萂,就全抖落了出来,她细声细气地埋怨:“你以前叫我喊萂姐姐,说是亲近,现在叫我喊柳萂,是不是不想和我亲近了?”
柳萂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笑得同以往一样明媚灿烂,柳医师逝去后,她便没怎么笑了,即便是笑,也只浅浅的。
谢钰气没了,看得愣神,等回过神来,柳萂已经环抱着她了,枕在她的肩头,轻声叹气。
“笨阿钰,随你怎么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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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就要吃饭。
柳家被抄了家,带来的银钱还不够两天开销的,柳萂趴在书房里算了又算,喊来谢钰点银子,两人搜遍了屋子,拢共就挖出来十块碎银子。
“在这么下去可不行,我们得赚银子。”
谢钰打着算盘,算了又算,三口人一年需要10石米,一两银子一石,那就是十两银子;税房钱3钱8分,山税1钱8分;再加上柴、油、酱、醋、茶等,一年的开销不低于20两银子.....
这还是最基本的,不算上衣裳物件,光光是吃喝就要二十两银子,以往二十两银子还买不了一匹布,现下却要让三个人在一年里吃饱喝足。
“我记得后山有野马追,秋冬天气变化无常,柳椿容易咳嗽,我们摘些回来备着....”
柳萂突然打断了谢钰的思绪,她点着头应,眼睛却依旧盯着银子犯愁,心想着这里离镇上远,村里的门户间多用以物换物,她要去哪里赚银子。
“这里苦艾生的多,不如我们摘点回来,做点香包试试?”
柳萂一拍手,起身拉着谢钰往东厢房走去。
“我看附近村子没有医馆,我们屋子里的草药也快用完了,柳椿每日都要用药,要是年年上镇里去买,得费不少银子....不如我们自己去寻药做药...能卖些银子....这间屋子阴凉干燥,放药架子正好.....”
柳萂精通医术,可一直没说想做医师。谢钰从来不问,她大概知道柳萂是因为柳医师的缘故,这会儿能主动提起开药馆,就已经很难得了。
“....倒也不用赚多少银子,若是有菜、有肉、有米拿来换,也是可以的。”
谢钰当然说好,柳萂说的话,她一向是最听的。
这里村子分散,一条河连接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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