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冥币。”
周叔容抬起眼睫,冷冷注视地上的鬼。他一身象牙白色的西装马甲,臂上套着袖箍,胸前的口袋巾露出一角。实在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鬼一时被震慑住了,眼神躲闪,结巴道:“不贵的啊。现在的冥币贬值得厉害。”
周叔容点点头,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又一颗的金元宝全堆在血泊中,灿灿生辉,照得鬼脸金碧辉煌。
鬼两眼放光,金元宝!是最值钱的金元宝!现在好少人乐意买元宝纸钱,都贪便宜省事,去买机器印出来的冥币。
周叔容赔偿完毕,转身要回到车上,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真好,你家人很爱你吧。我那老婆儿子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就算是清明,也见不到一张贬值的冥币。我、我迫不得已啊。”
周叔容脚步不停,回到车上,系上安全带,启程绕过那一片狼藉。
这一次,速度变慢了,融入到阳间的车流。
他想,原来阴间的鬼也有碰瓷的。
倒仿佛,与阳间拉近了距离。
回到秦烟的家,秦烟已经准备睡觉了,他把阳台上晾干的衣服全部收起来,一脸认真地在床上摆放起来。
周叔容怔怔地看着他“筑巢”。
他好像很熟练,不是第一次了。周叔容感到左心房里涌入了一道暖流。
“阿烟,”他轻声呼唤,“我后悔了。如果你们相处得愉快,我会忍不住搞破坏的。”
他指了指心口,“我的心脏不跳了,但还会痛。”
床上,仿佛被周叔容拥抱住的秦烟满足地闭上眼。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睁开眼对着满室沉寂的黑暗,轻轻说道:
“叔容,晚安!明天见!”
过了许久,一道幽冷的声音响起:
“晚安,明天见。”
第19章 世间百态
周日,秦烟在群里接到一则通知——今年的儿童节要改一下形式,不再让小朋友上台表演节目,而是让老师登台表演,由小朋友作评委,哪位老师收到小红花最多,谁就是今年幼儿园的儿童之星。
群里的老师们表面上很冷静地回复,但转头就在小群里抱怨连连:
[什么鬼?那么久不下通知,我还以为今年不办了,要改成放假。现在跳出来说要老师表演节目?!]
[有没有搞错啊?还剩几天啊,表演一个节目,我诗朗诵可不可以?]
[emmm诗朗诵的话,小朋友大概不能欣赏,小心一朵红花也没有,多丢人。]
[唱歌?跳舞?弹琴?相声?……]
[我比较关心的是,家长会来看吗?]
[天呐,丢不起人啊!报应啊!以前看小朋友在台上眼泪汪汪,自己还笑嘻嘻地录像拍照,现在风水轮流转了。]
通知已经下达,再多抱怨也没用了。其实就算时间紧,他们心里也没那么紧张,毕竟幼儿园老师都有两把刷子,谁不会唱歌跳舞逗小孩子开心?
即便不愿唱跳,到时上台扮鬼脸,也能惹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小孩子很容易满足的。妆容艳丽点,表情夸张点,轻易就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秦烟寻思,自己要表演什么节目呢?
唱歌跳舞比较大众,不出错,也难以出彩。
他一手撑脸地思考,不自觉将自己的脸捏得变形。
周叔容坐在沙发扶手上,温和地调笑:“我还没看过你的表演。生前没有机会,死后却有福了。”
这时,负责同一个班的米粥老师私聊秦烟:[豆沙包老师,我们合出一个节目怎么样?]
秦烟:[允许吗?]
米粥老师:[我问过园长,说可以。]
秦烟:[那要出什么节目?]
米粥老师:[我们可以一起表演寓言故事《守株待兔》,很有教育意义的!]
秦烟觉得对方的步伐迈得太大了,不是很赞同,提醒道:[今天是28号了,没有时间排练了。]
米粥老师:[很简单的故事呀!你就演兔子,没有一句台词的!]
米粥老师是一位很有上进心的新老师,她知道秦烟在小朋友间的人缘好,获得的小红花肯定多,便使劲拉拢他。她要让园长对她另眼相看。
米粥老师:[拜托啦!]
秦烟想了想,扮演一只没有台词且戏份不多的兔子,好玩又省事,便答应了下来。
米粥老师:[太好啦!下午我就去找你!我们去你家小区底下的广场排练!]
秦烟:[确定?很晒吧。]
米粥老师:[免费场所,不能要求太多了。我租的房子连小区都没有,只能到你那里了。我们找有树的地方,不就凉快了?]
秦烟:[好吧。]
他放下手机,自语道:“兔子?我要演一只兔子?”
周叔容不由拍掌道:“兔子……哈哈兔子!”
然而他刚升起期待,忽然想到自身的困境难以解决,他眉梢上的笑意便淡下去了,叹息道:“真希望那是个阴天。”
做鬼真没什么好。
难怪人人都想活着。
爱的人都在阳间,阴阳相隔,看不着,摸不到,听不见……这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没有观众,不知能撑到几时。
“阿烟,你看。今天的太阳颜色真漂亮。”
阳光射了进来,被防盗窗切割成大小不均的格子形状,像一张渔网,网住了一半沙发。
周叔容坐在另一端沙发上,有些痴痴地望着那些朦胧温暖的光芒。
好美的阳光,金灿灿的。
从前毫不在意,如今品到了美,却没有机会沐浴在阳光下了。
秦烟不知怎么,也看向那片爬到沙发上的光。
他皱起眉,没有心情欣赏阳光的美色,慌张地捧起茶几上的香炉。“你这不是好位置,哪天阳光照到你,肯定很疼了!”
周叔容闻言动了动眼珠,目光凝在那只香炉上,声音轻飘飘地说:
“确实好疼,感觉再多照一会儿,就会被烫掉一张皮。阿烟,以后出门打伞好不好?”
秦烟不作声,他将香炉放进了卧室。出来后,手里抱着一大堆属于周叔容的衣服。
周叔容:“啊,你又要洗衣服了。不能干点其它的事吗?”
秦烟觉得今天洗衣服是很合理的。昨晚那么热,抱着衣服睡觉,出了汗,衣服同样脏了,自然得每日清洗。
“我绝对不是在做重复无聊只为消磨时间的事情。”他道。
“今天也很忙。洗完衣服后,还要煮饭吃饭,下午米粥老师会过来排练节目。”
“好忙呢!”秦烟似乎乐在其中,脚步有些轻快。
“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周叔容道。
这一针见血的点评可惜不能为秦烟所听到。
秦烟是装忙碌的人,唤不醒。
周叔容靠在浴室门上,抱臂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先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他念着昨天那只婴鬼呢。
那个被婴鬼缠住的女人,身体消瘦,无精打采,一副被吸尽阳气的模样。
周叔容很担心,自己在秦烟身边久了,秦烟也变成那样。
她在哪里呢?
秦烟住在五楼,他进电梯时,女人已经在里面了。她一定住在五楼以上。
从前没见过她,她是新搬来的。
也有可能,她只是来某个朋友家里玩,是过客。
周叔容不缺时间。他不怕找,就怕找不到她。
每一扇门,都是一个结界。
鬼要进入这扇门,首先,需要一个主人的邀请。
在这一天,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性。
六楼的601室,渴望望子成龙的父母正对上初中的儿子进行教学指导,他们口若悬河说音乐、美术、体育都不是主流科目,不重要,只要专注数语英就行!
“英语是你的短项,我们特地给你报了一个英语班,下周开课。以后星期六星期天就去好好上课!别琢磨有的没的!”
儿子没有说话,半低着头,眼睛看向角落一只篮球。
听到敲门声,女主人停止了教育,打开门,但外面空无一人。
七楼的703室住着两个刚毕业的女生,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日,当然要尽情地躺平。
她们摊在沙发上看电视,桌上零食堆满,一大瓶的冰镇可乐当酒喝。
“来,干!今宵有酒今宵醉!”
“哈哈干!”
敲门声响起,她们互相推脱,“你去开!”“不,你去开!”
不用开了,周叔容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已经离开了。
八楼的802室是幸福的一家四口,年轻的夫妻俩陪着憨态可掬的双胞胎一起玩积木,他们搭建了一座好漂亮的城堡。
周叔容情不自禁多看了一会儿。
忽然有人敲门。
“又有人敲门?又是恶作剧?”、
年轻妈妈嘟囔一声,她没有急着去开门,而是询问宝宝,“大宝小宝,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开不开门呀?”
双胞胎异口同声:“不开!”
两个大人笑得眉眼弯弯。脑袋圆一点的宝宝朝门口大声喊:“你是谁呀?”
门外的人说:“周姐,我是对门的阿玲。”
周妈妈赶快起身开门,门一开,露出一张枯瘦苍白的脸,几乎难以分辨她的真实年龄。
周叔容眼睛一亮,是她,找到人了!
只见一只婴鬼从门洞外爬了进来,速度好快,伊哇咿呀地乱叫,像头小牛犊一样冲上那座漂亮的城堡。
城堡轰然倒塌,咦,婴鬼愣在原地,嘴巴扁了扁,要哭。
“哇——!”
先哭的是两个双胞胎,哭声能够传染,婴鬼本来能忍住的,一下子不能忍了,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哇哇——哇——”
这是真实的魔音灌耳,给在场另一只鬼造成了实际性的伤害。
周叔容双目充血,很快,一行血泪缓缓滑了下来。
第20章 阴气
鬼也会流血。
颜色、味道还原那么真实,昨晚差点以为撞到人。
周叔容捂住耳朵,可惜不顶用,那尖锐嘹亮的哭嚎声刺破他的耳膜,仿佛在他大脑里逆时针地搅拌。
自从恢复意识,他便想过自己会被道士、和尚、神婆之类的人物打伤。但想不到,先败于婴鬼的哭声。
年轻的父母正轻声哄两个哭闹的孩子。
婴鬼没有人搭理,哭得更伤心。
周叔容不得不后退,退出门,才感到哭声的威力减弱了。
他又后退一步,彻底不受影响了。
周叔容放下双手,肯定了婴鬼的哭声是范围伤害。并非能听到就会被伤到。也许是因为它还不够强。
地板上有一滩鲜红的血。
周叔容低头时,一滴血啪嗒落下来。眼睛眨了眨,第二滴血紧接着掉落。
好痛,眼睛火烧似的。
他摘下眼镜,拿出胸前的口袋巾,但忽然发觉双手变淡了,半透明的,眼睛贴上去,可以看清对面的景色。
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他流的不是血,是体内的阴气。
周叔容恍惚地放下半透明的双手。
他是成人,却不敌一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宝宝。只因他鬼龄不足十天。
不过婴鬼使出自己的力量后,自身也变得虚弱,她流出的眼泪仿佛是排出了身体里的水分,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了。
周叔容蹲在门口,对婴鬼说:“乖哦,别哭了,身体难不难受?”
婴鬼停顿了一会儿,看过去,发现是一位双目流血的叔叔,吓得打了一个嗝,哭得更凶了。
周叔容难以理解,明明学着秦烟的语气哄人,怎么不见奏效?
婴鬼毕竟年纪小,不通事,一昧地使用力量,不加以节制,她的身体更加瘪了,成了一个“肉排骨”。
那是一个很令人难以直视的“物体”,全身的血肉脂肪仿佛被抽干了,留下一张皱巴巴的皮挂在骨架上。
本来可爱的面容,一瞬间比百岁老人还要苍老。
像一种动物——沙皮狗。
周叔容吐出一口气,不敢想,当自己的阴气也大量飘散,会变成什么样?
他因车祸而死,后脑受到剧烈撞击,当场咽气。
应该不丑吧?脸没有毁容,身上也没有缺少零件,死得很干脆利落。
说起车祸,他便想到昨晚勇于碰瓷的鬼,对方的身体被撞得支离破碎,甚至少了一半脑袋,可是他的身体却没有半分虚幻,依旧很瓷实,很像一个活人。
那一定是很厉害的鬼,鬼龄有一定年头了。但他只碰瓷不打劫?
周叔容忽然觉得对方有些不多的善良。
婴鬼哭嚎不休。
周叔容只站在门口,不敢再进一步了。
他拿起口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脸颊上的脏污。以为擦好了,用镜片一照,眼睫上蒙着一层红红的血垢,将好几根睫毛粘在了一起。
周叔容略有些嫌弃地皱皱眉。
他轻轻揉搓睫毛,黏在一起的睫毛揉开了,但还不干净,要用水清洗才行。
但哪里能碰得到水?
自己哭一哭?
周叔容流泪的历史要追溯到十五岁,他在街上追着周朗星,周朗星追着抢劫的小混混。眼见被追到,小混混慌乱中拿出刀来,周朗星躲开,正好露出身后的周叔容。周叔容避之不及,腹部被戳了条缝,痛得眼泪当初掉下来。
当时,周朗星完全慌了,顾不了落荒而逃的小混混,抓住周叔容的肩膀开始摇,一边悲切大喊:“哥!你不要死啊哥!”
——他绝对电视看多了!
周叔容心想。虚弱道:“下雨了吗?”
周朗星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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